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低头看着自己完美的蛟躯。

她的蛟鳞玄如深夜, 没有任何杂色，在黑暗中，这漆黑的蛟躯将成为她刺杀猎物时、最完美的隐匿色。在白日, 威严、硕大的蛟躯能给猎物最沉重的打击。

哪怕是在蛟中, 她的品相也是独一份儿。

可如果，她再有一对蛟爪呢？阿妩盯着自己粗壮的蛟躯细思, 蛟鳞坚不可摧如盾, 蛟爪锐不可当如矛, 一攻一守间天衣无缝, 届时, 她一尾可摧山, 一爪可裂魂！

蛟兴奋得瞳孔细竖，开始苦思生爪之法。

整只蛟一动不动趴在谢蕴肩膀上, 细思，嘶――蛟摇摇头, 脑袋空空，深觉没文化吃大亏。她作为蛟, 居然想不出来自己身为蛟, 为何没有蛟爪，也想不出生爪之法。

阿妩晶莹的绿眸又悄悄瞥上了谢蕴。

人类典藏丰富，书籍如烟，阿妩在力工所时往藏书阁运送过书籍, 她顶着烈日，在做事的间隙，偷偷用尾巴翻开过一本。

蛟很想偷学人类的知识, 碍于有贼心贼胆却没文化，一个字都不认识, 只看得懂里面画了一只曾被她吃过的大鱼――渚横。

蛟想，渚横那样被她一口一个的鱼都能有记载，蛟肯定也有，说不得里面就会纪录她这种情况。

可惜……阿妩眼里划过一丝落寞。

她当初也很想偷走那本书，但力工所对运送的书籍管得很严，她只能不舍地把那本书还回去。蛟痛苦摇头，早知道她一定不管那么多，偷走那本书好了！

虽然现在她看不懂，不代表以后也看不懂。

“小蛇，怎么了？”谢蕴的肩膀被沉浸在后悔的蛟撞了好几下，他以为小蛇体内炙炎丹的火热丹毒发作，以手指勾起阿妩的下巴，被阿妩拿头撞开。

嘶――蛟再度燃起壮志，那本书就在藏书阁，她一定能找个机会得到它。

阿妩想通此关节，整只蛟又恢复活力，绿眸中神采奕奕。她敷衍地蹭蹭谢蕴的手，蛟鳞硌得谢蕴的手有些痒酥酥。

谢蕴眼中盛放清浅的笑意，在烂漫的山光中渡上一层柔和的光辉。小蛇总是如此，如果是别人碰它，它就不耐烦，看见是自己后，才会主动靠近，

“小蛇，你感觉身上热吗？”谢蕴问，不知炙炎丹何时驱完小蛇体内阴气，催出丹毒。

阿妩摇摇头，虽然温度有些高，但现在是夏季，蛟一向喜欢阴凉，觉得温度高是常事。比这更重要的事是――

阿妩环顾四周，很快嫌弃谢蕴的肩膀、头、胸膛阻碍了她宽阔的视野。

没有宽阔的视野，在蛟的心中，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她本想立即从谢蕴怀里游出来，但蛟尾一沾地面，碰到温热的地面后立马缩回。

嘶――这么烫，蛟扭头开始好逸恶劳，从这么热的地面游回去，一定会死蛟。

蛟的肚子里忽然生出一个坏主意。

过一会儿后，谢蕴依旧疏朗挺拔，身姿清俊，头顶上却趴着一只黑漆漆的蛟头，两只晶莹的绿眼睛一眨一眨，蛟躯从背后垂下，搭在谢蕴身上。

阿妩用尾巴尖点点谢蕴，现在可以走啦。

奇怪的姿势，谢蕴想，但也并没拒绝。根据他那位养仙宠的师兄说，养仙宠后，就有可能会碰见这种情况。小蛇只是更为活泼。

谢蕴如常朝蓬莱仙宗走去，不管头上顶没顶蛟头，他都如往常一样。惹得蛟又偷偷眼馋，这就是仙人心态，早晚本蛟也可以。

“元君。”

“元君……”蓬莱仙宗弟子们古怪地看着蕴微元君头顶着一只黑漆漆的“蛇”，想笑又不敢笑。

阿妩哪里没看见这些人类的笑意，蛟目一凛。

谢蕴一个人走路时他们不笑，本蛟一来他们就笑，他们就是笑本蛟。阿妩当即偷偷在谢蕴头顶凶残地朝那些弟子们嘶了一声，吓得几个胆小的弟子面色发白，脚步匆匆。

“小蛇……”谢蕴轻叹。

“元君！不好啦！廖仙师又晕了过去，白师兄让我立刻来请元君。”因为阿妩被别人带着飞会吐，所以谢蕴带着她走回蓬莱仙宗，比廖仙师等人慢了一截。

他立即道：“我马上去。”

