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仪屈膝半倚在美人榻上, 手中转着酒杯,若有所思。赵伋看着亭子中心的歌舞,抚掌称好。帷幔拂动, 投在地上像一层雾,凉亭外花木疏影被磨得朦朦胧胧,美如画卷。
忽然, 薄影中伸出一双利爪,爬过地面, 爬上美人榻,朝赵仪后脖颈抓去。眼看影子的指甲即将掐入赵仪血管,身后突然传来喊声:“小心!”
亭中人都被吓了一跳, 赵仪回头,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后有一条诡异的影子, 张牙舞爪,奇形怪状, 像一棵不协调拉长的树。赵仪再抬眼一看, 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背后空空如也, 哪有什么怪树?
影妖见暴露,不再伪装, 化形后伸出森森利爪,朝赵仪面门袭来。赵仪吓得滚下坐榻, 毫无仪态大喊:“这是什么东西,快来人,护驾!”
舞姬们惊慌四散,凉亭中乱成一团。赵仪连滚带爬,从香炉后抓到一个舞姬,他看都不看, 反手朝影妖推去。舞姬尖叫一声,像待宰的羔羊,毫无反抗之力地摔向影妖。舞姬闭上眼睛,绝望地等待死亡,没想到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她被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接住,舞姬瑟瑟抬头,看到一个白衣少年执剑而立,宛如天神。
舞姬不由自主喃喃:“五郎君……”
赵仪看到来人,又着急又害怕,躲在柱子后喊道:“五郎,危险,快去找侍卫来。”
来人正是宪王的第五子赵英。赵仪往常很看不惯这个儿子不求上进,整日和江湖游侠厮混,但终究是他唯一的嫡子,赵仪怎么能不心疼?
赵英看起来比父亲怜香惜玉多了,他放开柔弱无骨的舞姬,问:“没摔着吧?”
舞姬垂脸,怯怯点头:“谢五郎君相救,奴婢没事。”
“那就自己找地方躲好。”赵英举剑,对着影妖道,“我就说为何今日罗盘突然有异,原来是你在兴风作浪。妖孽,休想伤我父王。”
影妖看着赵英,不屑道:“不自量力。”
影妖昨夜元气大伤,逃出来后,越想越不甘心。他干这一单全是因为树鬼说,国师已备下天罗地网围杀容冲,他只需要到场助助阵,就能平分容冲的精纯灵力,少说能涨五十年道行,成仙在望。影妖信以为真,结果现在成仙没捞着,白折了自己百年道行。
临安决不能白来,吸不了容冲,他就拿其他人补。虽然质量差了些,也聊胜于无。
宪王是皇族血脉,还和先帝一母同胞,体内残存着些微紫气,算是这群矬子里最有用的血了。可惜那点紫气传到赵英身上,已几近于无,好歹还占了年轻,勉强也能吸。
影妖想速战速决,不再废话,他朝赵英抓去,赵英举剑备战,忽然树妖身形融入剑影,随即消失不见。亭子里舞姬吓得失声尖叫,赵英连忙道:“快把帷幔都扯下来,影妖畏光,没有影子,他就无处可藏。”
众人已吓得慌了神,哪还听得进赵英的话。赵英挨个砍断帷幔,众人相互推搡,谁都想站在阳光下。赵仪仗着王爷身份,抢到最中央,他发现角落里躲着一个侍女,影子正好投向他这个方向,赵仪怒不可遏,用力推开:“滚远点。”
在他伸手时,他的影子和侍女的影子相重叠,影妖瞬间流动到他身前,张嘴朝他脖颈咬来。
“父王小心!”赵英奔来,一手扯住赵仪的袖子往后拽,另一手朝影妖砍去。赵仪站立不稳,重重摔倒在地,袖子刺啦一声撕裂。
赵英的动作看着轻飘飘,剑刃落下时却化作一道凌厉的剑气,将影妖劈成两半,一剑斩杀。
赵仪愣住了,躲在角落里的赵伋愣住了,连赵英本人都愣住了。赵英不可思议看向手掌,他的剑法,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赵伋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拨开前面的舞姬,踉跄跑向赵英,都险些把自己绊倒:“刚才那剑,是你使出的?”
