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老旧居民楼。煤气罐子。热腾腾的小铁锅。
凤宁坐在四方薄木桌边, 手肘乖乖平放在桌面，小腿偷偷在桌下一甩一甩。
桌面摆着两菜一汤。封无归在炒第三个菜。
他偏头说：“你先吃。”
凤宁嘴上答应，其实根本不动。
夕阳的光辉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窗, 照在他的身上。
像一幅古旧却温馨的画。
“滋拉——”
他炒好第三个菜, 把锅放到水龙头下面涮了一圈, 单手支回灶上, 解掉围裙，走到桌边落坐。
凤宁弯起眼睛, 递过筷子：“开饭！”
桌上有一个芹菜炒牛肉、一个黄金炒蛋、一个青菜以及一个玉米排骨汤。
努力融入人类社会的AI，实在是非常有烟火气。
“味道怎么样？”
“好吃死了！”
吃过晚饭，凤宁发现他准备了同款家居服、同款拖鞋、同款杯子和牙刷。区别只是一大一小。
在她换衣服的时候，他洗好了碗，擦干，收进木柜。
整个家里再闻不到一丝油烟味。
凤宁：“……”
他可真是个超级人工智能啊！
床铺和被窝都有刚晒过的太阳香。躺进被窝, 拱到他身上，凤宁幸福得飘飘然。
“小白衣！”
“嗯？”
“抱。”
“嗯。”
凤宁的幸福只持续了八小时。
天没亮, 她就被封无归薅出被窝。
他的微笑无懈可击，说出的话却比冰雪更无情：“起床，上学，要迟到了。”
凤宁：“……”
凤宁据理力争：“这是虚拟游戏！游戏是让人快乐的！早起不能使人快乐！”
看他有什么话说！
封无归：“游戏是玩家的游戏。你是NPC。”
凤宁：“……”
NPC被迫刷牙洗脸，背起书包，踏着第一缕晨曦去上学。
凤宁一进教室就看见了童年时期的苏小乖。
苏小乖的魂魄已经濒临死亡, 整个人身上有一种回光返照、歇斯底里的气质。
她带着几个人围在杨倩课桌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杨倩的头，嘴里不干不净地吐脏字。
杨倩把头垂得很低, 戳一下，动一下。
凤宁摘下背上的书包, 重重往自己桌面一镇。
“砰！”
见到凤宁，苏小乖身边的几个跟班顿时眼神有点怂。
在小学生眼里，被罚站、被叫家长的，那是狠人。
“不要吵我睡觉。”凤宁冷冰冰道。
苏小乖瞪起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刚想发话，几个很有眼力劲儿的跟班就暗暗用力把她拽走，小声说道：“老师来了！”
几个霸凌者悻悻离开。
杨倩像个木偶人一样，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摸着课椅坐下去。
她翻开课本，发现里面一页一页都被人用红笔打了大大的叉。
她低着头没说话，老师走到身边时，她下意识用手挡住自己的课本。
“别理杨倩！”同桌女生用笔盖戳了戳凤宁胳膊，“烂泥扶不上墙，不用同情！”
凤宁望向同桌：“嗯？”
同桌义愤填膺：“让她告老师她不敢，让她告家长她不听，自己怂包不敢反抗，那不是活该被欺负！自己立不起来的人，帮了也没用！”
凤宁：“。”
现在的小学生都这么有想法吗。
凤宁抬手摸了摸同桌的脑袋：“你没叫她外号，这一点值得表扬。”
同桌一惊，后仰躲开她的魔爪：“你，你干嘛！”
凤宁：“嘿嘿。”
*
捱到放学，凤宁拽上封无归，远远跟着杨倩。
过了校门拐角，只见苏小乖带着几个人追上前去，飞起脚来，一脚踹在杨倩的书包上。
杨倩踉跄两步，站稳，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苏小乖又追上去踹她书包。
封无归微微挑眉，俯身看凤宁，惊奇道：“我们阿宁居然沉得住气。”
凤宁冷静道：“我再看一看。”
“嗯。”
苏小乖一行把杨倩“送”进了回家的巷道，然后一群人作鸟兽散。
杨倩默默低头往前走。
凤宁知道她已经生病了，再过不久，她的身体就会病态发胖。
转过一道弯，杨倩忽然放慢了脚步。
在她前方不远处，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墙根，缩起肩膀，小声哭着叫妈妈。
一条恶犬堵住了小女孩去路，冲着她呲起牙齿，刨动前肢，咽喉里发出准备攻击的低呜声。
杨倩呆呆站在原地。
这个生病、沉默、怯懦、面对欺凌从不反抗的女生，身体开始发抖。
单薄的肩膀大幅度颤动，双手也抖得像筛糠一样。
她怕极了。
然而就在恶犬扑向小女孩的霎那，杨倩忽然动了。
她猛然冲上前，伸出抖出残影的右手，抓起了墙角半块砖头，挡到恶犬与小女孩之间。
她并没有用砖砸那恶犬，而是把它扬在肩侧，颤抖着身体，用尽全力发出吼叫。
“啊！”她的双腿软绵绵，却又重重踏步上前。
“啊！”她威胁地挥动砖头。
“啊！”她的嗓音沙哑绝望，“啊！啊！啊！”
恶犬怂了。