阿妩马上把蛟头从谢蕴头顶移开，游下来，朝谢蕴乖巧歪头，主人，你去吧，带着我太慢了。

“小蛇，你真好，我一会儿过来接你。”救人要紧，谢蕴来不及和阿妩多说，化为一道雪光远遁。

见谢蕴彻底消失不见，阿妩才转过身，蛟目放光，贪婪地望着不远处一座六角形的、巍峨高大的建筑――藏书阁！

蛟爪、蛟爪！有了蛟爪会更快变成龙、龙、龙！

阿妩舔/舔自己的蛟鳞，一溜烟儿朝藏书阁游去。

藏书阁的值守弟子一脸肃穆，手握长矛，两两一排站在藏书阁唯一的入口。

墙角处，两只骨碌碌的绿眼睛悄悄朝这里张望，倏一下消失，再过一会儿，一条老实巴蛟的大黑蛇缓缓朝这边游来，蛟背上放了一排圆溜溜的鸡蛋。

阿妩游到值守弟子跟前，扬头嘶了一声。

值守弟子甲道：“大黑又来送力工所的鸡蛋？”

阿妩点点头，蛟其实很不舍自己的鸡蛋，但舍不得鸡蛋套不着书，而书籍的价格，蛟点点尾巴，她之前游到村庄里偷鸡蛋时，听村里人说过书籍和知识是无价之宝。

值守弟子甲拿开交叉的长矛放行，阿妩默默游进去时，值守弟子乙忽道：“听说前几天蕴微元君收了只仙宠，也是一条大黑蛇。”

阿妩动作一滞，蓬莱仙宗究竟有几条大黑蛇，这些人不该知道吧。

果不其然，值守弟子甲叹道：“对，听说蕴微元君弃青妄仙山的独角兽，选择了那条黑蛇。”

他用可惜的眼神朝阿妩望去：“唉，同是黑蛇，大黑憨厚勤劳也不差，可惜有时候缘法二字，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阿妩放松下来，回头朝值守弟子露出个无辜的眼神。

继而头也不回朝藏书阁内部游去。

藏书阁内部很黑，高大的书架挡住透窗而入的阳光，蛟游进来时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书架上的灵灯，幽暗的环境里，蛟黑漆漆的颜色成了她最好的保护色。

阿妩吃过留影石的亏，幸好藏书阁内书架林立，地形复杂，她悄悄贴着书架游。

顶尖猛兽如蛟，知道留影石存在后，一进入此地就能知道哪些地方藏了留影石，更能找到留影石死角，完美避开。

找到了！

那本书由阿妩亲自放置，她熟门熟路地找到后，埋着蛟头，确保碧绿发亮的一对眼睛不会被留影石看见，贪婪地盯着那本书。

蛟张开嘴，准备将整本书吞入嘴中，又想到了什么，停止动作。

嘶――小心驶得万年船，她用尾巴快速翻开书籍，找到那几页绘着威风凛凛、头生角、腹有爪的蛟的纸，小心翼翼撕下来，放入蛟嘴中。

再一尾把书籍放到最角落里，整只蛟沉默而快速地游回去。

一片寂静的藏书阁像一个沉默的智者，眼睁睁看着盗贼来去自如，仍然在时光中缄默。

阿妩回了浮曲楼，游回自己的房间后，整只蛟趴到床上去。

蛟头微扬，鬼鬼祟祟把那几张珍贵的纸吐出来，再擦干净上面的口水。

纸张上面那只蛟鳞爪飞扬，阿妩仔细看了看，它没有自己威风，也没有自己大，尾巴过于细弱。蛟满意地端详一番，发现哪怕是书上的蛟都没自己优秀后，从藏物的鳞片中取出那个橙色的圆团。

郑重地佩戴在自己身上。

蛟心情飞扬！佩戴上这个橙色圆团后，连魅心狐都看得懂文字，她也可以。

她乖巧好学地看着纸张，然而，一秒、两秒、十秒……硕大的蛟头陷入沉默，一片死寂。

唰唰唰！阿妩面无表情，内心气急败坏扔开这几张纸！

为什么本蛟仍然看不懂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为什么没有文化这么难？没有文化的蛟就该寸步难行吗？！

阿妩仰天痛苦摇晃蛟头，忽然想到，那个橙色圆团只能让她看懂兽语，而这本书显然是给人类所看，上面记载的不是兽语。

要不要把它给谢蕴看看，他肯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蛟马上一个激灵，放弃这个想法。谢蕴的确很好，但就像她不会问谢蕴如何成龙一样，她也不会问谢蕴如何生出蛟爪。