赵英迟疑点头:“是。以前只在私下练过,这是第一次实战,如此看来,降妖也并不难。”
赵伋像看宝贝般打量赵英,忽然仰天大笑:“好,好,这么多年,我们赵家终于又出了修道天才。好侄儿,以后你缺什么尽管上端王府拿,好好习武,莫辜负了你的天赋。”
赵仪也面上有光,假意道:“端王,小孩子胡闹就罢了,你怎么也纵着他。”
“自从太祖之后,赵家虽富有天下,却再也没出过有修炼天赋的人了。”赵伋眼皮抽动,望向赵英的目光堪称热切,“五郎是第一个。我此生和仙术无望,如果能看着五郎得道成仙,也算了却我生平心愿。”
那你怕是看不到了。容冲藏在树影后,归剑入鞘。
虽然容冲也奇怪这些年皇家怎么一个能修道的人都没有,但很遗憾,赵英只是个普通人,他那些花拳绣腿,也就吓唬吓唬街头混混。
不过这样也好,宪王府高高兴兴庆功,容冲省了掩饰痕迹的功夫,皆大欢喜。
容冲收了剑,打算找个僻静之地放暗号,着手出城。他转身离开前,无意扫到宪王破损的衣袖下,露出一个纹身。
容冲只扫了一眼,莫名觉得眼熟。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图案。
·
余杭门。
许多百姓前来询问何时开城门,能不能通融,商贾连连拍大腿,心痛自己的货物。亲军司难得这么硬气,不论来人是谁,递上的是谁的名帖,一律看都不看拒绝。
日头正中,经城门郎费了半日口舌,嗓子都要冒烟了。以往这个时辰,他早就和同僚去酒肆听曲吃菜去了,但今日有禁军的人看着,他们没法偷溜,只能强忍着。
忽然,一个小兵从城门上快步跑来,抱拳道:“大人,城外来了几个道士,说是归真观的人,他们接到同门求救信,前来支援。”
经城门郎下意识要打发走,听到归真观时怔了下,他不敢得罪国师,多问了两句:“当真是归真观的人?”
“没错。”小兵道,“卑职让他们出示令牌,城门上的八卦镜没反应,应当是真的。”
临安城的护城阵法是国师督造的,各旱门皆设八卦镜,水门放下后有铁栅尖刺,若没有国师发放的令牌,任何有灵力的人、妖靠近,都会被阵法瞬间射成筛子。国师的阵法肯定不会认错自家人,若八卦镜没有反应,这些道士的身份定然是真的。
经城门郎为难,戴淮为了讨好圣上兴师动众搜查逆党,捉住了是戴淮的功劳,但如果开罪了国师,事后倒霉的肯定是他们这些守门的。经城门郎觉得他不能当这冤大头,说:“去请侍卫亲军司中郎将过来,让他定夺。”
中郎将悄悄从城墙上探头,城门外,一行穿着道袍的年轻道士负剑而立,坦然站在八卦镜下,轻声交谈。他们面容白皙,身形清瘦,一看就是没受过苦的娇少爷,和行伍的气质截然不同。经城门郎站在旁边,说:“中郎将,我没骗你吧,真的是归真观道士。”
中郎将收回身体,十分犯难。戴指挥使说不许放任何人出去,那么,允不允许放人进来呢?
中郎将想不明白,对经城门郎说:“你们先守着门,我去请示指挥使。”
戴淮正领着禁军挨家挨户搜查容冲,忙得焦头烂额。听到中郎将禀报,戴淮皱眉,问:“看清楚了,当真是几个道士?”
“没错。”中郎将禀道,“他们长得斯斯文文,每个人都配有刻有名字的令牌,腰上别着的捉妖法器新旧不一,各不相同,不像是装的。”
戴淮啧了声,若是普通商贾或者皇亲贵戚,直接回绝了就是,在官家面前都有说法,偏偏是归真观的人。此番容冲逃脱,七分过在国师,戴淮只占三分。如果拒绝了归真观的道士入城支援,岂不是把国师摘出去了?
不行,他可不能给国师当替罪羊。戴淮示意中郎将靠近,交待道:“我脱不开身,你替我去北关盯着,城门只开一条缝,放他们进来,带过来见我。其余人不论何等身份,敢借机靠近城门的,杀无赦。”
中郎将抱拳:“是。”
众士兵合力,余杭门刚支开一条缝,街上百姓见了,一拥而上:“通融通融,我的货今日要出城。”
“你这算什么,我们家今日发丧,死者为大,耽误不得啊!”
