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时,山林间渐渐地染上浅浅的黄,层林渐染。
季鱼持着一盏巫神灯,走出神屋。
阿婆和阿黍、季族长等人将她送到山脚下,担忧地问:“真不用我们送你上山吗?”
因为村里开始秋收,这些日子,季鱼白天时都会从神殿回到村子主持秋收事宜,并为族人卜筮。
今日因为村里的事情太多,等忙完后,天色都已经暗下来。
季鱼朝他们笑了笑,说道:“不用。”
这十年间,她时常在神殿与村中来回,脚下的路闭着眼睛都能走,哪里需要旁人送她?
然而季族长等人实在不放心。
也没别的,虽然十年过去,季鱼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但亲近她的人却能看出,她的身体更虚弱了,似是被什么损耗了精力,前阵子又大病一场,吓得阿婆和季族长再次跑去神殿看她。
两位老人心里很是担心她的身体哪天就支撑不住。
季鱼知道他们的担心,说道:“阿婆,族长,你们年纪大了,就别为我这年轻人担心啦。”
旁边的阿黍道:“少主,那我送你上山吧,我年轻呢。”
“不用你。”季鱼依然拒绝,“你赶紧回家去,家里的孩子还在等你呢。”
当年苹果脸的少女阿黍现在也已经为人|妻、为人母,有了自己的家庭,不再侍奉少主。
季鱼现在都住在神殿,自然不需要人侍奉。
虽然神殿只有她和神灵,神灵却在用心地照顾着祂的凡人,这也是世人没能想到的。
季鱼和他们道别,转头就见站在山道旁的神灵,不知道在那里等了多久。
她走过去,仰脸朝祂笑,问道:“你几时来的?”
神灵垂眸看她,接过她手中的巫神灯,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
神灵牵着她,从容地走在月色朦胧的山道。
夜晚的山林仍是那般热闹,山间虫鸣声,树林里隐约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某些动物从林间窜过。
有神殿镇守的巫神山素来是宁静又热闹的。
季鱼享受着这样的热闹,并不觉得守着一座山、一座神殿孤寂,有神灵陪着,
有这漫山遍野的生灵作伴,又有何孤寂?
她一边走,一边和神灵说今日在村里的事,说自己做了什么,又说村里发生什么事,都是一些很简单寻常的小事,却也是凡人忙忙碌碌的一生,凝聚而成的人间烟火。
神灵安静地倾听。
直到他们回到神殿时,季鱼回头张望,从山脚到神殿的路明明很长,可是每次她都觉得很短,好像一下子就走完了。
如同她和神灵之间的缘分,好像很快就要走到尽头……
夜晚,季鱼坐在窗边发呆。
神灵将她拥入怀里,轻抚她被夜风吹得微凉的脸庞,取来一件巫神袍披在她身上。
祂说:“夜凉,别在这里吹风。”
季鱼抬眸看祂。
这十年间,神灵很认真地学习如何照顾一个凡人,还是一个体弱的凡人。
按理说,当凡人与神灵缔结神誓盟约后,凡人能与神灵共享寿命,只要神灵不死不灭,凡人亦能得到永生。
然而神灵即将堕恶,这桩神婚更多的是为了挽留神灵停滞人间,而非为凡人续命。
凡人亦是一身病弱,两者的命运纠缠不休,又无能为力。
在神灵的照顾下,纵使她每次斩杀幽河的鬼怪到极限,或者逆天而行描摹神咒,皆能平安地渡过,可见神灵的用心。
季鱼对此感念在心,知道神灵对她的偏爱、纵容。
正是如此,她越发的不舍。
“心情不好?”神灵问道。
季鱼嗯一声,她没有说谎,神灵能感知苍生的喜怒哀乐,在神灵面前没有撒谎的必要。
她将自己蜷缩在神灵怀里,像是要从祂身上汲取更多的力量。
神灵轻轻地拍抚着她纤瘦的背,那张面对天下苍生时皆能平静无波的脸庞难得露出苦恼之色。
季鱼抬头瞥见,突然觉得自己也挺厉害的,能让神灵露出这般人性化的一面,将高高在上的神灵拉下神台,令神灵沾惹上凡人的七情六欲。
或许神灵堕恶,也有凡人的一份功劳。
季鱼伸手攀住神灵的肩膀,朝祂凑近,望着神灵的双眼。
那只代表神性的金色的眸子里,金色已经非常浅淡,浅淡到
就像夜间的烛火,在风中摇曳,随时都有可能会熄灭,被染上无尽的邪恶黑色。
每当看到神灵的双眼,她难以克制心中的害怕彷徨。
害怕神灵的离去,害怕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她的神灵。
这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明知道结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到来,无能为力。
她忍不住发出低低的诉求,“能不能……别离开?”
