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军营里一片劫后余生的氛围。
“万幸万幸,兽族的人最后都撤退了,我们还抓到不少俘虏。”
“最后那一刻钟我还在担心,要是真的让那个兽族少年跑进水陆城,要怎么办呢。毕竟翼族在近战方面,还是与兽族有差距。”
“灵瑾将军,果然厉害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真的在战场上射箭,简直和当年的鹤将军一模一样。”
“哎呀,我昨天晒的衣服干了,要赶快收起来再休息。”
疲倦的士兵们提着弓箭刀剑陆续回到军营里休息。
浑浊的血污和泥沙拖拉在地上,靴子踏过的地方留下浑浊的脚印。
说要收衣服的那个士兵,洗了洗手才去收晾在杆子上的衣服。
只是,过了一晚,昨日与战友一起晾的衣裳,今日已成了无主之物。
看着那些迎风飘荡的衣裳,士兵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向下弯曲,他抿起嘴唇。
秋风萧索。
明明还未到天凉的时候,晨风刮在身上,却有些孤寂。
他不禁喃喃:“总觉得,营里好像一下子少了好多人啊。”
“是啊。”
有人应答他。
“每回都这样,他们去见神女了吧。”
那士兵手臂上挂着衣裳,抬起手,用护腕捂了一下眼睛,借着阴影,不让人看到他的神情。
有人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有回头看他。
这种时候,平淡更像是在分担悲伤,旧物便是无声的哀悼。
没有人会外露情绪,因为那样会影响其他人,影响士气。
其实比起过往更惨烈的状况,这一回算好了。
至少,这么多人都还活着。
这时,帐内有人喊道:“你干啥呢,收个衣服收这么久!你不想休息就算了,等下进来别吵我们,今晚我们还要守夜呢!”
“知道了知道了,烦死了,这就来了!”
士兵放下手腕,吼了回去。
他匆匆将自己的衣裳收了,剩下的衣服理整齐,只让它们再飘荡一会儿,看看远方的天景。
*
此时,灵瑾还未回到军营。
她从水陆城城墙上下来,走出城门,面向四面八方的战场。
一夜过去,天色已明,阳光穿透薄薄的晨雾照洒下来。
夜幕消散,尸横遍野的场景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目光前。
血腥味渐重。
灵瑾看到,还有零零落落的士兵在尸海中徘徊,似乎心有不甘,不时搬动同伴的身体。
灵瑾走向比较近的一个人,碰了碰他的后背,说:“累了一整晚,你也回去休息吧。”
那士兵转过头来,还是个少年,似是年纪不大的新兵。
他看向灵瑾时,泪水已淌了满面,混着血痕灰泥流下来。
“灵瑾将军。”
他看到灵瑾,认出来,怔了一下,擦了擦自己的脸。
“我还想再找一会儿。”
少年强忍着哽咽,像回报军令一般对她说。
“这些人里面,有我的姐姐,我想带她回去。”
灵瑾一顿,松开了手。
少年对灵瑾略一颔首,转过头去,继续在尸体中翻找起来。
灵瑾站在原地,没有再强求。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人从背后碰了碰她的肩膀。
灵瑾回过头,却见是兄长。
他静静地将自己的披风披到了她肩上。
“你也该休息了。”
寻瑜平静地说。
灵瑾点了点头,却没有动作。
寻瑜凤目望她,然后缓缓俯身,用一种大人对待小孩子的姿态,轻轻触碰她微红的眼角。
灵瑾顿了一顿,眼睑垂下,有些愧疚:“对不起,哥哥,我还不够强。”
灵瑾的腰杆仍是挺直的。
她已经是鹤梦将军的副将了,不该表现得太脆弱。
像是鹤梦将军就很冷静,已经精力充沛地去组织开军事会议复盘了。
寻瑜眼角微扬,看上去颇有锋芒。
他自然地道:“你只不过是风沙进眼睛罢了。”
寻瑜的语气很淡,说的内容就跟他平时闹别扭时很相似,可是,灵瑾却忽然感到了一种兄长式的温柔。
她放心地将脑袋“咚”的一下,敲在寻瑜肩膀上,从他身上汲取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负责善后的士兵汇报:“灵瑾将军,在兽族将领身上,我们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什么?”
