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过了芜门关,就算是踏入了大梁边境。
荒草萋萋,孤烟袅袅,四周怪石嶙峋,枯枝横斜,几里路都难见行人。
若是亦昀一人,他还可找个山洞凑合着过夜。
但是有亦泠同行,夜里必须宿在安全的驿馆里。又因离亦昀归营的期限越来越近,二人只能白日里一刻不歇地赶路。
终于,在半月后的一个傍晚,他们终于在余晖中看见了古朴的赤丘戍堡。
风卷彩旗在风沙中猎猎作响,亦昀望着即将关闭的城门,松了口气。
还好在最后一天赶上了。
回过头,看着一旁的亦泠,目光微顿。
虽然她裹着面纱挡风沙,却依然能看出她的消瘦。
在出发当日,他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前路有多艰苦,只想着赶紧离开。
如今终于抵达了赤丘,亦昀回想这一路走来,经历过暴雨冲垮山路,碰到过烈日晒到中暑,遭遇过地痞流氓的纠缠,还曾在某个驿馆过夜时发现被褥里有蛇虫。
他这个娇生惯养的姐姐,竟然全都挺了过来,甚至从未抱怨过一句。
而此刻,只剩最后一步了,亦泠望着赤丘的城墙,眼里却透出了些许彷徨。
“姐姐?”
亦昀问,“你怎么了?”
“没事,赶了一天的路,有些累。”
“那我们早些进去吧。”
亦昀看着前方城门,笑了笑,“赤丘虽贫寒,百姓却淳朴善良又热情,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姐弟俩扬鞭,在苍茫暮色中策马进入了赤丘城。
遐方绝域,群山延绵千里,天地灿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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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的天色比赤丘要黑得晚一些。
此刻乌金西坠,余晖似金纱笼罩着谢府,檐牙渐显朦胧。
眼下谢衡之的身体已无大碍,待在谢府候命的大夫留下了调养的药方,细细交代了几句,也在天黑之前告辞了。
刀雨亲自把他送到了大门外,看着他上了马车,才转身回去。
踏进林枫院的月洞门,撞上了刚从书房出来的薛盛安。
“薛大人,您要回去了?”
“不是,大人交代了些事情,我这会儿去办。”
走了几步,他想起一事,又回头叫住了刀雨。
“我看大人精神似乎还是不太好,”
他说,“可是还没恢复好?”
“噢,大夫刚刚说了,大人已经没什么事了。”
刀雨说,“只是天气热了,大人难免有些食欲不振,这才看着精神不太好。”
“那就好。”
薛盛安点点头。
待他转身离去,刀雨走到书房门口,却转头看向了东厢房。
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不告而别,连她都觉得错愕,何况日日同床共枕的人。
在这偌大的府邸里,空的何止一间屋子。
正好一个婢女端来了汤药,刀雨顺手接过来,推门而入。
“大人,您的药。”
药碗还冒着热气,谢衡之坐在书案后,没有急着喝。
刀雨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片刻后。
“你有话要说?”
“大人,如今朝纲已经恢复如常,事情也都平定了。”
她观察着谢衡之的眼神,“不如……把夫人找回来吧?”