神灵低头,与她额头相抵,一双眸子温柔地凝视着她,并不言语。
神灵没有答应她的请求。
季鱼差点无法控制自己,只能紧紧地拥住祂,将脸埋在神灵的颈间,呜咽出声。
直到深夜,当凡人沉沉睡去,神灵守在她身边。
那双异瞳中,金色的眼眸中的色泽又浅淡几分,将要被黑暗侵蚀,只余眸心深处一点金色神性,似是在苦苦地支撑,又似对这人间留恋不舍,割舍不下人间的某个人。
不管是金色还是黑色的眸子,皆用一种无言的温柔,凝视着床上的凡人。
**
秋天过去,冬天到来。
冬天的巫神山上落了雪,雪景格外美丽,天地苍茫,整个世界焕然一新。
季鱼最喜欢的就是拉着神灵去山巅那边打雪仗。
有神灵在,不需要担心会生病,也不需要担心会雪崩,更不需要担心爬不上去……
这些年,季鱼享受到有一个神灵丈夫的乐趣,是凡人所想像不到的快乐。
打雪仗累了,神灵将她带到山中的温泉泡澡。
听说温泉泡澡对凡人的身体有好处,季鱼确实也觉得每次泡完温泉后,身体轻快许多,确实挺好的。
这山间的温泉位置隐秘,是凡人无法到达的地方,偶尔会看到一些动物。
季鱼最喜欢坐在温泉边温暖的地方,吃着神灵为她准备的食物,看着外面大雪纷飞,然后一些避雪的动物会进来。
动物们并不怕他们,或许在它们的感知里,神灵与巫神山是一体的,不会伤害它们,偶尔还会凑到季鱼身边讨要一些吃食。
季鱼很愉悦地和它们一起分享神灵带来的食物。
翌日等她醒来时,会收到动物们的回礼,
有秋天时收藏的坚果,有开在雪地里的花,或者一些漂亮的树叶、石头等……
种类很多,总能让人感觉到惊喜。
冬去春来,漫山遍野的春花开得正灿烂。
这时候,季鱼喜欢拉着神灵漫步在山间的花海,偶尔也会去村外那片巫神花树林散步,采摘一些枝头上开得极好的巫神花回神殿。
她摘了一朵巫神花,捧着巫神花朝神灵笑道:“有一次,我在巫神花树林里见到你,当时你在那里做什么?”
她说的是十多年前,周世邺那些人第一次来大氏村参加祢神祭时的事。
神灵如实回答:“看你。”
人族通灵者苍白的面容染上些许粉色,让她看起来更健康一些,她垂眸低声道:“真的吗?”
