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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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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4-06-17 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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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詹泽来时, 正瞧见谢敏朝掀开谢缈的衣袖,露出来他手臂上那一截浸满鲜血的白色细布,又听得谢敏朝那一句话, 他亦是满面惊诧。

“繁青,周靖丰不会让她死在里面。”

谢敏朝面上的笑容消失殆尽,他盯着坐在旁边的这个小儿子,发觉自己一时竟有些看不懂他。

“我知道。”

少年肩头趴着的小黑猫蹭了蹭他的脖颈, 他也分毫没有反应, 只径自整理着自己的衣袖。

谢敏朝将茶碗放在案上,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喂血给她那只蛊虫?”

少年垂着眼睛, 微微一笑,却并不说话。

昨夜雨声烦乱, 他半睡半醒被细碎的铃铛声吵醒,坐起身时, 身侧的姑娘还在熟睡, 只是不知梦见什么, 眉头是皱的。

他忽然想起夕阳日暮, 朱红宫巷里,他背着她走, 而她趴在他肩头说她的害怕。

她耷拉着脑袋蔫蔫地说“我一点儿也不好。”

他坐在床上盯着她看了会儿, 动作极轻地解开她的铃铛, 放出来那只蛊虫之前,他割破了自己的手臂。

“缈缈, 也不知道周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他要是回来了, 我应该就要去闯九重楼了, 也不知道他会怎么考我,会不会很吓人啊?”

今晨,小姑娘上一刻还在骂他骗人精,下一刻又在惴惴不安。

“你在里面要是害怕,就捏紧这颗铃铛。”少年满眼倦怠,手指碰了一下她腕上的那颗铃铛。

“那么远的距离,它又不会响。”她说。

“它会。”

“响了你能听到吗?”

“听得到的。”

寄香蛊虫血饮满碗,它的躯体就会变得比以往还要大,只要她轻轻捏住铃铛,它就会死,而它一死,谢缈的这只蛊虫就会瞬间发狂,躯体骤然缩小。

这样一来,他的铃铛就会响。

“父皇。”

谢詹泽走上前来,先朝谢敏朝行礼,随后看向谢缈,面上带了几分关切,“太子这是怎么了?到底因何受伤?”

“意外所致,多谢二哥关心。”谢缈抬眼看他,语气散漫。

“詹泽,你母妃在玉昆门的楼阁上已站了许久,她身子不好,你去瞧瞧她,别让她再受寒了。”谢敏朝眼底流露几分慈和,又轻抬下颌去看右侧不远处那楼阁之上的栏杆内,正在眺望紫垣河岸的贵妃吴氏。

“是,儿臣这就去。”

谢詹泽拱手应了一声,才转身走出几步,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坐在谢敏朝身边的紫衣少年。

而后才朝玉昆门去。

“儿子,你对自己够狠。”

谢敏朝端起茶碗,看向身边少年苍白的侧脸。

——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昏暗的光线里,戚寸心的发鬓间已不知是残留的水珠还是汗意,被分割出不同形状的黄铜块每一次都要她用一双手用足力气才能移动,也许这本不是为她这样的小姑娘准备的谜题,却终究意外地等来了她这个最不合适的人。

她分毫不敢走神,每一块的拼接都严丝合缝,错乱的浮雕鎏金画卷逐渐在她一双僵冷的手下显露半面真容。

是嶙峋的山壁,是汪洋江河,多少城阙残破,万千烽烟燃烧,衣衫褴褛面容枯瘦的百姓,曝尸荒野的汉人军,跪倒平原的战马,被作伊赫人打扮的兵士踩在地上的“黎”字旗帜。

黄铜冰冷,每一块拼接起来的,竟是触目惊心的破碎山河。

是甘源之战。

是仕人之耻。

是那一年,边关大破,伊赫人铁蹄踏过中原以北的土地,屠杀大黎百姓的血淋淋的画面。

戚寸心握住最后一块黄铜浮雕,用双手奋力地将它移动到最终的位置,拼凑出一个身穿貂裘,手握弓弦,大半张脸满蓄胡须的伊赫人,他在隔断南北的一条江河之上,用一双眼睛看向对岸。

那里是南黎。

机关“咔哒”一声响,那个拼凑完整的伊赫人像忽然下陷,以北的半幅画卷随之陷落,要不是戚寸心及时抓住边缘的黄铜块,她整个人就又要落入底下那黑沉沉的,好像个旋涡一般的石洞里。

底下正对着的,就是那个鳄鱼潭。

“我拼好它了,先生您这是做什么?”戚寸心一双手紧紧地抓着拼图边缘的黄铜块,仰着脸朝上面喊。

“底下的鳄鱼不吃人,只要你松手下去,自有一道门向你敞开。”

那道苍老的声音传来。

“我要是下去,就算是失败,对吗?”戚寸心几乎不敢去看底下黑洞洞的一片,她高声喊,“先生,我拼错了吗?”

