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翾走进宅子里,小池带来的侍从已入住这里,将府邸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看小池的谈吐举止,谢翾也知道她不是普通的侍女,她坐在院里随意观察了片刻便直接问小池道:“你是从宫里来的?”
小池正给谢翾端着茶,听到如此问题,手里的茶险些洒了出来。
“公主,我从哪里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小池愣了会儿,很快将茶杯放在谢翾面前,她看着谢翾的眼睛,真诚说道,“既然我们被派来伺候您,我们对您自然是忠心的。”
“你们在宫中并不受重用。”谢翾接过茶杯,低眸抿了一口,声音轻轻,“皇帝不会把最好的人或者东西留给我一个从禹国来的公主,但他也绝不会派自己完全不信任的人过来。”
“既然是来监视我,就如实上报吧。”谢翾的目光将小池的紧张情绪软化,现在的她丝毫没有今日在宫外与太子对峙时那般凌厉模样。
“公主对不起,每一位入宫的宫人都要……”小池在谢翾面前跪了下来,有些愧疚,但后面的话她自知失言,于是很快噤声。
谢翾低眸望了一眼她垂在身侧的手,在袖摆遮掩下隐隐有一枚淡黑色的印记。
“皇族信奉凤凰?”谢翾的手指卷了卷自己鬓边的碎发。
“是的,传说在皇脉的深处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在千万年之前代表神族的凤凰栖息其上。”这种事不是什么秘密,皇族上下各处都能看到对凤凰崇拜的象征,就连皇家的徽记都是凤形令牌。
“陪我去沐浴吧。”谢翾站起身来。
浴室内,水汽氤氲,满室芳香,谢翾让小池到浴池里伺候她,她脱下自己的外衣,只余下一件白色里衣便下了水。
小池将花瓣洒在水面上,小心翼翼地将水流拨起,浇在谢翾肩头,晶莹水珠滚落。
沐浴时确实能暴露很多秘密,谢翾想起自己在两年前曾想去浴室里偷看凤洵的背,他的脊背上没有她所认定会有的伤痕,令她疑惑了很长时间。
即便那念头来得无端,但谢翾还是疑惑那时候凤洵的背上为何会没有伤痕,潜意识告诉她,她觉得有,那应当就是有。
现在谢翾已完全通晓世间规则与知识,但她还是无法完全理顺属于她的过去,藏在她意识深处的、连厉温也感到害怕的可怕刑罚依旧没有清晰的模样。
那刑罚的来源其实也不算神秘,无非是以前的谢如扇完成系统任务有的时候会失败,然后她就要接受系统的惩罚,那惩罚没有落在谢如扇身上,反而落在了她身上。
谢翾不知道自己的灵魂为何会与谢如扇有所联系,总之后来都是她代替谢如扇去接受来自系统的惩罚,那个惩罚的内容就是厉温称之为“太残忍”的精神摧残。谢翾接受惩罚的每一刹那都会切身去经历世上最惨痛的悲剧——她要在一刹那里同时经历、体会数以亿万计算的悲剧,所以厉温在她意识里看到的画面是被压缩过的光怪陆离景象,那是时间与空间被压缩到极致的展现,以寻常人的经历根本无法想象出那是怎样的画面。
当然,不寻常之人也想象不出来,厉温不能,谢翾自己也无法再复盘,以她目前的思维神识强度无法将那团皱缩到极致的“悲剧集合”展开,只能慢慢解译其中的沧海一粟。
谢翾思考的时候看着氤氲的水汽发呆,直到身后的小池将她黏在胸口的长发轻轻撩起,她在将上好的花露洒在谢翾的长发上。
小池穿着的白色里衣袖口盖到了手背上,但她的衣服沾了水,那白色的布料也变得透明起来。
谢翾曾经注意到她手腕上的印记,此时这印记也显出了清晰的轮廓,那是两条纠缠的黑蛇,它们的蛇尾交缠,像在交|媾又像是一体双尾。
“我自己来。”谢翾按住了小池的手,她其实根本不喜欢有人守着伺候她。
“是。”小池连忙起身。
“换件干爽的衣服,莫要染了风寒。”谢翾轻柔的声音响起。
第一次有人这样关心她,小池重重点头,道了声“好。”
——
次日,谢翾不得不与自己未来的成亲对象景寻相会,场景是京城的梅园诗会,正是早春时分,流觞曲水,贵女公子们咏诗奏曲,好不风雅。
身为禹国公主,谢翾本应是这场贵族集会的的主角,但此时她却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捧着手里的精致糕点正准备吃。
梅园诗会的主持者原是未来太子妃谢如扇,但她身体抱恙便没有出席,园中有人议论是禹国来的公主不详,冲撞到了太子妃。
京城里的人几张嘴随便一传,便将那天在皇城外发生的事情说得天花乱坠,就差没给谢翾安上三头六臂了。
“禹国公主还没入京就遇刺,还连累了同样回京的傻子王爷,想想就不太吉利。”
“嘘——现在还哪敢说景王爷是傻子啊,我见兵马司的指挥使对他恭敬有加,我府上修为深厚门客碰巧有见过景王爷一眼,门客大人说景王爷的修为深不可测,现在他又恢复清明了,未来指不定在京城掀起什么大浪呢!”
