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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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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4-06-22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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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夜深人静,几道人影悄悄从右丞府中出来。这几个人的马车都停在稍远有些的地方,他们几人悄悄环顾,不见有人,才草草互相点头告别,踩着夜色匆忙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朝中官员深夜私下相交自然不是什么正大光明之事。尤其是眼下宫中情况复杂。

谁能想到一个不靠谱的段斐死在宫中大火里,北段迎来了新帝,新帝乃太上皇骨血,是正统皇子。原本多少臣子心中高兴,高兴一切回到正轨,终于不需要继续女子干政的不体统。可他们没高兴多久,就发现新帝也是个行事怪异的。

哪个皇帝能刚继位就失踪了半个月。

真是……太不像话了!

宫中无主,朝中的文武大臣们坐不住了。有的臣子在为北段的未来前景担忧,唉声叹气。可还有更多的臣子选择采取行动,或为江山社稷,或为自己。

纵听闻陛下今日已经回宫,那些臣子已经动摇了的心思,全然不可能突然之间改变。

若是以前,朝堂之中的这些暗动逃不过扶薇的眼线。只是扶薇自一年前去江南时就打算放权,回京之后更是再没有理政的打算。加上她的身体也日渐不好,扶薇对这些往日能够掌握的事情,今朝全然不知,也不想知。

此时的扶薇疲惫地偎在榻上,断断续续地咳着。

蘸碧煮了两碗药捧来给她,扶薇先喝了避子汤,才喝止咳的药。

浓浓的苦涩味儿在她口中蔓延开,连胸腹之间也是苦得发酸发涩。

扶薇喝过止咳药许久,喉间还是不舒服,让蘸碧端来温水给她,她又灌下去两杯来润喉。

蘸碧在一旁看着揪心,请示去请孙太医过来。扶薇点头允了。

不想蘸碧去了很久,也没将人请回来。

灵沼将手背贴在扶薇的额头上发现扶薇有些发烧,不由拧着小眉头抱怨:“怎么去了那么久?孙太医忙什么呢!”

扶薇却沉思起来。如今宫里一共也没几个主子,若孙太医正在忙,能是谁身体不舒服?

又过去了许久,蘸碧才带着孙太医赶过来。

孙太医向扶薇行了礼,在灵沼搬来的椅子坐下,为扶薇搭脉诊治

孙太医眼中浮现疑惑。明明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答案,他还是询问:“殿下,除了老臣给您开的药,您最近可还有服别的药吗?”

扶薇沉默了一息,如实道:“避子汤。”

孙太医眉头皱得更紧。上次给扶薇把脉的时候就隐隐觉察出来有些不对劲,原来竟是避子汤。

而且看样子……长公主服用了很多次避子汤。

孙太医斟酌了言语,道:“避子汤喝多了伤身,何况药物之间有相克之处。殿下的身体不该过多服用避子汤。”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灵沼在一旁喃喃,“怪不得主子身子越来越不好,明明之前都大好了的……”

扶薇沉吟了片刻,道:“劳烦孙太医帮我改一改避子汤的用药,尽量不会药物相克。”

“药方用量可以调,可仍旧不宜过多服用。”孙太医劝。

扶薇没接话。孙太医想到宫里长公主和陛下的那些传言,他也不敢再多说其他。

蘸碧已经准备好了笔墨,孙太医走到一旁去写药方。

扶薇这才询问:“怎么这么晚才过来?孙太医可是有事要忙,在为谁诊病吗?”

孙太医也没瞒扶薇,如实禀告:“陛下头疾又犯,刚从陛下那边过来。”

扶薇果然没有猜错。她面上仍旧神色寻常,语气也温和地询问:“陛下的旧疾缠身十几年,孙太医可能医治好?”

孙太医满脸堆满愁绪,他与扶薇相识多年,也算熟人,在扶薇面前,并不算拘谨。他感慨道:“陛下这病症,实属罕见。老臣也没有办法彻底医治,不知道殿下何时又会犯分裂之症。”

扶薇愣住。

她明明询问的是宿流峥的头疾,孙太医在说什么?他是说宿流峥的分裂之症还没有彻底去除?扶薇懵了好一会儿,才问:“可是他不是已经清醒了吗?”