这时,灵瑾已经从寻瑜肩膀上抬起头来,听到士兵所言,就转过去看。
只见士兵双手奉上一物,形状像个长竹筒,实心,大约毛笔的长度,铜钱的粗细,但它的平面部分,却是棱角分明的六角形,打磨得十分平整。
灵瑾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玩意儿。
既然放在将领身上,如果不是私人物品,那么应该就是重要的东西,可看起来好像也不是武器。
灵瑾上上下下摆弄了一遍,看不出端倪,问:“这是在哪个将领身上发现的?”
士兵回答:“无论是战死的还是俘虏回营的将领,只要是相对高级的士官,人人身上都有。”
“诶?”
灵瑾愣了一下。
这时,寻瑜看过去,道:“给我看看。”
灵瑾便将小竹筒似的东西交给兄长。
寻瑜将它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从一端看到另一端。
良久,他轻轻蹙起了眉头。
*
兽宫,金銮殿上。
永顺斜靠金椅,碧眸清冷地凝视座下。
兽族官员正在汇报水陆城一战的情况——
“陛下,安念军那边的战报送来了。”
“虽然攻城没有成功,但逐月军显然被安念震慑到了,一连好几日都不敢轻举妄动,士气也比之前萧条不少。”
“虽说没有攻下城池,但对手毕竟是逐月军,安念将军第一次出征,作为第一战来说,并不算太坏。”
因为结果不算太好,兽族官员汇报的时候,多少有些小心翼翼。
然而年轻兽君只是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看上去心不在焉。
永顺的手搭在膝盖上那个红绸盖住的圆形物体上,眼神懒倦,看不出是在听还是不在听。
兽族官员不敢懈怠,只躬身准备听命。
然而永顺没有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的心思好像并不在战局上。
安念这一仗没有赢,其实是出乎意料的。
在他的预计中,有安念在,轻取水陆城,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
只是,战术没有成功,他似乎并不多么难过。
永顺发现自己好像根本不那么在意输赢,以往赢了的时候,他并未感到多么开心;而现在输了,似乎也不怎么沮丧。
永顺感觉自己胸间空荡。
好奇怪,在他的计划中,第一步是夺取兽国的政权,成为兽君,然后就是取得水国和翼国。
现在第一步已经达成了。
可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满足和快乐。
他本以为自己君临天下、大权在握的时候,他会有无上的快意,因为混血主导天下的日子,终于要来临了。
可实际上,他反而愈发空虚,内心变得前所未有的空洞。
他完成了对父亲的复仇,取代了兽君的位置,但现在,就连复仇本身,似乎都变得索然无味。
永顺抚了抚膝盖上红绸盖着的东西。
这时,有人小心翼翼地唤道:“陛下,陛下。”
永顺回过神来:“怎么了?”
兽族官员在旁边等了半天,担忧地窥探着永顺的脸色,说:“您还没下指示。”
永顺道:“什么指示?”
兽族官员说:“关于战场的指示,如果您不下令的话,我们不知道该如何行动。”
永顺“哦”了一声,然后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良久,他说:“你先回去吧。下一步,我还要再考虑考虑,等有了想法,我会告诉你们的。”
“是。”
官员恭顺地说。
一直以来,永顺都没有错过。
所以,虽然他们其实有些焦急,但陛下这么说,他们还是愿意暂且忍耐。
兽族官员们鱼贯退出了朝堂。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永顺独坐于金椅上。
他看了一会儿空无一人的金銮殿,然后缓缓地,他将红绸打开了。
红绸下面,是一颗已经化成白骨的老虎头颅。
空洞的眼眶下面,是尖锐的虎齿,虎头狰狞地张着嘴,透着森森寒意。
永顺面无表情地捧着老虎头颅,唤道:“父王。”
他将老虎头转向金銮殿的方向,让它空荡荡的眼孔注视着空寂的朝堂。
永顺缓缓道:“父王,你觉得怎么样,我坐在这个位置,比你或者以往的兽君,都要合适多了吧。至少兽国,比以前,要强大多了。”
老兽君本该下葬的时候,永顺并未让它安然入棺。
那时,永顺已经完全掌权,自然想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即使有人心有疑虑,也不能质疑陛下。
永顺割下了老兽君的头,平时就将它放在自己腿上,他要它眼睁睁看着自己是如何掌控兽宫、掌控兽国,他也要它看着,没有神族的世界,是如何统一、如何运转得更加完美。
永顺继续一字一字地对它说道:“卧虎城中原本拥护白虎的家族,几乎都已经被我杀光了。还剩下的那几个人,都在苟延残喘。
“他们在我面前伏低做小,比普通的臣子还要卑躬屈膝,每天战战兢兢地讨好着我和我手下的那些混血官员,生怕我心情一个不好,就把他们也一起杀了。
“真是好笑,原来情况一变,那些原本在我面前高高在上的人、那些对我和母亲不屑一顾的人,也可以轻易就把尊严放低到这种程度。
“原来所谓的神族正统,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永顺笑了笑,冷眼看着膝上的老虎头颅。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又有几分阴森森的。
“父王,你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死,这些人又为什么会听任我差遣吗?”