它夹起尾巴，落荒而逃。
杨倩仍然站在原地，痉挛一般举着砖。
不知过了多久。
小女孩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谢谢大、大姐姐……”
杨倩如梦初醒，扔掉砖头，迅速低下头，把脸藏进阴影。
“姐姐救了我，好厉害！”小女孩仰起脸来看她。
好半天，杨倩憋出一句话：“我不怕狗，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夕阳的光芒一点一点照亮巷道。
凤宁长长呼出一口气，弯起眼睛：“我们来对了！”
*
晚饭是红烧肉、青椒土豆丝、里脊豆腐、羊排萝卜汤。
凤宁边吃边傻乐。
封无归叹着气给她夹了一块肥瘦相见间得恰到好处的红烧肉。
“替杨倩高兴？”
“嗯！”
“不要忘记这是历史。”
“是哦……”凤宁托腮，“她并没有从此好起来。”
在巷道里爆发出惊人勇气的杨倩，还是坠入了黑暗深渊。
怎么这样？
次日。
厚脸皮的凤宁把自己的课桌搬到杨倩旁边，把杨倩原同桌的课桌搬到她自己原本的座位。
她笑眯眯趴在课桌上，对自己的新同桌施展魔音灌耳之术。
“杨倩，杨倩，杨倩杨倩杨倩！”
杨倩默默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在杨倩移走视线之前，凤宁及时伸手拽住她的袖口，神秘兮兮凑上前：“昨天我看见了！你吓跑了那只狗，好厉害！”
昆仑凤面不改色地撒谎：“我最怕狗了！以后我们放学一起走吧！我一个人怕遇到那只狗！你保护我，怎么样！”
杨倩飞快地转开了头。
凤宁看见她的耳朵一点点红成了熟虾。
像凤宁这样厚脸皮的昆仑凤，自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她猛拽杨倩衣袖：“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好不好，好不好……”
杨倩被念到忍无可忍，转过头，盯着凤宁的眼睛，很严肃地说：“不好。”
凤宁不服：“为什么！”
杨倩憋了好一会儿：“你跟我说话，你会没朋友。”
凤宁乐了：“我才不要和别人做朋友，我只要你这个朋友！”
杨倩呆呆看着她，似乎完全听不懂凤宁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急急转开头，不理凤宁了。
凤宁：“嘿嘿。”
放学时，杨倩并没有等凤宁，而是径自收拾书本，起身走出教室。
她不主动，凤宁主动。
凤宁追到走廊，并肩，用肩膀撞了撞她：“不是说好了一起走！”
杨倩：“……没说好。”
厚脸皮只当听不见。
走到楼梯口，发现苏小乖那几个又站在楼梯边的拐角处。
凤宁：“啧。”
杨倩抿了抿嘴唇，双手握住书包带，飞快地向前几步，把凤宁甩开。
‘你在保护我啊，朋友。’凤宁没动，站原地静静地看。
杨倩昨天爆发勇气替三岁的小女孩赶走了恶犬，今天，她又会怎样面对自己三岁时遇见的恶犬呢？
苏小乖伸手拦住了杨倩，伸手掐杨倩的脸：“骚狐狸，你怎么这么贱！看见你这张脸老子就鬼火冒！”
杨倩脸上和手背上都有月牙形状的指甲疤，新旧都有。苏小乖盯住了一块白皙细嫩的干净处，动手就去抠掐。
往日埋头任人欺凌的杨倩，忽然伸手一挡。
杨倩声音微微发抖：“别碰我！”
她深吸一口气，拿出了昨天对抗恶犬的勇气，双手攥得指节发白，一个字一个字重复，“以后别碰我！”
“哈！反了你了！”苏小乖瞪大双眼，高声招呼身后的同伴，“狐狸精你是要上天！都给我上，扇烂她的臭脸！”
几个靠在墙角的跟班冲上前。
变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一个喊打喊杀的跟班冲撞到了苏小乖。
她本就站在楼梯边，脚下一个不稳，顺着楼梯摔了下去。
“砰咚砰咚……”
转眼就摔到了下一层楼梯口，趴在角落吱哇叫。
凤宁：“哦……”
记忆里好像是有这么一茬，但没摔伤，就是破了点儿油皮，没什么记忆点。
杨倩抿住唇，快步走下楼梯，头也不回地离开——作恶者自作自受狗咬狗，本来也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凤宁冲着苏小乖一行猛扮一通鬼脸，然后快乐地追上杨倩。
“一起走一起走一起走！路上遇到狗，你要保护我！”
离开教学楼，走过宽阔的升旗广场，到了离开校门时，厚脸皮凤已经强行挽住了人家的胳膊。
杨倩浑身僵硬不自在，但也没反抗。
任由凤宁挽着她。
出校门，看见封无归等在老地方。
清凌凌一个漂亮少年，惹得学生和家长频频回头望。
凤宁：“啊哦。”
她一边挽着杨倩快速往前走，一边疯狂使眼色，示意封无归，假装不认识。
封无归：“……”
昨天还叫人家小亲亲，今天有了新朋友，就叫人家陌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