两人相约会面的位置,是凤凰宫外宫与内宫相接之处,一个花园的雅亭中。
古树名花,草木芳雅,小亭在深处。
寻瑜到的时候,立岩上君已经到了。
他乐呵呵地坐在小亭里,手里带着一册书,正在把玩侍官送来的棋盘棋子,棕色的兽耳带着一圈白,一动一动的。
立岩上君已经有些年迈了,动作比年轻兽族要迟缓许多,但玩乐的时候,模样却一派乐天。
他听到寻瑜的脚步声,当即从石凳上站起来,笑眯眯地要上来迎他。
寻瑜一定神,忙上前托住老者,道:“上君不必多礼,我是晚辈,应该我向上君行礼才是。”
“呵呵呵,老朽年纪大了,腰也不行了,少君这么说,那我就不弯腰了。”
立岩上君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寻瑜的好意。
他拍拍对方的手,说:“你也不用向我行礼,行礼来行礼去,都是虚的,太客气了,麻烦。”
立岩上君比想象中爽快洒脱。
寻瑜一顿,没有说话,却扶着立岩上君进了亭子。
不动声色地,寻瑜瞥了眼对方。
立岩上君的原形是小熊猫。
就像翼族有大型翼族小型翼族一样,兽族的原形大小,也会决定人身的外貌。
立岩上君的身形,就算是年轻时,大概最多也就到寻瑜的肩膀,现在年纪大了,背略微弯了,愈发矮了几分,像是返璞归真,慢慢要变回小孩。
不过,虽然他自己嚷着老了老了,但在寻瑜看来,立岩上君精神仍然很好,目光如炬,行动也灵活,看上去起码还能再活上千岁的样子。
两人在亭中坐下。
立岩上君笑呵呵地将棋子一枚一枚收回棋碗里,问:“少君下一局棋吗?”
“好。”
寻瑜稍作考虑,就答应了。
两人面对面坐下,慢慢摆起棋来。
说实话,得知立岩上君特意要见自己,寻瑜颇为意外。
从兽国使者抵达凤凰城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两国之间明面上十分客气友好,但实际上却保持着一定疏离客气,双方官吏私底下都保留有距离。
比起当年水国使者来时真正的和睦亲密,现在翼国对兽国的情况,更像是在招待不知会不会来借钱的不熟亲戚。
客套有余,但真心乏乏。
立岩上君毕竟是三朝名臣,在使者中的地位是很高的。
相比之下,寻瑜虽有少君的空名头,但将来并不会继位,实际上资历尚浅。
寻瑜的确因为立岩上君上报的文书,而对他有些兴趣,但他这些消息的来源上不得台面,更不清楚立岩上君为何会想见他。
这时,仿佛看穿寻瑜的疑惑一般,立岩上君主动说道:“不瞒少君说,这几日,我一直待在仙官所,看了不少少君写的提案奏疏。不错,真是不错啊!
“我越读越是羡慕,羡慕翼国又能有这样出色的少年英才。就心想,我一定要来见见你,非得与你好好谈谈不可。”
寻瑜心神一定,了悟过来,原来是因为这个。
因为事先看过三皇子房内的文书,他知道立岩上君说的是真话,但脸上却不露痕迹。
寻瑜只谦虚道:“上君过誉了。”
“是不是过誉,你我心里都有衡量,我就不说客气话了。”
立岩上君捋了捋胡子,笑道。
“说实话,虽然灵瑾公主才是竹依上君的亲生女儿,但依老朽看,她在天赋上还是多像父亲一些。若论才智,这个城中,没有人比你更接近当年的竹依上君。
“你写的那些文章,若是竹依上君看到,一定也会赞叹不已。如果她至今在世,说不定,还会一举收你为徒!”
这个话说得很厉害了。
竹依上君是翼国的上一任国臣,也是名满天下的天才女子,在水国和兽国都有很多崇拜者。
说一个人有可能被竹依上君收为弟子,比一般的夸赞都要夸张得多。
就连寻瑜听到立岩上君居然用这种措辞来夸他,都不禁怔了一怔。
然后,他想到当年在竹依上君藏木灵术的石室里,他和灵瑾,的确一起向竹依上君行过师徒礼。
立岩上君见寻瑜出神,一顿,问道:“怎么?怎么不说话?说起来,女君与竹依上君曾是多年好友。难不成,女君的确曾经有意让你拜在竹依门下?”
