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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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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3-01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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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就是婚礼了, 宫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孟皇后,现在该叫孟太后了, 忙着为她检查明日出降要用到的器皿,赵沉茜这个主角反而无所事事起来。

今日下午,尚衣局终于把定版的嫁衣送过来。摄政长公主和容家三公子的婚服当然极尽精致, 哪怕挂在暗室里都不掩流光溢彩,璀璨庄严。赵沉茜轻轻拂过上面的刺绣, 针线起伏的感觉如此真实,她穷尽想象,也无法描摹一二。

赵沉茜原打算试一试嫁衣, 但此刻她改变主意了。独一无二的衣服,体验也当是独一无二的, 她不想预支明日的感受。

正值黄昏,金色的余晖披在琉璃瓦上, 连皇宫都仿佛带上了脉脉温情, 赵沉茜突然想出去走走。她支开侍从, 独自在宫中漫步,尽力拉长婚前这一刻。

走着走着, 她莫名停在庆寿宫前。赵沉茜望着檐角上人面鸟身嫔伽脊兽,像隔水望月, 明明很熟悉,却又遥不可及。

赵沉茜站在红墙绿瓦下,太阳西沉,暮霭一点点爬上她裙裾,她侧影沉静,像与宫墙融为一体。一个女官推门出来, 看见她,非常诧异:“长公主?殿下不去准备婚礼,怎么在这里?”

赵沉茜看着面前的女子,脱口而出:“程然?我正要找你,明日我就要和容冲完婚了。”

“恭喜殿下,祝长公主和驸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程然垂着眼睛,恭敬又警惕道,“殿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奴婢的名字?奴婢不胜惶恐。”

赵沉茜也不知自己原本想和她说什么,但程然一口一个奴婢,赵沉茜骤然失去了继续说话的欲望。赵沉茜望着在暮色中逐渐变得冰冷阴森的庆寿宫,说:“太皇太后身体可好?我明日就要出宫了,特意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程然怔了怔,余光不动声色扫过赵沉茜,似在判断她的来意,随后才笑着道:“殿下稍等,奴婢这就去通禀。”

赵沉茜宫变当日,以雷霆手段控制了福宁宫,圈禁朱太妃,赐死刘婕妤,踩着赵茂亲生母亲的血,夺来了未来天子的抚养权。高太后当日虽然没有反对,但在那之后,赵沉茜明显感觉到庆寿宫和她疏远起来。

高太后和赵沉茜没有血缘关系,赵沉茜对亲生父亲、弟弟尚且如此狠心,那么对别人呢?庆寿宫对赵沉茜敬而远之,哪怕赵沉茜主动示好,高太后也总是态度淡淡,闭门不出。

现在的她大权在握,婚姻美满,美誉天下,在新帝亲政前,她至少有十八年的时间把持朝堂,足够做许多事情。但高太后却对她避而远之,连程然,也只是客套而防备地称呼她“长公主”。

她得到了很多,但似乎,也失去了许多。

赵沉茜独自站在寒风中,这么晚了,赵沉茜本以为高太后不会见她了,没想到过了一会程然回来,说:“殿下,太后有请。”

赵沉茜走向正殿,刚迈过门槛,就闻到浓重的药味。赵沉茜抬头,看到屏风后,一个病弱的老妇人倚在榻上,正在喝药。

曾经宠冠后宫、垂帘听政的传奇,如今已成一个苍老病弱的妇人,独居深宫,日日与病痛和汤药为伴。英雄美人,权势皮相,在岁月面前,都是一样的苍白。

“太后,长公主来了。”

赵沉茜沉默上前,轻轻从宫女手中接过药,说:“我来吧。”

内殿的宫女齐齐瞪大了眼,程然道:“长公主,您代太后摄政,身份贵重,何况明日还要大婚,有许多事要忙,喂药这等事还是交给奴婢吧。”

“再忙,还能忙到连侍疾的时间都没有吗?”赵沉茜说,“太后对我有恩,这是我该做的事。”

赵沉茜坐在原来宫女的位置上,为高太后侍奉汤药,等她喝完了又奉上清水、舆盆、帕子。赵沉茜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熟稔自然,程然想插手都插不进来。

宫人意外地看向赵沉茜,赵沉茜反应却很平淡,仿佛这已是做过千百遍的事情。高太后不紧不慢吐出漱口水,用帕子掩住唇角,等药味散去后,才徐徐开口:“若你是为了新帝来,则大可放心,哀家已老了,只想安度余生,没精力再掺和打打杀杀,你尽可放心地出嫁。”

赵沉茜将舆盆放到旁边,自有宫人去收拾。她心里有些压抑,说:“晚辈并不是猜忌您,只是想略尽孝心,多看看您。”