“无一处错漏。”

那声音里隐含几分笑意。

“既然我没有拼错,那先生又为什么要我离开?”戚寸心的声音止不住颤抖。

“你是为你夫君而来。”

那道声音却说。

“先生为什么觉得我是为我夫君来的?”戚寸心已经冻得麻木,可她还是咬紧牙关,不肯松手。

“世间传道授业者众,若为读书明理,姑娘本有千万选择。”

他蓦地停顿片刻,话锋一转,故意道,“你来,是要为你夫君多添一道助力。”

“就算我真的做了先生的学生,那您会帮他吗?”戚寸心反问道。

“谢家天下,与我无关。”

那道声音里不带丝毫情绪起伏。

“您都说了不会,”戚寸心仰着头,却仍看不清上方晦暗之下隐藏的境况,“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是为我自己来的?”

她话音才落,周遭忽然静谧下来。

“先生?”她试探地唤了一声,却始终无人应。

双手的力气逐渐不够,眼看她就要落到底下的水潭里,但她才紧闭起眼睛,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绳索忽然缠住她的腰身,轻轻松松地将她带了上去。

双足落于地面,戚寸心才发觉自己的腿已经麻了,她摔倒在地,却听那道声音重新响起“你的右侧有一方书案,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你一看便知。”

光线忽然明亮了些,照出那一方书案上,摆放的各类书籍,笔墨纸砚,还有一个棋盘,两只棋笥。

因为儿时被母亲带去东陵,此后多年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多读些书,更不必说分辨名家字画,这些她都一概不知。

但偏偏摆在她眼前的试题都避不开这些。

所幸的是,她发现摆在一旁的书籍有几处竟是试题上提到的,她望了望四周,小心翼翼地问了声,“先生,您放这些书在这儿,是允许我翻吗?”

“案上之物,你皆可取用。”

“谢谢先生。”

戚寸心忙说一声。

虽有书籍在侧可供翻阅,可在那些厚重的典籍里要寻几处零星的答案,这无异于是大海捞针,但戚寸心自己多点了一支蜡烛在案上,竟也静下心一点一点地努力去翻找。

她近乎已经沉在书海试题里,却不知外面的天色已逐渐暗淡下来。

最后一笔落下,戚寸心才舒了口气,转瞬明亮的光线令她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只听纸张的声音微响,她一点点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原来已身在九重楼中,木梯犹如螺旋一般缠绕而上,勾连九重。

墙壁镶嵌的木架上摆放无数书籍,一层接一层,浩瀚如海。

楼顶悬挂的一颗浑圆的珠子散出来的明亮光线充斥着整座楼,令人不敢逼视,重明鸟的图腾在每一处柱身刻画分明,金漆闪耀,栩栩如生。

而一白衣飘飘的老者仰躺在第二层楼的栏杆上,腰间悬挂一柄长剑,手中捏着的几张宣纸,写满她歪歪扭扭的字迹。

而在他身畔,还立着一个背着剑的年轻女子,那女子一袭青衣,乌黑发髻间只有一根银簪,面容清丽。

“姑娘这字,堪比稚儿。”楼上的老者忽然开口,正是她听到的那道声音。

“请先生见谅。”

戚寸心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嘴唇。

“答不出的,你都写‘不知’二字。”老者的声音透了些明显的笑意。

戚寸心有些窘迫。

“竟还有自己答的题?”他露了点兴致,颇感意外。

“我答对了吗?”戚寸心闻声,一双眼睛亮起来。

“都错了。”

“……哦。”

戚寸心耷拉下脑袋,“对不起先生。”

“若来的是个满腹经纶的雅士,怕是也答不出其中一二,只是没想到来的是你这么个小姑娘,这些原也不是为你准备的。”

“那尽是些晦涩深奥的古籍,少有人知,”老者转过脸来,胡须花白,一双眼睛却明亮得像个青年似的,或常年带几分醉意,好似个临凡的老神仙,“但若来的是个雅士,恐怕也不会拉的下脸,去翻摆在手边的书。”

“为什么?”戚寸心有些发懵。

老者闻声看向她,笑了声,“面子里子,所谓文人风骨尊严,他们总有放不下的。”

“言语虽天真,却也看得出你的心性。”老者再度打量纸上的字迹,“只是这字,多看一会儿都觉得伤眼。”

她的字不但歪歪扭扭,还格外的大,试题本不算太多,但她却占了好多张纸。

“……”

戚寸心又低下头。

“若我不收你,你待如何?”老者却又发问。

“先生若不收我,我就回去。”戚寸心诚实地答。

老者兀自打量着她,“怎么不像那会儿那么倔了?”