沉默许久后。
“不必。”谢衡之轻声道,“让她走吧。”
他的声音平静从容,仿佛只是放走了一只风筝。
可刀雨却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好像沉甸甸地压在这间屋子里,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于是她连忙岔开了话题,说道:“大人,已经派出线人在丰富舆图,工部也已经提交军需预算,户部就预算正在制定后面三年开支计划,他们或想加税……”
在刀雨有条不紊的汇报中,谢衡之站起身,铺开了一张大梁舆图。
他提起笔,在最北面的山脉处,画上了一个圈。
越过此山脉,便是逐水草而居的北犹领地。
而与北犹南面接壤的,就是大梁的赤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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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接壤,赤丘和北犹的气候实在相似。
冬季漫长又严寒,下起雪来,接连几日都出不了门。
夏日里酷
暑难耐,到了夜里,却需裹着厚厚的棉褥睡觉。
且天气反复无常,总是毫无预兆地下雨,常常让空手出门的人淋成落汤鸡。
乌飞兔走,斗转星移,门前的树叶黄了又绿,年年都长得枝繁叶茂。
从一开始去哪儿都晕头转向,到现在对整个赤丘城熟门熟路,已经两年多了。
但亦泠还没习惯这里的气候,这才入秋没多长日子,身上的夹袄便不够暖了。
特别是走到风口,更是冻得人直打哆嗦。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小道蜿蜒而上,到她家要走上一刻钟。
可是往前呢,到岐黄堂也还有一段路。
赤丘不似上京,路面平整干净,上哪儿都能坐马车。
在这里,她几乎日日都是步行。
想了想今日只穿了一身步裙,还要在岐黄堂的柜台里吹上一整天的风,亦泠便还是选择了折返回去加了衣裳。
这一耽误,她到岐黄堂的时辰就比往日晚了些。
岐黄堂原本是赤丘的一家药材铺,上下两楼,后面还有一处后院,十分宽敞。
前几年老板秦四娘又做起了皮革生意,便把一楼腾了出来,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皮革制品。
而亦泠,现在是岐黄堂的掌柜。
平日里要负责货品采买和账目核对,秦四娘也特别信任她,什么事情都与她商量。
比如今日,亦泠晚到了半个时辰,秦四娘就在柜台等着她了。
“今日怎么来迟了?”
“出来的时候穿少了,回去加了衣裳。”
亦泠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噢,没什么大事。”
秦四娘说,“等下我要去营里给老周送些吃的,晚些回来,你好好照看着这里。”
老周是秦四娘的夫婿,在赤丘北营里当差。
秦四娘说完就拎着食盒走出了柜台。
经过亦泠面前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笑得一脸揶揄。
“对了,刚刚那个穆小郎又来了,这回可好,拎了好多东西,我说你这是来卖东西还是上门提亲呀?”
亦泠“啧”了声,“您别逗他了,没跟他说我的情况吗?”
“早就说了呀,可是他哪像是在乎这些的人,而且我们赤丘也没那么多规矩。”
秦四娘说到这里,严肃了起来,“你当真不考虑考虑他呀?”
这穆小郎虽说只是一个猎户之子,但人家本事了得,整个赤丘大半的珍贵猎物都是出自他手。
这可不仅是银钱进益的保障,一个顶尖的猎人,除了精湛的射箭投掷技巧和敏锐的观察力,还得熟悉动物习性,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又要体魄强健,耐心足,等候猎物的时候沉着冷静不急躁。再往大了说,好的猎户也必然意志坚忍,低调谨慎,真是处处是优点。
“长得也是咱们赤丘一等一的俊,除了年纪小了点,我真想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的。”秦四娘说,“遇到危险的时候,这种男人才能让人安心啊,你说是不是?”
亦泠翻动账本的手指顿了顿,才无奈地说:“四娘,你别取笑我了。”
“我可没有取笑你,我当真为你打算……”
秦四娘嘀嘀咕咕地走了,留亦泠一人在柜台里。
清晨的赤丘很冷,但也很宁静。
亦泠算了一会儿账,手指便有些僵,于是停下来去灌了个汤婆子。
在后院里缝制皮靴的大娘看见了,说道:“阿泠还这么怕冷啊?得多吃点肉!”