“非也。”孙太医摇头,“精神疾病向来难医,古来医书上所记载,谁也不能确定患病者真的能彻底痊愈,也有那患者明明治愈了几十年,忽然又发病……”

孙太医继续解释了许多。扶薇蹙眉听着。慢慢的,孙太医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仿佛隔了一道屏障,让声音逐渐变得不真切。

扶薇心里有一些乱。

让生病的人痊愈,是最好最合适的祝福。扶薇也应该希望宿流峥真正病愈,从那不可控的分裂之症中解脱出来。可是……

她心里又有一丝不该有的,阴暗的希望之芽,在黑暗之中悄然冒头。

盼着一个人不要病愈,怎么能不算是阴暗?

孙太医走了之后,扶薇仍旧低垂着眉眼,愁绪爬上潋眸。

蘸碧从外面进来,先瞧一眼扶薇的神色,再柔笑着询问:“主子,厨房那边询问今天晚上您可有要点的菜肴?”

“不吃了。”扶薇脱口而出。

扶薇这回答一点也不让蘸碧意外。可蘸碧还是要劝。她往前走了两步,到扶薇身边,先给她倒一杯温水,再柔声劝着:“主子,您还是吃些东西吧?这几天坐车赶路,在车上的时候您总是说没胃口不想吃东西。这三天一共也没吃多少东西。这哪行呢?就吃一些吧?”

蘸碧瞧着扶薇的消瘦,想起她曾经康健时的腴润风姿,心里有些难受。

她再劝:“若您实在没有什么东西特别想入口的,那我让厨房那边看着来,做几道清淡小菜送上来?兴许到时候就有您想吃的东西了呢。”

“行吧。”扶薇随意点了点头。

蘸碧松了口气。虽然把东西送上来扶薇也不一定能吃,可总比一口回绝连晚膳都不送来要好多了。

蘸碧转身退下,一边往外走,一边皱眉想着选哪些小菜才能让扶薇吃上几口。

她刚出去,灵沼便迎了上来,用眼神询问她。

蘸碧点了点头,说:“没说想吃什么,但是准送膳食上去。”

“那准备些什么呢?”灵沼问。

蘸碧摇头:“我也没想好呢。先去厨房那边,问问那边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我和你一起去。”灵沼跟着蘸碧往外走。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商量着要哪些菜品比较好。

灵沼重重叹了口气,说:“自主子中毒之后,也就只有在江南的时候,宿清焉每日给她下厨做饭的那些时日,她才能一日三餐都进食。”

蘸碧忽想到了什么,说:“要不然……不让厨房那边准备了,咱们两个做吧?”

灵沼眼睛一亮,也跟着附和:

“对呀!当初咱们两个还跟着宿清焉学过几道菜,想着日后给主子做呢!”

蘸碧没回答灵沼的话,脸色却突然变了。她拉了一下灵沼,自己已经先跪下了。

灵沼回头看见宿流峥,吓得缩了下肩,亦赶忙跪地行礼。

宿流峥眸色几经变幻,盯着跪在脚边的两个人,沉声开口:“什么东西敢直呼朕兄长名讳!”

灵沼断然没想到宿流峥是因为这个动怒,她立刻俯首请罪:“奴婢失言,请陛下责罚!”

宿流峥神色又变。他沉默着矗立,蘸碧和灵沼跪在地上亦是不敢出声。

良久之后,宿流峥道:“起吧。”

灵沼有些疑惑宿流峥没有给她降罪。她低着头爬起来,垂首立在一旁等降罪。

“打算做什么?”宿流峥问。

灵沼愣愣的,没听懂。

蘸碧却反应过来了,禀话:“小葱拌豆腐,素炒平菇和小酥肉。”

宿流峥手指轻捏着腰间的玉佩,那是扶薇给他挑选的玉佩。他点点头,不耐烦地说:“教我做。”

蘸碧和灵沼愕然,面面相觑。

宿流峥却先一步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这两个丫鬟想学着宿清焉的手法模仿他的菜?