“没有。”
寻瑜回过神来。
木灵术是不宣秘术,自然不能提及。
他说:“上君的夸奖,晚辈甚感荣幸,愧不敢当。竹依上君已经仙逝,晚辈不敢辱没她的名声。”
顿了顿,寻瑜整理思绪,又道:“其实立岩上君的声名,晚辈在凤凰城也时常听闻。
“听说有一段时间,三国间还流传一句话叫‘北有立岩,南有竹依’,立岩上君的声望,想来在兽国也不逊于他人。
“晚辈刚才没有立即回话,只是因为上君的邀约来得突然,我事先没有准备,现在还有些不安,不知该与上君聊些什么。”
立岩上君大笑。
“你倒是诚实。”
他似乎很满意地捋着胡子。
接着,立岩上君又谦逊地抬袖摆摆手道:“那个南北什么的就算了,那是兽族自己传的,说说好听而已,显得兽国没那么弱。
“其实当年竹依舌战群使的时候,我就输了,也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过……”
说着,立岩将自己一直拿在手里的那本书拿出来,推给寻瑜。
他笑眯眯地说:“这个,你拿着看吧。”
寻瑜一愣,迟迟没有接过,反而问:“这是什么?”
立岩上君摸着胡子:“这是我这些年来,写下的一些心得记录……中的十分之一。我这两天删删减减,抄了点能给翼国看的,算是简略本吧,还望你不要介意。
“当然,也不是白白送你,其实是有原因的。
“我这两天在仙官所那边转来转去,看了不少觉得不错的文章,获益匪浅。
“我想翼国和兽国两国将来真要交好的话,应当礼尚往来,我也该给翼国留下些有益的东西。你来我往,彼此维持一个开放的态度,才能互相促进,有利于关系长远。这是其一。
“其二嘛……”
立岩上君拉长了语调,看上去居然有几分不好意思。
他坦白地说:“说实话,看了这么多文章以后,你如果是兽国人,那老朽就算死缠烂打,也一定把你收作门下弟子。哪怕你已经拜了别的师父,说不定老朽都会厚颜无耻地去抢人。
“可惜,你不仅生为翼族,还是翼国的少君。兽国的大臣收别国的王孙为徒,似乎还是过了一些……我算是没有这个福分了。”
立岩上君的眼神,真是十分遗憾的样子。
但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虽然我不能亲自教导,但像你这样的人,无论生在哪里,都会是许多百姓的幸事。”
“我实在是手痒,想将我这数千年来学到的东西告诉你一些,过一过当师父的瘾。
“既是帮一帮普通百姓,也算给兽国结个善缘,将来少君如果有了什么造化,不要忘了曾有过我这个兽族老人,做事时,给兽国留三分余地。”
说着说着,立岩上君的眼睛又亮了起来,说:“当然了,也未必非要那么悲观。现在我们三殿下也颇有几分才能,他如今还差一点火候,但也会慢慢成长起来的。
“有他在,将来翼国和兽国之间,或许真能有一段长期的和睦也说不定。
“到时候,我们两方使者再有沟通往来,我与少君能够聊的,也就会多起来了。”
寻瑜听闻立岩上君交给自己的,竟然是这样的东西,大为吃惊,连忙起了身,对他行了个大礼,道:“多谢立岩上君。”
立岩见状,登时红光满面,忙去扶他,笑道:“不客气不客气,一点小玩意儿。”
寻瑜再度道谢。
但听到立岩上君用自傲的语调提及兽族三皇子时,寻瑜又有些迟疑。
听立岩上君的语调,在他眼中,兽族三皇子似乎是个善良仁厚的晚辈。
寻瑜想到三皇子箱子里,装的那具金丝猴使者的尸体。
寻瑜犹豫地问:“我记得……上君与三皇子,是师徒关系?”
立岩上君并未避讳。
他十分自豪地笑道:“是啊,他是我亲手选来的弟子。本来,兽王让我教的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但这两个孩子……说老实话,太过自负于血统,有些被娇惯坏了。而就在我苦恼于兽国将来的时候,偶然注意到了永顺。
“他那时沉默而温顺,大约是因为生母早逝,在兽宫又不太受重视,平时很少说话。
“兽王给他安排了几个仙官当先生启蒙,但仙官都知道三皇子是混血,将来注定无法继位,便教得不太用心。
“他们甚至觉得这是个没用的工作,浪费时间还没前途,所以时常抛下他,去往大皇子和二皇子跟前挤,课上得七零八落。
“不过,我看了这个孩子功课。他实在十分聪明,但凡读过的书,一个字都不会忘;也相当刻苦,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韧性。
“十二岁的孩子,先生不教,就自己读掉了藏书库里大半的书。我一句一句考他,他就说出自己的见解,不算很成熟,但也颇有可取之处。
“我当时可算是惊喜极了。
“我立即就觉得,兽国的将来不在大皇子和二皇子这两个纯皇血的孩子身上,反而应该好好培养这个三皇子。”
寻瑜认真听着,心中疑虑更深。
他略略压低声音,问:“听上君的意思,莫非……是想让三皇子继承君位?”