“先生要收我,就一定会收我,先生如果铁了心不收我,我就是死缠烂打也没用的,”戚寸心打了个喷嚏,她揉了一下鼻子,接着道,“刚刚是我拼好了那幅图,所以我不放弃,现在先生给我的试题我答得不好,所以我不强求。”

老者闻声,面上又浮出一个笑,“这本也不是你擅长的,你倒也敢硬着头皮来。”

“我本来也没什么擅长的。”

她小声说。

“怎么没有啊?为生计做烧火丫头,做些浣衣洒扫的琐事,为姑母于混乱世道里奔走缇阳,只为送一封信,那都叫本事。”或见小姑娘一下抬头望他,他便朗声笑道“活下去的本事,本也最难。”

“先生都知道?”戚寸心满脸惊愕。

“这天下间闹得沸沸扬扬,说拿着我紫垣玉符的,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老者一手搭在栏杆上,纯白的衣袖微荡,“我自然很好奇,该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明明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知,却敢闯我九重楼。”

戚寸心还在出神,却听机关转动的声音响起,那镶嵌着金色重明鸟的楼门骤然大开,凉风拂来,外头竟已是漆黑一片。

“先生?”戚寸心看着那大门外片刻,才回过神又去望向二楼的老者。

停留在世间诸多文人雅士字里行间的天山明月,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仙风道骨。

“这是砚竹,她送你出去。”

老者轻抬下颌,示意她去看那楼上的青衣女子。

“你虽不是我预料之中的人,但你这么一来,倒也解了我一块心病。”老者笑眯眯地看着她,“怪不得裴寄清那般笃定你一定会过我的关。”

“先生认识舅舅?”戚寸心呆愣愣的。

老者却并不答她,只是笑着说道,“先回去吧,你那一身湿衣服都要干了,用些药,去去寒。”

戚寸心点点头,转身才要走出楼门,却又忽然跑回来,扑通一声跪下,对着楼上那白衣老者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又说“谢谢先生!”

“砚竹,去吧。”老者笑了笑,朝那年轻女子招手。

戚寸心抬头,便见方才还一动不动站在楼上的女子已飞身落在她的面前,她才对上女子的眼睛,便见她露出一个笑容。

“砚竹天生口不能言,但她一身根骨非凡,实乃武学奇才,我的武学,都已传授给了她。”

楼上传来老者的声音,戚寸心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拎着个酒壶正在喝酒。

“师姐?”

戚寸心试探地喊了声。

砚竹的笑容更灿烂,伏低身体牵起她的手,开开心心地拽着她出门。

“砚竹,他们盯着你师妹呢。”

老者在楼内忽然又添一句。

戚寸心才被砚竹拽出楼,她还没站定,砚竹却忽然松开她的手,随后便一拍腰后的剑鞘,随即长剑擦着刀鞘发出“噌”的声音骤然抽出,被她接在手里,她肃着脸刹那斩出磅礴剑气,激起紫垣河内水波如簇,更将那些暗藏于楼阁高檐之间的每一道身影击落。

“是周靖丰的剑术。”

对岸的谢敏朝正瞧见这令人震颤的一幕,但水波下坠,河畔的千灯映照出对面是两道纤瘦的女子身影。

而他身旁的紫衣少年已经施展轻功,朝对面去了。

“缈缈!”

戚寸心看见了他,她忍不住扬起笑脸,朝他招手。

也许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狼狈,一身衣裳皱巴巴的,发髻也是凌乱的,一张面容苍白得厉害,但看见他,她好像什么也忘了,只顾朝他招手。

砚竹看了一眼那飞身前来还未落于岸上的少年,她趁机摸了一把戚寸心的脑袋。

戚寸心捂着更加凌乱的头发,有点懵。

但看向砚竹时,见她朝自己笑,戚寸心也不由朝她笑了一下,又唤了声,“师姐。”

砚竹似乎更高兴了,从自己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进她手里,随即扛着剑,便转身回楼里去了。

油纸包里是只剩一半的酥糖,戚寸心才看了一眼,见谢缈落在岸上,她便朝他跑过去。

一如在东陵的某个黄昏日暮,她也是这样扑进他的怀里。

可是血腥味好浓,她的笑容骤然收敛。

目光落在他左边的衣袖,斑斑血迹被岸边灯火照得分明,再往下看,甚至还有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腕骨滴落。

这一夜,无数人看着这个既无武学根基,又无学识的小姑娘堂堂正正地从九重楼的大门走出来,而那肖似周靖丰的一道剑气激荡,便更向天下人说明,这个姑娘已经成为了周靖丰的学生。

紫垣河畔逐渐安静下来,醉醺醺地倚在楼内栏杆上喝酒的老者看了眼一旁的砚竹,“看来你也很喜欢她。”

他已有几分醉态,笑着又举起酒壶来,“这个小姑娘啊,就贵在一个‘真’字。”

坦坦荡荡,看似弱小,实则倔强勇敢。

有常人不可得之恒心,即便再害怕,她也能沉得下心,专注手里的事情,不为外物所动。

“这倒好,也不必因他裴寄清的人情,硬给她开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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