高太后自嘲一笑,说:“哀家无儿无女,难得你愿意视哀家为长辈。”

“您一直是我的长辈。”赵沉茜说,“在我心里,您才是我的祖母,更是恩师、领路人。在我走投无路、毫无利用价值的时候,是您站出来为我说公道话,教我如何做一个公主。您的恩德,我毕生难忘。”

高太后掀开眼皮,撩了她一眼,说:“先帝对你确实太疏忽了,同样是女儿,他对懿康、懿宁多少还有些真心,唯独对你恨屋及乌。他将对哀家的厌恶,延续到你和孟氏身上。说起来这是哀家的错,当初哀家执意选孟氏为后,不知是成就了她,还是害苦了她。”

世间许多冤冤相报,溯到源头,根本理不出是谁的错。高太后不喜欢丈夫和其他女人生出来的儿子,对年幼的昭孝帝不闻不问,昭孝帝童年不幸,迁怒于孟皇后和赵沉茜,而赵沉茜又反过来加害昭孝帝及刘婕妤,等再过十八年,仇恨的种子势必会在幼帝心中复苏,开始新一轮的倾轧。

循环往复,源源不绝,掐断了这个苗头,又会长出新的枝节,催生出新的斗争。明明最开始,大家都只想让自己在意的人,活得好些。

赵沉茜沉默良久,问:“那您觉得我母亲这一生,位及太后,恩荣加身,却一辈子被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困住,是福还是祸呢?”

高太后说:“是福是祸,得问她自己。婚姻二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得了一头,就总要放弃另一头。”

“那您觉得我呢?”赵沉茜问,“我和容冲订婚,究竟是福是祸?”

高太后挑眉:“福祸从何说起?”

赵沉茜苦笑:“祸自然是我带来的,只要他娶了我,无论愿不愿意,总会陷入没完没了的宫廷斗争。若我不告诉他,让容家置身事外,不明所以,会被当权者当替罪羊;若我将他扯入其中,容家因为我的选择被迫站队,此后烈火烹油,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又岂是好事?至于福……”

赵沉茜愣了一下,一时还想不起来,容冲娶了她有什么好处。

高太后轻轻笑了,说:“哀家还是刚才那句话,福也好,祸也罢,得看当事人怎么说。你一口气列了那么多坏处,为何不问问,容三郎是怎么想的?”

赵沉茜有些意外,她明明记得高太后对她和容冲的婚事并不赞同,为何今日反倒替容冲说话?赵沉茜问:“我以为您会告诉我,容家功高震主,齐大非偶,不如从一开始就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夫家。”

“若你没有喜欢的人,这自然是个明智决定,若你已心有所属,跟着自己的心就是了。其余事,走一步看一步。”

赵沉茜简直不敢想象,会从高太后嘴里听到“走一步看一步”。她不可思议道:“但是,您明明说过,谋定而后动,一个政客最忌讳头痛治头,足痛治足,没有通盘计划,只顾当下。”

“政客是如此,但人皆有七情六欲,谁能永远理智冷静?”高太后说,“成为一个好政客之前,要先做好人。如果连自己的感情都周全不了,如何能体察千千万万百姓的感情,又如何能顺应民心,因势利导。”

赵沉茜叹了口气,莫名有些颓丧:“您是不是觉得我太软弱了?我总是学不到您的周密沉稳,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做不好。没有您指点,我做错了许多事。”

高太后失笑,说:“你说哀家稳重,殊不知哀家在你这个年纪,只管快意情仇,浑然不顾后果。不摔跤,学不会走路,别怕犯错,不经历一遍错的,你不知道什么才是对。婚姻如此,朝政,亦如此。”

“真的吗?”赵沉茜怀疑,“一败涂地后,真的还能重来吗?就算重新再来,会不会又重蹈覆辙?若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就罢了,我怕牵连他人,殆害无穷。”

“谁都想选择正确的路,但天底下的事,不挣扎到最后,谁知道是对是错呢?”高太后靠在榻上,缓缓闭上眼,说,“西楚霸王兵败乌江,有人说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有人说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看看,什么都不做,就会任人涂抹评说。他究竟是英雄还是懦夫,是天亡楚还是人定胜天,唯有他自己亲自从乌江走一趟,才可得知。”

赵沉茜辞别高太后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程然提着灯送赵沉茜出门,道:“殿下小心台阶。”

赵沉茜回神,从程然手中拿走宫灯,说:“你回去照顾太后罢,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程然犹豫,和赵沉茜对视片刻,笑道:“奴婢遵命。天黑人少,路不好走,殿下多加小心。”

赵沉茜淡淡点头,她提着灯走了几步,身形顿住,缓缓回头。程然还在门口守着,见状问:“殿下,可是遗漏了什么东西?”