她可以向人类学习、寻求帮助，但对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只能被自己知道，不能让别人知道她需要。

蛟冷酷地想。

下一刻，她再度发泄似地用蛟头砸床，为了这几张纸，她损失了几十只鸡蛋，几十只鸡蛋，几十只！是她整整一天的零食！

现在鸡飞蛋打不说，她还要忍受自己没文化的羞辱。

这是本蛟受过最重的伤，蛟默默哽咽捶床，砰一声！脆弱的床哪里经得住这个砸法，轰然倒塌，蛟滚下床来，默默叼着那几张纸移到一旁。

许是情绪发泄完毕，阿妩再度恢复冷静，蛟眸一亮。

把这些字拆开，一个字一个字地拿去找人认，再拼起来，不就好了吗？

不，蛟再次目光一利，谨慎地想，这些字起码有几百，像她这么一只出众的、令人一见就难以忘怀的蛟，一个字一个字地去问别人，一定会引起别人的警觉。

不如……阿妩想着，她早晚会和谢蕴一起上人类课程，只要她把这些字背下来，看见谢蕴的书上有一样的字后，找合适的机会以求学的名义问谢蕴不就行了？

阿妩又觉得自己行了，靠着死记硬背，生生记下这些字长什么模样。

蛟尾悠闲地甩来甩去，充满对未来生爪、化龙的向往，翠意盎然的蛟目一片喜悦。

然，阿妩是一条以力量见长的蛟，她有最完美的体魄和力量，就连仙法也一点就通，这么完美的她，只有一个小小的缺点――

似乎不是学习的材料。

阿妩满眼痛苦，为什么小小几个字，记起来这么难，笔画也如此相似，这太难为蛟了……

阿妩一脸痛苦地生记下来，等差不多记好，把珍贵的小纸张藏在鳞片里后，趴在地上沉沉睡去。

“小蛇……小蛇……”

谢蕴好像在叫她，阿妩艰难睁开一只眼，没看见人后，蛟头一歪，睡得雷打不醒。

回去找不到阿妩只能用契约在心里联系她的谢蕴：……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完全沉下来。

日头落下去，皎洁柔和的明月升起，挂在浮曲楼高空，清月钻出云岭，石阶上沾着白露，一双软靴踏入浮曲楼。

谢蕴担心地看着在地上趴成一长条的蛟，心底轻叹一声。

无论是小蛇体内的阴邪之气和炙炎丹中的热气相互交织缠斗，还是炙炎丹本身的药性，都会使得小蛇疲倦。

他袖中若有天星点点逸出，天上星河转，乾坤次第来――在最关键的一个手势上，谢蕴做得更复杂，破碎的床榻随他的法诀重新并拢。

他看着那个普通的床，再想想小蛇的破坏力，衣袖一挥，床榻消失不见。

等之后，重新打一个床。

谢蕴担心阿妩体内丹毒快要起效，暂时睡在地上倒也好，他转身出去，动作轻缓用上仙灵力，以免吵醒阿妩。

地上的蛟忽然动了动，从趴着变成躺着，谢蕴几乎要以为自己吵醒它时，又听见均匀的呼吸声。

继而，蛟嘴一咧，不知梦到了什么。谢蕴忍俊不禁，不只不觉得吓人，反而觉得有种独特的可爱，目光一柔，关门离开。

阿妩一觉睡了许久，醒来时眨眨朦胧的碧绿眼睛，转头望向窗外，天黑了！这么晚，谢蕴肯定回来了！

阿妩用蛟尾打开门，一路游到谢蕴的房间外。

谢蕴房间里的灯果然开着，蛟头喜悦发颤，要是本蛟碰见谢蕴正在修习或者正在看书，都能正大光明偷学一番。

阿妩用蛟头拱开谢蕴的门，从推开的门缝中伸进去一只蛟头，嘶――主人！你终于回来啦！

偷偷做了坏事、独自回家睡个好觉仍然想装出关心谢蕴模样的蛟，绿眸满是诚恳，充满关怀。

“小蛇……”谢蕴淡笑着转过身，屋内的光晕渡在他身上，雅致非常。

阿妩点头回应谢蕴，心怀鬼胎，蛟目悄悄盯上谢蕴屋里的书架。

谢蕴快速走到门前一手搭着阿妩，“小蛇，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我刚才选好药材、配好了药，让人熬好了你要喝的药，正要给你带来，你就来找我了。”

他对阿妩的笑总格外多些，比在人前好的清冷疏离：“小蛇，我们真心有灵犀。”

心不心有灵犀另说，……药？

满心都是仙法和学字的阿妩听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字眼，蛟疑地看着谢蕴，药就是上次谢蕴给她喝的那种五大盆气味刺鼻、味道古怪、黑糊糊的东西？