中郎将连忙让人拦住百姓,示意那几个道士快点进来。偏偏那几人慢吞吞的,平地扬起一阵风,中郎将被呛了眼睛,忍无可忍拔刀:“都退开,我们奉了皇命坚守城门,敢擅闯者,格杀勿论。”
一通骚乱后,城门重新关上,中郎将拉正身上被挤歪的铠甲,突然一怔:“那几个道士呢,没进来吗?”
城外,士兵们嫌弃地扯掉道士衣服,说:“将军,你总算出来了。”
容冲揭掉身上的匿形符,淡淡道:“有什么可担心,就凭临安那群酒囊饭袋,还抓不住我。”
归真观道士虽然是容冲的人假扮的,用的却是真实的身份。昨夜容冲和妖怪大战时,亲信趁机杀了好几个道士,扒下衣服和令牌,尸体用化尸水融掉。等夜深人静后,他将衣服和令牌藏在鱼腹里,顺着水门漂到城外。接应的人守在河道下游,剖鱼取物,假扮成归真观的道士,骗开城门。凭容冲的武功,只要城门打开一丝缝,就足够他逃出来了。
这身衣服看起来道骨仙风,但仔细闻,还能闻到一股鱼腥味。士兵看着国师的东西就来气,恨不得在上面踩两脚,容冲拦住:“别,我还留着有用。”
“啊?”众士兵不解,“将军,你和苏将军都出来了,还要归真观的衣服做什么?”
做什么呢?容冲捡起令牌,抚过上面“归真”二字,眸光深沉,缄默不语。
自然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父母出事后,他和大哥疲于应付接二连三的变故,没人顾得上白玉京。白玉京众多珍宝财产,一半充了国库,另一半入了归真观。
霸下印沦落敌手十余年,诸如此类的法宝还有很多,是时候该完璧归赵了。
他出发前就想过营救孟太后的消息可能泄露,自然也会想泄露了该怎么办。元宓想趁他不在海州趁虚而入,巧的是,容冲也想。
区别在于,没有元宓的归真观是一盘散沙,而没有容冲的海州,却拥有天底下最坚强的后盾。
她是他的软肋,然而这根软肋拿出来,却可顶天立地,移山填海。他比相信自己,还要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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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沉茜翻看最新的人口簿,忽然眼皮跳了下。她抬手抚眼,隐隐生出股不祥感。
“娘子。”门外传来程然的声音,她喜气洋洋跑进门,高兴道,“娘子,您猜谁来了?”
赵沉茜抬眸,惊喜后是惊讶:“离萤?”
程然身后站着一个女子,一身黑衣,媚眼染霜,赵沉茜都差点没认出来。
其实离萤的五官没什么变化,但气质大变,像一坛柔媚的女儿红历经风霜雨雪,岁月沉淀,变成了割喉的刀片白。最重要的是,她脸上有了一道疤,从耳后横亘到鼻梁,再偏一寸就要割瞎她的眼睛。
赵沉茜沉了脸,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她的面容,问:“这是怎么了?是谁伤了你?”
离萤看到赵沉茜见她第一眼不是厌恶她的疤丑,而是愤怒地问是谁伤了她。离萤眼底发热,知道殿下依然还是殿下,那个不在乎她是妓女,遣散整座青楼,光明正大带她走入皇城,和那些臭男人平起平坐的公主殿下。
离萤得知程然在找她的时候就有猜测,但直到这一刻她才彻底放了心,这么多年百感交集,一齐涌上心头:“殿下,真的是你。”
“我就说肯定是她。”一个磊落飒爽的女声从外面传来,赵沉茜回头,看到来人十分意外,“周霓,是你?”
周霓做男装打扮,一把将手里的人扔到地上,说:“听闻海州广纳贤才,不敢称贤,但还有几分武艺。自己造反太累了,还是找座大山靠吧,为表诚意,先递上一份投名状。”
赵沉茜扫过地上被栓成一串的人,问:“这是……”
“一群南方来的细作。”离萤对着赵沉茜轻声细语,扫到地上的人时,顺便变得冷酷无情,宛如在看一堆死肉,“盯了他们好几天了,扮作流民却不入城,在城墙外鬼鬼祟祟张望,一直在和来往商队打探城里的事。昨天半夜他们提了一桶浆糊出门,打晕一看,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离萤递上一沓纸,赵沉茜接过翻了几页,毫不意外:“我那弟弟还是这么愚蠢,想煽动民乱借刀杀人,张贴小报有什么用,那些贫苦百姓哪个识得字?”