“算是吧。”赵沉茜望着她,问,“如果有一天,你去外地清田,突然得知京中巨变,派你清田的人失踪了,只留下你成为众矢之的。你会怎么办?”

这可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问题,程然试着想了想,道:“我一介宫女,无名无姓,无家无族,若有人肯将清田这样的事交给我,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只要我没死,自然会去寻我的主上。”

“可是她失踪了,再无音信,极有可能死了。”

“只要没见到尸体,再大的可能也不作数。”程然说,“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抓住一个点查,总能找出蛛丝马迹。在找到一个能说服我的结果前,我不会放弃的。”

等赵沉茜回去,孟氏已差点将坤宁宫翻了个底朝天。赵沉茜被孟氏唠叨了一晚上,再三保证自己不会任性妄为了,才终于能清净地睡觉。可惜她合眼没两个时辰,就被宫女、嬷嬷叫醒了。

赵沉茜第一次知道,婚礼竟如此繁琐。她穿着沉重的翟衣,像一具提线木偶,被人摆弄来摆弄去,累得她太阳穴一跳一跳得疼。然而,哪怕后半截她已经累得做不出表情,依然认认真真完成每一个礼仪细节。

她的婚礼,要十全十美,完完整整。

赵沉茜的公主府在镇国将军府隔壁,听说容家为了准备这场喜事,特意将院墙打通了,安置了角门,锁在公主府这边。角门一关,赵沉茜和容冲就能自己过日子,若发生什么事情,哪怕在半夜,公主府的人也能随时通往镇国将军府。

今日是孟氏亲自为赵沉茜梳头,孟氏噙着泪,在满堂新红中梳过她的头发:“一梳梳到尾,香闺对镜胭脂雪。”

婚车终于驶入公主府,新郎官箭势如飞,一箭告天,一箭敬地,一箭射在车头,驱除过往这些年沾染的晦气。

“二梳梳到尾,鹊桥高架鸳鸯飞。”

赵沉茜握着红绸,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感受到红绸另一端有人,紧紧在前方牵着她。礼官唱喏,赵沉茜在震耳欲聋的起哄声中,拜天地,拜公婆,夫妻对拜。

“三梳梳到尾,夫妻执手白头约。”

赵沉茜被扶到大红架子床上,终于能坐下了。她感觉到许多人挤进来,闹哄哄地围着她,要观瞻汴京最美兼最有权势的公主真容。赵沉茜看不清,但她能感觉到,很多人来了。

专程从白玉京赶来的容复、楚蘅夫妻,殿前司指挥使容泽及其妻奚檀,在金坡关戍边的容沐,殿前司副将诸奕,高太后的女官程然,代孟氏出宫的管事姑姑……

世界骤然明亮,赵沉茜抬眸,在洒落的金钱彩果中,看到了容冲。

他英姿勃勃,神采飞扬,眼睛中是张扬而灼烈的火,不曾被风霜侵扰,一如她记忆中的白衣少年。赵沉茜眨眼,泪潸然落下。

命运是一幕庞杂的戏,每时每刻都有新事件发生,每一个事件都可能导致未来拐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她被裹挟其中,太多细节没发现,太多分岔选择错误,太多本该珍视的人,没有好好相处。多年后蓦然回首才发觉,她竟然错过了那么多。

容冲看到赵沉茜落泪,被吓到了,不顾婚礼章程,忙坐下来为她擦泪:“茜茜,你怎么了?”

赵沉茜隔着泪眼深深凝视他,她后悔立赵苻为帝,她后悔受困于现实考量和礼法孝道,没有将昭孝帝欠她们母女的债报复回去,她后悔没有多花时间陪陪孟皇后和高太后,而她最后悔的,是没有当面告诉那个少年,谢谢你喜欢我。

我其实也喜欢你。

婚姻美满,国泰民安,她爱的人都在身边。原来,这才是她心底最渴望的事情。

容冲见无论怎么擦她的泪都止不住,彻底慌了神:“茜茜,你别哭。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去实现。”

赵沉茜眼中泪未尽,带着深深的眷恋,抚上他的眉眼。

真像。

可是,你不是他。

极尽喜庆的新房突然传出尖叫,满堂亲朋宾客愣住,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新娘袖中不知何时藏了一柄匕首,此刻正捅在新郎心口。

这是赵沉茜第一次在人前哭,多半也是最后一次了。她任由眼中的泪干涸,清晰映出她的新婚丈夫浑身是血的模样。

容冲颤抖着捂住伤口,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为什么?”

赵沉茜嘴唇微动,声音轻如烟雾:“因为,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有深仇未报,壮志未酬,山河破碎,家国不复,千万遗民泪尽胡尘里。哪怕这个世界再美好,她又怎么敢沉湎于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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