本蛟好好的，哪里需要喝药？

阿妩的眼睛实在灵动会说话，把蛟的疑惑表现得淋漓尽致，谢蕴解释道：“你白日吃了太多炙炎丹，丹毒不可小觑，如果长期淤积在你体内不得挥发，会对身体造成很大伤害。但小蛇你不用担心，吃完药就好了。”

阿妩顺着谢蕴的目光看去，谢蕴身后放着整整一人高的一个大桶，桶里盛着黑棕色、黏糊糊的汁液，还飘了许多形状古怪、被煮成黑色的叶子。

水汽蒸腾，阿妩下意识嗅了嗅水汽里的味道――

呕，整只蛟当场反呕！

蛟瞳孔一缩，再不纠结自己需不需要喝药的问题，麻利开溜，嘶――主人对不起，我觉得今天不是学习的时候，我下次再来看你。

蛟尾像抹了油一般，以捕猎的恐怖速度逃窜，然而，她动了一下，没走掉。

阿妩心一凉，震惊瞥着按着自己的手，再看看谢蕴早有准备、虽不忍却坚定的脸色，蛟哪还有不懂的……人类果然狡诈！

这就是请蛟入瓮，关门打蛟……

阿妩整只蛟一悬空，被谢蕴单手提起来，语短心长：“小蛇，良药苦口，不能任性。”

说完，他手诀利落，给门窗施加一层、两层、三层封闭法阵，防止蛟逃出。

不！！阿妩快目眦欲裂，疯狂摇晃蛟头，想到那天那个能呕死蛟的味道，会死蛟！

阿妩满心抗拒，一个摆尾、扭身甩开谢蕴，饶是谢蕴，也不得不避讳蛟鳞的锋芒，暂放开手。

谢蕴虎口发麻，小蛇居然如此神力。

蛟神威大发，撞上门口法阵。

第一下……法阵毫无动静。第二下……法阵稍微闪烁。嘶――最多七下，蛟满心都是冲出去。

小蛇真厉害，但谢蕴不能再看着阿妩撞开法阵离开，谢蕴脸上被月光一照，萦绕着玉泉似的冷辉，袖中兰风迤逦而出，拥有天下无双蛟鳞的蛟大王忽然就被无形的力道阻住，不能靠近出口。

阿妩震惊！谢蕴又用仙法作弊，欺负她是一只不懂太多仙法的蛟！

阿妩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不能喝下那大桶药，蛟目中顿时溢满委屈，作痛苦摇晃状，扑进谢蕴怀里。

嘶――主人，你就是嫌弃我吃了太多丹药惩罚我，今天你说要赔人丹药我都听到了！

她干脆一整条躺下，耍无赖，绿目中充满悲伤、无力，真没想到，我是一只这么苦命的蛟。

只是吃了一点丹药，就要被惩罚，若不然，我还是饿死好了，也免得碍你的眼。蛟假作垂泪。

果不其然，谢蕴方寸立乱。

“小蛇，我没有，对你身体无害的丹药你想吃就吃，你如果好了后还想吃，我可以随时给你，但……”

谢蕴下意识解释，忽然反应过来，正色道：“小蛇，不许来这套，你就是再引起我愧疚，我也会让你把药喝完。”

为什么以前一直对她深信不疑的谢蕴，今天会忽然开窍？阿妩不敢相信，蛟的坏心眼让她装听不懂，还要开始时，谢蕴干脆招手，装满药的大木桶悠悠飞过来，里边儿还有一个大大的木勺。

他来真的！

阿妩再度想跑，已经被谢蕴一手紧紧捏开蛟嘴，一手将木勺舀满药，一勺又一勺灌进阿妩嘴里。

如果不是蛟亲眼所见，亲自经历，打破蛟头，她也不会相信谢蕴居然有这么油盐不进的一面。

要死……死蛟了。

咕嘟嘟……

其实，阿妩不知道的是，谢蕴天生仙体，作为最年轻的元君，道号也封得早，他早处理过许多妖魔作乱的大事，廖仙师会被骗的套，换成谢蕴绝不会经历。

至于为什么他总在之前轻而易举相信阿妩，只能说，关心则乱，蛟也的确够狡猾。

咕嘟嘟……

整整一人高的木桶药全被阿妩喝掉，到后面她实在受够了被一勺一勺灌，干脆整个蛟埋进木桶里，咕嘟嘟喝下整桶药。

等喝完后，阿妩双目失神，蛟腹粗了整整一圈，从充满活力满肚坏水的蛟到像一条死蛟一样瘫在地上，只隔了一桶药。

……嘶

本、本蛟创业未半，中道崩殂，若有来生……本蛟必定、必定……蛟眼里打着旋儿，头一歪，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