离萤用手在脖子上比划,问:“殿下,要杀了吗?”
塞了嘴穿成一串的细作们听到,吓得瑟瑟发抖,呜呜求饶。赵沉茜瞥了他们一眼,轻飘飘道:“杀了做什么,开垦荒地正缺人手,把他们送到山上,告诉二营将士不用手软,尽管给他们安排最重最苦的活。”
细作们听到,呜呜地更大声了。离萤厌烦地踹了他们一脚:“闭嘴,一群脏东西,凭你们的臭嘴也敢污殿下的耳?”
程然看到,轻轻柔柔拦住她:“离萤,交给我吧,你和周将军刚来,娘子应当有很多话要问你们。”
赵沉茜微微挑眉:“周将军?”
周霓坦荡颔首:“没错。师兄死后,我带着他的剑,替他完成未竟之志。我回到汴京,看到很多女子失了清白后,回不了夫家也回不去娘家,只能一死了之。我想不通为什么从没有男人觉得自己失了贞洁,女人却要为此付出性命,便收留这些女人组建娘子军,封自己个女将军当当。”
赵沉茜意外,随后笑了,道:“做得好,你这个将军当得。你们两人就是因此结识?”
“是。”离萤道,“殿下失踪后,我从不相信宋知秋的鬼话,一直藏在汴京找您。后来阴差阳错认识了周霓,就和她一同救助女子。周霓听到海州招人,非说那就是殿下,带我们来海州投奔。”
“那些女子呢?”
“都带来了。因带着兵刃,怕守卫误会,我便让她们在城外扎营了。”
赵沉茜看了程然一眼,程然了然,行礼说:“我去安置。”
赵沉茜示意两人坐下,亲手为她们斟茶,离萤忙要起身:“殿下我来。”
赵沉茜拦住她:“你们来海州,是来投诚昭孝皇帝的女儿吗?”
离萤不假思索道:“当然不是。殿下的才干,和那个狗皇帝何干?”
“那何必还称我公主呢。”赵沉茜说,“如今我靠自己白手起家,招贤纳才。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为好不容易招来的皇城司指挥使和将军倒茶,你们不受,莫非是看不上这茶吗?”
离萤愣住,周霓看着赵沉茜眼眸,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好茶。”
赵沉茜轻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看向离萤,亲手将茶递到离萤面前:“你可愿助我重建皇城司,刺探情报,体察民情,潜察远方事,决战于千里之外?”
离萤没想到赵沉茜什么都不问便给她这么重要的职位,受宠若惊道:“可是程然和殿下更亲近,皇城司至关重要,应当留给她。”
赵沉茜笑道:“我用人只论才干,不论亲疏,要是那年我没出事,我本来就打算提你为皇城司指挥使的。你心细如发,观察入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我身周安危交给你,我十分放心。”
离萤惊讶,眼眶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赵沉茜拿出帕子替她拭泪,离萤忙转过身:“殿下不可,我容貌丑陋,别脏了殿下的帕子。”
赵沉茜将她扳过来,不容置喙道:“哪里丑?这道刀痕无损你的美貌,是上天怜你出淤泥而不染,为你颁发的勋章。”
这是离萤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出淤泥而不染。她在汴京时,哪怕她已赎身那么久,她走在皇城司里,依然有人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扫视她。她恨透了男人那种视线,后来她被宋知秋的杀手追杀,脸上挨了一刀,侥幸捡回一条命,但从此脸上却有了一道狰狞的疤,离萤不觉得难受,反而轻松无比,终于没有男人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她了。
但现在,救她于水火的公主告诉她,她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心细如发,观察入微,可靠可信。从没有人夸过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竟有这么多优点。
赵沉茜用含笑又坚定地目光看着她,再一次端起茶盏,递到她面前,似乎她不接,就会一直等着她。离萤咬住嘴唇,捧过茶盏下跪:“谢殿下。”
赵沉茜扶她起来,嗔怪道:“还叫我殿下呢?”
离萤含着泪点头,像笑又像哭:“是,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