神灵低头亲吻她的面容。
这是最好的回答。
季鱼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幸福,宁静、安逸,相知、相伴。
如果夜晚没有幽河和鬼怪出现,那就更好了。
她在心里感慨,在神灵有意锻炼她斩杀幽河的鬼怪时,她也没有拒绝,而是认真地习惯这些。
每次来到幽河,杀那些鬼怪到力竭,被神灵抱回神殿时,她都会在心里不断地琢磨着某个可能性。
“想什么?”神灵突然问。
季鱼面色不变,一脸无辜地看祂,“我没想什么啊。”
神灵垂眸看她,凡人的表情无懈可击,于是祂移开视线,没有继续探究。
很多事神灵皆看在眼里,却不会直接挑明。
季鱼喜欢这点,有时候也会讨厌这点。
-
转眼又到三年一次的祢神祭。
祢神祭前,季鱼特地通知族长和阿婆他们,让族人认真地准备这次的祢神祭,办得越隆重越好。
族长笑呵呵地说:“今年是大祢,肯定会举办得隆重的。”
阿婆却不语,盯着季鱼。
等族长离开去通知村民,阿婆端详她的神色,幽幽地叹息一声,说道:“好孩子,别太难过。”
季鱼勉强地笑了下,“阿婆,你说什么呀,我不明白。”
阿婆温和地看着她,那双沧桑的眼眸里尽是了然。
季鱼终于崩溃,扑到阿婆怀里,低低地哭出声。
她呜咽地哭着,声音很轻,甚至不敢太大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信赖的长辈怀里无助地哭泣。
阿婆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她的背,浑浊的双眼里亦染上泪光。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怀里的孩子。
天意如此,不管是神灵,还是凡人,皆无法抗拒即将到来的命运。
天色稍晚一些,季鱼终于将自己收拾妥当,回到山中的神殿。
神灵立于神殿门前等她,一双眸子默默地盯着她。
“怎么啦?”她笑着问。
神灵盯着她,若有所思,“你哭了?”
“没有!”季鱼瞪大眼睛看祂,“我哪里有像哭的样子?”
神灵不语。
神灵无所不知,无人能在神灵面前撒谎。
季鱼僵硬地扭过头,嘟嚷道:“我没哭,你不能诬赖我!”
神灵拉着她的手走进神殿,嘴里道:“嗯,你没哭!”
这天下间,能让神灵改口的,或许也只有神灵的伴侣。
季鱼喜笑颜开,扑到祂怀里,踮起脚在神灵脸庞上亲了一口,然后抱怨道:“江逝秋,你好高啊,每次和你说话,都要抬头……”
神灵默然。
和凡人成亲后的日子,总会发生一些有趣又令神灵意外的小事,越来越多的小事汇集成一种生活,成为这漫长的岁月里无法割舍的记忆。
-
这次的祢神祭举办得尤为隆重热闹。
大氏村灯火不熄,如神山下的一座不夜城,灯火迤逦,组成一条条长龙,驱除了人间的黑暗。
如同每一次,季鱼认真而虔诚地主持祢神祭,在神殿里接待所有前来拜神的村民,为村民们卜筮。
为期一个月的祢神祭渐渐接近尾声。
祢神祭的最后一日,季族长、阿婆和阿黍等人都来到神殿,虔诚地拜神、祭神,向神灵祈福。
安静的神殿里,是凡人跪拜在神台前的虔诚身影。
神殿之外,山脚之下,隐隐传来古老的迎神曲,在巫神山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直到暮色四合,人们依依不舍地离
去。
季鱼站在神殿前目送他们。
突然,她转过头,看到神殿前的巫神树上,绯红的花瓣突然大片大片地凋落。
大氏村中,所有的巫神树,在人们的注视中,无数花瓣凋零,它们在风中飞舞,像是落了漫天的残血,凄美悲凉。
所有人都呆住了,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神主——”
大氏村中,不管身在何处的氏族之人,这一刻都明白了什么。
他们惊惶地看向神山的方向,看着漫天飞舞的巫神花瓣中若影若现的巫神山,就像千年前的那些氏族,无助又悲痛地送走他们的神灵。
山腰间,季族长等人跪在那里,眼里蓄满泪水,潸然而下。
“神主……”
他们的神灵啊,终究离开了他们,世间再无神灵!