“就是因为那一株小小的解忧草。”
“这么弱小的一株草,就可以带来无穷的力量。”
“这是我的母亲,那个被你当作蛮族随意抢掠进攻、又随意抛弃的梅妃,家乡生长的特产草药。”
“但凡当初,你不是只在意她的美貌,只将她当作玩物把玩,但凡你曾经好好了解过她、好好听她说过几句话,或许就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知道。”
“所以怎么说呢,咎由自取吧。”
永顺浅浅地微笑着,碧色眼眸中凝着幽色的冷光。
这时,殿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永顺隔得老远就听见了。
他从容地将红绸拿起来,盖住老兽君的头,随手将它放到一旁。
是先前那个官员又回来了。
“陛下。”
他步调急匆匆的,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回到永顺面前,连忙伏下/身。
永顺问:“怎么了?”
“先前安念将军送回的战报中,还提及一件事,我忘记汇报了。”
那官员自知犯错,匍匐在地,跪得哆哆嗦嗦,明显有点害怕。
但永顺难得的心情很好,并未追究,只问:“什么?”
兽族官员道:“安念将军信中说,在逐月军中,有一个小型翼族的弓手将领,射艺非常高超,与其他人都不同。也正是因为这个人,安念将军才会失利。
“安念将军看见,那是个女性将领,白色羽毛,年纪不大,但军中地位似乎很高。
“他让陛下务必小心,如果要再派遣其他军队攻城,一定不能忽视此人。”
永顺愣了愣。
年轻女性,小型翼族,白色羽毛,射艺高超。
只这几个简单的特征,已经足以让永顺联想到一个人。
“灵瑾……”
他缓缓吐出这个名字。
“原来她现在就在逐月军中。”
好长时间了。
这个名字仍然时常会萦绕在他脑海中。
似乎久远,但似乎始终在他内心徘徊,从未远离。
兽国失去在翼国的暗探以后,翼国对自己内部的消息开始严防死守,变得比过去难打探了许多。
永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翼国那边确切的情报了,即使想知道灵瑾的动向,也始终有心无力。
偏偏在这个他感到有些困惑的时候,她又出现了。
他们之间,果然是命中注定。
这时,兽族官员担忧地道:“陛下,您打算怎么办?想不到世界上居然还真的有人,能够威胁到安念将军……这样的人在翼族,对我们可是极为不利的。我们要不要提前布局,做一些打算?”
“抓她。”
忽然,永顺毫不犹豫地开口。
“什么?”
官员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抓她。”
永顺又重复了一遍。
“不计人力,不计成本,派人将那个小型翼族将领抓回卧虎城。”
他稍作停顿,又补充道:“不过,她是翼族混血,是可以加入我们的,注意不要伤害她。”
“诶!”
兽族官员震惊地瞪大了眼。
可兽君这短短的几句话,已经让他头都大了。
他艰难地说:“可是,要怎么抓?要深入敌营活捉别人的军官,不容易吧。”
“是不容易。”
永顺低声自语。
他站起来,来回走了两圈,似在思索。
过了一会儿,他自语般地说:“果然,要抓她的话,有可能做到的,也只有安念了吧。”
永顺又想了片刻。
目光一动,好像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