呵,可笑。

她们两个怎么可能比他学得更像呢?

宿流峥垂眼,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原来自己这双手曾经一日三餐给扶薇做饭。

做饭这样烦躁的事情,宿流峥素来对其厌烦透顶。

这样枯燥麻烦的事情,那个自己居然每一日重复三遍伺候着扶薇?

宿流峥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扶薇对另一个他的念念不忘,好像有了原因。宿流峥从别人口中了解到的另外一个自己,确实完美得不像话。他本该知道那个自己的好,是此刻的自己无法相比的。

那个自己和本真的他,确实云泥之别。

宿流峥扯了扯嘴角。

每次看见扶薇想起另外一个他时,他一方面不服气,都是他,她凭什么这样冷待现在的他?另一方面他又在心底深处隐隐希望能够拥有那些缺失的记忆。

——那些记忆里,扶薇一定一直对

他笑着吧?

厨房里,蘸碧和灵沼别别扭扭地教着宿流峥做饭。明明这几道小菜,都是她们两个跟宿清焉学的,如今宿流峥没有了宿清焉的记忆,他们反过来还要教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

“对,是这样切。还要切得再薄一些。”蘸碧在一旁解释。

而这些话,曾是宿清焉教她们时所说。

宿流峥看着那些食材就烦,耐着性子拿刀去切。再薄一些?

宿流峥深吸一口气,将满腔的不耐烦都强压下去,努力静下来心来切菜。

他切着切着,恍惚间好像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他所擅长。

下一个步骤,蘸碧还没来得及开口,宿流峥已经做了。

宿流峥愣住。

脑子里的记忆缺失了,手上的记忆却还在。再看台面上的这些食材,宿流峥心里的厌烦似乎消去许多。

这些都是他曾为扶薇做过的事情,是能让扶薇开心的事情,能让她身体变好的事情……

扶薇斜坐在桌边,本想读一会儿书,可是头疼让她难以聚精会神。她轻揉着额角,闭目养神。

饭菜的香气飘过来。扶薇闻着这些味道,不仅没能勾了馋瘾,反而有些反胃。

蘸碧和灵沼将晚膳端上来,摆在扶薇的面前。

蘸碧双手将筷子捧给扶薇,微笑着说:“主子尝尝这些合不合胃口。”

扶薇抬眼望去,见蘸碧和灵沼脸上都带着笑。她再去看桌上的饭菜,熟悉的几道菜,让她恍惚间回到江南小镇。

她猜到灵沼和蘸碧故意做出宿清焉往常最常做的菜来哄她。她虽然没有胃口,却不想寒着她们两个人的心。扶薇接过筷子只想吃两三口便罢。

第一口吃进口中,扶薇却怔住。再闻面前的饭菜之香,浓郁的熟悉之感将她整个人都包围住。

她压下眼里的氤氲,抬眼望向蘸碧和灵沼,轻声问:“谁做的?”

灵沼如实说:“我们出去的时候刚好遇见了陛下,是陛下做的。嗯……陛下让我们教他……教他做宿清焉的拿手菜……”

好半晌,扶薇才回过神。她慢慢垂下眼,去看满桌的菜肴,握着筷子的手微紧,继续吃下去。

她一口接着一口慢慢地

吃,慢慢地咀嚼再慢慢地咽下去。扶薇仔细品着每一口送进嘴中的事物,脑海中却是那些大片大片过往的回忆。

她已经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可是在这一刻,思念成疾。

眼泪忽地落下,落在面前的红枣粥之中。

扶薇怔怔看着这颗泪,一阵恍惚。她从不准自己哭,今年却为那个不存在的人,一次又一次掉了眼泪。

悔恨的滋味充斥着扶薇的心里。

当初离开水竹县时,她对宿清焉和宿流峥的秘密一知半解。她不知道宿清焉根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根本就没有未来,根本不可能与她分开之后开始崭新的人生。