**
巫神花从枝头纷纷坠落,花瓣掠过眼帘,遮住了眼睛。
季鱼身体踉跄了下,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入神殿,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寻找她的神灵。
“江逝秋,江逝秋,你在哪里——”
“江逝秋,你出来啊——”
“江逝秋——”
她哭着、喊着,凄惶又无助,到处寻找那道身影。
然而不管她如何哭喊,如何寻找,以往只要转头就能看到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的神灵离开了她。
直到她来到神殿中的庭院,那满庭院的巫神花,皆已经凋落一地,落花如血,送走了神灵。
她摔在那片落花之中,痛哭出声。
她的神灵啊,终究还是离开了人间。
-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
季鱼支撑着虚软无力的身体,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来到主殿,将那柄巫神木所制的巫山杖抓在手里,然后朝着神殿外而去。
她走得并不快,每一步都很坚定。
神殿外是一片漆黑的山林。
今夜没有月光,亦没有星辰,连山风都那般的凛冽,仿佛那黑暗的山林之中,躲藏着可怕的鬼怪。
失去神灵的神山寂然,不再温柔可亲,连山间的
动物都躲起来。
季鱼沿着黑暗的山道下山,走过孤寂的荒郊,来到一条黑暗的河流前。
河水波涛汹涌,邪气肆虐,鬼影幢幢。
今晚的幽河比往常更危险邪恶,更可怖,河中所有的鬼怪都在嘶号着,发出兴奋的啸声,迎来这世间至邪至恶的存在。
看到出现的人族通灵者,鬼怪们兴奋地朝她涌来,想将她拉入幽河之中。
季鱼毫不犹豫地挥出巫山杖,将所有来袭的鬼怪绞杀成血雾,血雾喂养岸边的幽河花,花开得更娇艳,花蕊间的火焰流珠更明亮。
纵使神灵不在,她亦不是这些鬼怪能奈何得了的。
鬼怪们被杀得凄厉地叫着逃窜而去。
在它们的预想里,没有神灵庇护的人族通灵者不足为虑,却不想原来这凡人如此可怕,她身上不仅有神灵留给她的神力,还懂得如何使用神力,使用法咒。
那法咒可不是神灵教予她的,而是她参悟神咒后所创造出来的。
在创造法咒这方面,她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季鱼杀了一批鬼怪,直到幽河里的鬼怪不敢再招惹她,终于停下来。
她解下腰间的一个荷包,从里面取出一片花瓣。
这是神灵赠予她的巫神花的花瓣,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神力,她将之抛起,捏了一个法咒。
花瓣落到幽河中,迅速地变成一条小船。
季鱼跃到船上,船朝着幽河的源头而去。
她手持着染血的巫山杖,一身巫神袍,面无表情地站在船上,宛若从人间远渡而来的杀神,令幽河中的鬼怪不敢轻举妄动。
当鬼怪们察觉到她的目的是幽河的源头——暗渊时,不禁幸灾乐祸起来,发出怪异的叫声。
这凡人自找死路!
暗渊是这么好靠近的吗?
就算是神灵,亦不敢轻易靠近,以免被暗渊的污秽污染神躯,更不用说一个凡人,一旦进入暗渊,会被暗渊的邪恶污秽吞噬,被暗渊中的那些可怕的怪物撕碎……
鬼怪们都想看好戏,甚至迫不及待推动河水,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朝着暗渊而去。
终于,哗啦的流水声响起,一条倒悬在天际的河出现在眼前。
季鱼定定地看着这条河,握紧手中的巫山杖。
河里的怪物探出头,看到居然有凡人胆敢来此地,它怪叫一声,从河中飞身而起,四脚如变异蜘般朝她扑来。
“滚!”
季鱼大喝,巫山杖轰过去,那怪物瞬间就被轰成血雾。
幽河中的鬼怪们见状,暗暗咋舌,倏地就跑开了,不敢再靠近。
原来人族通灵师先前对它们还算手下留情。
它们暗暗心惊,这凡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发挥这般恐怖的战斗力,难道是神灵堕恶前赠送了她什么保命之物?
季鱼不管那些鬼怪如何想,她紧紧地盯着幽河的源头。
这边的动静也引起暗渊的怪物的注意,越来越多的怪物从暗渊中出来,发现一个凡人居然杀到这里,它们发出啸声,凶戾地朝她攻击。
幽河水暴起,欲要将一船一人吞没。
季鱼狼狈地避开扑来的水,不过仍是有不少水落在她身上,将她打湿,就像一条可怜兮兮的落水狗。
无数的鬼怪发出嗤笑声,嘲笑凡人的自不量力。
她用力地抹开脸上的水珠,将扑过来的怪物打落河水之中。
暗渊的怪物们并不急着杀她,如同逗猫狗般戏耍着凡人。
“嘻嘻,神灵已堕恶,为这世间阴邪罪恶的存在,你来这里是找不到神灵的!”