亦泠笑着说好。
她依然很怕冷,依然吃不惯赤丘的食物,偶尔也听不懂赤丘人说话。
但她很喜欢这里。
如亦昀所说,赤丘的百姓贫寒,却质朴热情。
没人在意亦泠是从哪里来的,又经历过什么,即便她举手投足都透露了她并非出自普通人家。
也没有人追问她作为亦昀的“义姐”,为何会来这种地方定居。
他们都亲切地叫她“阿泠”。
初初相识,见她水土不服总是食欲不振,隔壁的大娘还常常把珍贵的鸭肉炖烂了给她送去。
唯独有一点,就是街坊邻居见总想给她说亲。
在赤丘这种人人都需要自力更生的地方,没有丈夫没有儿女,以后老了可就惨了。
秦四娘嘴里那个“穆小郎”就是其中一个。
原本他只是把自己的猎物拿到岐黄堂来卖
,看见亦泠后,一双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
又听秦四娘说她如今是独身,于是三天两头往这跑,整个岐黄堂都知道他的心思了。
可是他每回又是拎着猎物来售卖的,亦泠总不能给人家吃闭门羹。
就像今日上午,他背着东西来没看见亦泠,就背着东西回去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又不厌其烦地来了。
全是些上等的二杠鹿茸,他都锯好了。
亦泠一手翻看这些鹿茸的品质,一手拨弄着算盘计价,手指动得飞快。
翻到下面一张银狐皮时,她顿了顿。
“许久没有看到毛色这么好的银狐皮了,”她想了想,“这个给你算三十文。”
靠在柜台上的穆峥说:“这个不卖。”
“不卖你混在一起。”
亦泠给他拎了出来,“那你——”
“这个狐皮是送给你的。”
亦泠的话戛然而止,抬起头,见穆峥直勾勾地盯着他。
如秦四娘所说,他确实是亦泠在赤丘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身材高瘦挺拔,面容又俊美,冬日里穿着动物皮毛做的衣裳也丝毫不显得臃肿,跑起来活像一只矫健的雄鹿。
但他今年才十八岁,比亦昀还小上几岁,亦泠根本就没把他当作男人看过。
“不用了,我家里还有很多没用完的料子。”
亦泠说,“这银狐不常见,你还是自己留着或者卖了比较划算。”
“你喜欢就划算,你不喜欢,卖上千金也不划算。”
亦泠:“……”
赤丘人还有这点不好,说话太直接,人生中就不存在“尴尬”两个字。
于是亦泠不再说话,只是多拨了拨算盘。
穆峥以为她收下了,正开心着。
收到钱,打眼一看,还是多了三十文。
他什么情绪都不憋在心里,立刻就问:“你是不喜欢这狐皮,还是不喜欢我啊?”
亦泠:“……”
说他思想单纯吧,一出口就是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亦泠心里霎时间想了许多回答。
太直接,平白无故伤人,他又不是
个坏人。
太委婉呢,又怕他听不懂。
最后,她放下手里的活,郑重地看着穆峥。
“秦四娘告诉过你,我嫁过人了吧?”
“她说过。”
穆峥说,“可是不重要,而且你夫君都死那么多年了。”
亦泠:“……”
不是,谁说她是死了夫君的寡妇的?
看着亦泠此时的凝噎,穆峥想了想,突然问:“你是不是很喜欢你夫君,还忘不了他?”
原以为亦泠会立刻否认,可是穆峥却迟迟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他识字不多,却懂什么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
当亦泠沉默下来,他看着她黑亮的眸子仿佛突然蒙上了一层雾,心里立刻就有了一个他不想听见的答案。
于是穆峥慌忙地别开脸,四处张望一番,不知还能做什么。
“那你忙吧,我不打搅你了。”
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亦泠回过神时,发现他连钱都没拿。
“哎!你的钱!”
亦泠抓起钱追出去,前脚跨出门槛,秦四娘就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她看着亦泠的背影,疑惑地嘀咕:“怎么了这是?”
说完也没在意,走进柜台打开食盒吃了起来。
后院大娘走出来,见秦四娘回来了,问道:“你今日去给老周送些吃的吗?怎么又原样拿回来了。”
“没进得去呢。”秦四娘说,“只到门口就把我拦下来了,东西也不给捎进去。”
大娘心想不对劲啊。
秦四娘能做起军营供给的生意,也因为她夫君在北营里当个小官。
所以常常进出北营,早就混了个脸熟,大家也对她客客气气的。
怎么今日给夫婿送点儿吃的,却连门都不让进了?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大娘问。
“谁知道呢,一个个神秘兮兮的。平日里那守门的,哪次见到我不是嬉皮笑脸的,今日还端上了,装模作样地让我交代名字、信息,还问我去干什么的。我瞧着也奇怪,问他什么情况,他还不乐意说太多呢。”
“就说什么,有大人物要从上京过来了,让我少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