倘若她当时知道宿清焉是一个根本没有未来的人,她绝对不会对他说那些绝情的话。

一想到梅姑告诉她宿清焉消失之前的呓语,扶薇的整颗心都在剧烈的颤痛。一个虚无短暂的人生,她怎么能那么狠心让他在这样痛的情况下彻底消失。

原来悔恨的滋味这样痛。

珠帘外,宿流峥安静伫立在那儿,看着扶薇落泪。他再怎么欺她她也不会掉半滴眼泪,却会因为一顿饭想起“宿清焉”从而泪如雨下。

“陛下。”灵沼先看见宿流峥,屈膝行礼。

扶薇飞快地转过脸,用指背擦尽脸上的泪,然后她才起身朝宿流峥走过去。

她眉眼蕴含着浅柔的笑,又是温和从容的模样,似乎刚刚并没有哭过。

“以后别做这些了。”扶薇说,“在政务上多用心思才是。”

宿流峥难得安静下来,他半垂着眼睛,不说话。

扶薇再往前两步,走到他面前。她伸手去拂宿流峥的袖子,将他挽起的袖子放下来,手心贴着他的袖子轻轻地拂去褶皱。

“将衣服穿得工整些,才更有九五之尊的样子。”扶薇说。

宿流峥抬眼看她。

是因为九五之尊就该这样穿衣服,还是那个宿清焉永远衣衫整洁?

明明前两日他才大呼小叫让扶薇把他当另外一个他的影子都行,只要不去找别人。

可是当扶薇真的把他当别人影子,宿流峥心里还是会难受。哪怕那个别人,也是他。

“嗯。”宿流峥

胡乱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扶薇微微诧异,抬步走到门口,目送宿流峥大步离去的背影。

接下来近十日,宿流峥都没有再踏入长欢宫。

扶薇也没有走出长欢宫,她每日大多时候时候都待在寝殿里,偶尔会在庭院里吹吹风小坐两刻钟。

“陛下最近都在做什么?”第十日,扶薇终是忍不住问。

虽然这些日子扶薇从未问过,下面的人却早就打听了。

灵沼禀话:“上早朝、批奏折、见大臣,一直待在宫里,没出宫、没干别的。”

扶薇心下疑惑,难道宿流峥真的决定要做一个好皇帝了?她还是隐隐觉得不对劲,问:“除了见臣子,他有没有见过别的什么人?”

“那就是孙太医了。哦对了,孙太医近日来频繁被陛下召过去。”

难道是他的头疾又犯了?

扶薇没说话,望着庭院里的花草,又坐了一会儿。

扶薇站起身,灵沼立刻走上前去扶她进屋,扶薇却摇头。

自回宫,她第一次走出长欢宫,去找宿流峥。

宿流峥的宫殿静悄悄的,院子里甚至见扫洒宫人的身影都看不见。

自然更是没有人通报扶薇的到来。

宿流峥的住处一直这样冷清?扶薇疑惑地往里走。她穿过草木葳蕤的庭院,将要走到殿内时,突然听见了里面的争执声。

“你想死吗?”宿流峥的怒吼还是一如既然地暴躁。

虽然凶狠,可十日没听他愤怒的大吼大叫,扶薇竟神色地生出些久违的亲切之感。

他又在训斥谁?总不能整个宫殿冷冷清清没有人,是因为宫人都被他杀了吧?

想到此,扶薇快步往里去。

“陛下——”

竟是孙太医的声音。扶薇微怔之余,脚步更快。

“后果朕自负!”宿流峥揪住孙太医的衣领,把人拎起来,怒气横生地盯着孙太医大声吼着:“你要做的只是帮我变回以前!”

“陛下,分裂之症如今没有再发病,是好事啊!陛下您怎可寻再发病的法子?”

“你这个庸医,你做不到吗?”宿流峥拔刀,架在孙太医的脖子上。

“送我去那个梦里!我要一直活在那个梦里!”宿流峥怒声,“我不需要醒过来,再也不需要醒过来!只让我一直活在那个梦里!我要变成那个我!你听懂了吗!”

她需要他,不需要我。

我想变成他。

哪怕在世上再也没有我。

扶薇站在门口,望着愤怒的宿流峥,怔然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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