“这个……”
立岩上君故作玄虚地沉吟起来。
寻瑜这个问题,显然问得过了一点,但因为是他,立岩上君并未生气。
他笑着道:“时候尚早,不可说不可说。兽国以前从未有过混血皇子继承大统的先例,不过……依老朽之见,一味遵循古道是不可取的,事态在变化,总该适当尝试才是。”
寻瑜赞同立岩上君的这番话,但对三皇子这个人,却有所怀疑。
他问:“上君,果真了解自己这个弟子吗?”
立岩道:“当然了。我从他十二岁就开始教他,眼看着他长大的。永顺自己受过苦,所以他才懂普通人之苦,是个良善宽容之人。
“少君是女君独子,想必是自幼一帆风顺的,在这一点上,少君与他相比,或许亦不及也。”
良善宽容。
寻瑜思索。
立岩上君的表情实在太自然,让寻瑜判断不出他对三皇子箱子里的东西到底知不知情,他们毕竟是师徒关系,始终比他这个翼国的外人亲近。
寻瑜放下一枚棋子,只得含混地说:“我很希望上君说的是真的。只是……兽族未必都如上君一样想。”
“放心吧,老朽一把年纪了,也厌了绕弯子,这点事情上,不会骗你的。”
立岩上君好心情地落子。
寻瑜说:“上君平时,可再多注意一下其他人。”
“噢……少君什么意思?”
立岩上君原本聊天很高兴,但听着听着,听到这句话,又觉得奇怪起来,皱起眉头,摸了摸胡子。
但寻瑜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他抬起手,又落下一子。
这一子落完,寻瑜将手收回,一副不准备再动作的样子。
立岩上君迟疑,捏着棋子低头一看,仔细算了算,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输了。
他大为惊叹,既是惊讶又是感慨,震撼道:“了不得了不得,少君年纪轻轻,棋力了得啊!”
他开心地摇头说:“老了老了,真是后浪推前浪,比不过年轻人了。”
*
这日,寻瑜与立岩上君聊到深夜。
等回到屋内,寻瑜将立岩上君给他的册子打开,简单翻了几页。
正如立岩上君自己所说的,这里面完全没有涉及到兽国的机密,都是他个人作为臣子帮忙治理国家多年来的心得。
大概是顾及寻瑜的翼国少君身份,他没有写得太深,但已经能称得上字字珠玑。
内容不算很多,大概花半个时辰就能全读完,但如果要仔细参考其中的意义,却得费许多心思。
想了想,寻瑜认真将册子收到书桌上,打算找个好日子慢慢研读。
*
另一头,立岩归去时,时辰也晚了。
但他心情很好,一路都笑眯眯的。
然而,快走到客房时,在幽黑的庭院里,他忽然看到一双隐隐发光的碧色兽眸。
立岩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好在在兽国,晚上眼睛会发光的人不少,他已经习惯了,马上就反应过来。
立岩上君诧异道:“三殿下,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师父。”
三皇子站起来,他高高的鹿角像夜色中摇晃的树影。
他问:“本来是有些问题想来请教师父。不过,这么晚了,师父怎么才回来?”
立岩上君笑呵呵地道:“我去与翼国少君聊天了,那真是个难得的孩子,既聪慧,又有见解,我们很聊得来,不知不觉就到这个时辰了。”
三皇子没说话,他表现得并不惊讶,大约是先前就已经从侍官那里听说此事了。
三皇子只说:“那个人是……赤凤吧?”
立岩上君笑言:“是啊。”
三皇子问:“凤凰的才华,与我的两位兄长相比,如何?”
立岩上君叹了口气,说:“胜出远矣。虽说翼国的少君未必会继位,但凰君培养孩子,却要比兽王用心得多。”
三皇子“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道:“来得太容易的东西,他们想必是不会太珍惜的。”
这时,三皇子碧色的眼睛忽然望住了立岩上君。
他的眼睛,像一对碧莹莹的宝石。
三皇子平静地问:“师父,你是站在我这边的,不会背叛我,对吧?”
立岩上君一愣。
不知怎么的,永顺的语调其实很平淡,但他却从中听出一丝脆弱来。
立岩上君拍拍三皇子的肩膀,笑道:“当然,你是我最骄傲的弟子,我对你寄予厚望。太晚了,你快去睡吧,该休息了。”
“嗯。”
永顺应了一声,走回自己卧室。
不久,他屋中的灯熄了。
然后,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房门,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