“是我多嘴了!”身着华贵宫装的贵女装作低头去写诗,又说道,“禹国公主把太子妃吓晕倒了,太子殿下大怒,你们猜她能活几日。”
“太子殿下顾全大局,没在众目睽睽下把禹国公主杀了,但后面嘛……啧啧啧,希望她能留个全尸吧,谁让她惹了殿下心尖尖上的人。”
谢翾坐在廊下,将自己耳侧的乱发别到耳后,她能听清楚梅园里的窃窃细语。
京城里的谣言传得邪乎,连她不详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谢翾低眸看了眼精准送到自己手里的糕点,它是晶莹可爱的淡绿色,看起来十分诱人。
这糕点里藏着的毒,可会让人全身溃烂,支撑身体的骨骼也会软化,关键这毒药还无色无味,是极珍贵的暗杀毒药。
谢翾低头,“啊呜”一口把糕点吃了下去。
坐在她身边的凤洵手指抬了抬,竟然没有阻止她的动作,以谢翾魂茧境的修为自然能够抵挡这剧毒。
反倒是他要吃糕点的时候,谢翾将他的手按住了。
谢翾其实不喜欢太亲近别人,她唯一愿意主动靠近的人就是凤洵,但出手按住景寻的手腕——这动作谢翾做起来却无比顺手。
“我见你吃着好吃,也想尝尝。”凤洵笑着看谢翾,他没将自己的手收回来,就这么让谢翾按着。
“有毒。”谢翾不想让在暗处观察的人注意到她已发现了异样,所以她靠了过来,在凤洵耳边如此低声说道。
谢翾的气息还是熟悉的冰冷,还多了一丝凤洵以前从未感受过的疏离,啊,原来她对其他人是这样的,凤洵也不知现在是否应该开心。
他还是浅浅笑了起来,手里捏着的糕点也被谢翾拿了过去,再次被她塞进嘴巴里。
好好好,不愧是刚来冥界就敢把剧毒梦蛇藏在嘴巴里的小恶鬼,吞下这些噬骨毒药,她倒是习以为常。
两人相处,看起来像是互有好感的年轻男女寻常嬉戏,外人看不出一丝异样。
凤洵用白帕将自己手里的糕点残渣擦净,笑着问:“独孤姑娘先前不是拒绝我了么,现在怎么还关心起我的生死了?”
谢翾没想那么多,她行事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她看着眼前“景寻”那陌生又熟悉的眼睛说:“我告诉过你,也给你考虑的时间了。”
“你若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勉强。”谢翾承认,她还是更想利用自己不讨厌的人。
虽然她不会真的跟皇族的人成亲,但在复仇完成之前,她还是要与未来的夫君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至少她看景寻顺眼些,之前拒绝他无非是因为他喜欢的是以前的独孤姑娘。
谢翾想,她已经提醒过景寻了,现在就不要怪她不厚道了。
她撇了撇嘴角,当然,选择景寻也有属于自己的一份私心,她之前与凤洵亲密相处太久了,久到她都有些习惯他了。
景寻很像凤洵——即便他们的外貌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你勉强我什么,勉强我离开你吗?”凤洵接上她的话,问道。
“当然,你若离我远些,我就可以去找那个不举的,总比出入烟柳之地的花花公子或是断袖之人好些。”谢翾将自己靠向他的身子歪了回来。
“我不如不举的?”凤洵的笑容僵在唇角。
“举不举的,我不在意。”谢翾又拿起一枚糕点送入口中,“我不太想是你与我成亲,但若你非要……我也不介意。”
“毕竟,我还蛮……”谢翾从沈青那里学来的话张口就来,她本想说“蛮喜欢你的”,沈青说这样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表白之语更加动人心弦。
但她的视线触到眼前“景寻”那清澈与深邃并存的眼眸时候,精心设计的话语卡在嘴边。
“蛮?”凤洵耐心听着她说。
“蛮不讨厌你的。”谢翾身上那层活泼少女的伪装险些掉了,现在她看向凤洵的视线已经变得原始又冰冷,她果然把他视作猎物,她现在分明就是在狩猎。
“好。”凤洵在想“景寻”这个身份短短几日就完成了他几年才做到的事——让谢翾不是那么讨厌。
在他嫉妒现在自己这个身份远比真正凤洵更加幸运的时候,谢翾却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在想凤洵。
反正这个皇族中人最后也是要被她杀的,干脆就把他当凤洵吧,谢翾心里想,她还是习惯脑袋往侧边靠的时候,能碰到某个人的肩膀。
于是她头一歪,如之前与凤洵相处的一样,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了身边“景寻”的肩头。
凤洵自然是极其熟练地将她接住了,内心有些复杂,为了驱逐这些夹杂着对自己目前身份的嫉妒之意,凤洵扯了件别的事。
“吃了毒药,还不晕过去?”凤洵提醒她,“不装一下,幕后之人可不会现身。”
谢翾脑袋一滑,直接靠进了他的怀里,就这么装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