“放弃吧,天地间再无神灵!”
“人族的通灵者,神灵堕恶后,与你再无干系,神婚已断,你若不离去,我们只好杀了你啦……”
季鱼不语,压根儿不信这些怪物的话。
鬼话连篇,不可信!
不管它们说什么,她都没有动摇,而是坚定地等着,等着一个可能。
轰隆一声,河水再次爆起,又一次将她吞没。
脆弱的船撕裂一半,上面的神力已经将近于无,很快它就会沉没水中。
季鱼摔在船上,浑身湿漉漉的,仍是固执地望着暗渊的方向,任由幽河的水泼面而下。
终于,有怪物不耐烦陪凡人玩耍,乌黑的爪子竖起,要将船上的凡人撕碎。
就在那只爪子要将凡人的身躯洞穿时,无数的黑
色细丝从暗渊袭来,裹挟着恐怖凶戾的气息,将所有靠近凡人的怪物绞杀尽殆。
它们尖啸着化作漫天血雾,魂飞魄散。
一道无比恐怖的邪恶气息从暗渊弥漫,那些远观的鬼怪吓得瑟瑟发抖。
太可怕了!
这是天地诞生以来,最恐怖的一种力量,比神灵、比苍穹,比所有的存在……都要恐怖可怕,像是这世间的至尊者,又如这宙宇虚空的主宰,完全无法反抗。
一道身影从幽河的尽头走出来。
季鱼趴在船上,呛了一口水,眼睛被幽河的水浸泡,让她几乎无法看清楚眼前的一幕。
朦胧的视野里,玄色的衣摆出现在。
一双有力的手将船上狼狈不堪的凡人抱了起来,紧紧地纳入怀里。
脑袋无力地靠在对方的肩膀上,她的双眼疼得厉害。
“傻瓜……”
幽幽的叹息响起,季鱼听到这声音,眼泪瞬间就落下来,伸出双手紧紧地拥住从暗渊中走来的怪物。
不知何时,汹涌的幽河已经平静下来。
所有的鬼怪都已消失,只剩下河岸的幽河花静静地绽放。
苍白优美的手一点一点地将凡人脸上被水打湿的发丝拨开,露出苍白的面容。
季鱼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怪物。
或者是男人。
他的眼睛是无尽的黑色,邪恶之极,再无神性。
面容依然俊美无瑕,却染上邪恶的气息,昳丽而妖冶,不是神灵,亦非凡间之人,彻底地堕落为暗渊的怪物。
巫神袍染上黑色,火红的巫云图纹如血般猩红。
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怪物,季鱼没有害怕逃离,而是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拥住他。
他说:“你不应该来的。”
虽是这么说,却没有推开她,甚至双手贪婪地扣住她的腰,不允许凡人有丝毫退避的可能,亦不允许她畏惧害怕自己。
神灵堕恶,成为至邪至恶的怪物后,彻底抛开以往所遵从的规则。
堕恶的神灵,终于成为这世间阴邪罪恶的怪物,随心所欲,只凭喜恶行事。
他的喜恶便是怀里的凡人,情之所衷,心之所愿。
季鱼沙哑地开口:“纵使神灵堕恶,你依然是我的神灵。”
这话是说给他听,也是回应先前那些暗渊的怪物的话。
江逝秋不禁笑出声,愉悦而放肆,手指轻抚过凡人的面容,为她一一拭去脸上的水珠。
他做得很仔细,岸边的幽河花飞起,绕着两人飞舞。
季鱼身上的衣服瞬间便干了。
然后,他偏首,在她唇角轻轻地印下一吻。
季鱼呆呆地看着他,感受到唇上的温暖,突然间发现,原来他身上也是有温度的,不再是神灵特有的凉意。
他说:“既然你选择来,那么就生生世世陪着我罢。”
回过神,她认真地点头:“好。”
他再次愉悦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