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沉茜软硬兼施, 对训练士兵的扈源无限怀柔,对元宓派来的细作却狠辣冷酷,手起刀落, 成功镇住了来势汹汹的流言风波。容泽的支持就是最后一根稻草,赵沉茜暗算容冲的谣言不攻自破。赵沉茜暴露身份后在军营第一次立威,也可以说交锋, 算是大获全胜。
送走容泽后,离茵、程然跟着赵沉茜回东厅, 一关上门,程然立刻露出笑容:“我就知道娘子有谋有略,擅攻人心, 定能收服军队。现在娘子的身份也过了明路,算是再无隐患了。”
案旁姜茶早已冷掉, 赵沉茜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道:“哪有那么简单, 不过是恩威并施, 将他们的不满暂时镇压下去而已。想让他们真正臣服,还远着呢。”
程然和离茵对此都不以为然, 殿下坚毅强大,何人不为殿下的人格魅力倾倒?赵沉茜却没有她们那样乐观, 元宓已经出招了,她想到接下来可能要面临的事,心底无比烦闷。
和元宓这种小人过招就是这样,说难以招架也不至于,但要时刻防备着毒蛇从草丛里钻出来咬你一口,实在烦不胜烦。赵沉茜说:“程然, 你吩咐金二娘等人,这段时间多盯着城里,元宓的探子必然还有,要一个个都拔出来。 ”
“这是皇城司份内之事,我去就好。”离茵道。
“不。”赵沉茜说,“你刚来海州,认得你的人不多。我有一件重要事情要交给你。”
此事过后没几天,中午,赵沉茜刚用过午膳,突然程然急匆匆跑进来:“娘子,大事不好,很多百姓拥到衙署门口,要求见容将军、苏将军。”
“什么?”赵沉茜大惊,“军营的事情我已下令,严禁外传,百姓怎么会突然想起见容冲、苏昭蜚?”
除非,有人故意透露容冲、苏昭蜚现在不在城内。
程然急道:“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山阳城不知怎么回事,今日忽然传的满城风雨,说大齐新君刘麟带着二十万大军奇袭海州,已在八十里之外,最晚后日海州城就会被围成铁桶。而容将军、苏将军皆不在城中,海州进无将可用,退无粮可守,会成为一座死城,所有人都会被困在城里,慢慢饿死。他们还说……”
赵沉茜在听到容冲、苏昭蜚行踪泄露的时候还算镇定,但听到外面传海州无粮,心里咯噔一声。她深吸一口气,问:“他们还说什么?”
程然愤怒中夹杂着本能的颤栗,说:“他们说,刘麟对海州恨之入骨,一旦攻下海州,必会屠城。海州和山阳城毕竟有商贸往来,这些消息被一传十、十传百带到海州,现在好些百姓围在府衙门口,嚷嚷着要见容将军,还有些商人打包了行囊,要逃跑呢。”
赵沉茜脸色凝重,元宓的细作被尽数拔除,他见城内无法煽动,竟然想出从山阳城下手。这一招可谓毒辣至极,毕竟人总是对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深信不疑,赵沉茜再在城里辟谣,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室内气氛沉重,这时魏子尘从外面跑进来,惊慌道:“知州,不好了,在城外开垦荒田的流民们围在城门口,说海州允诺了无条件庇佑他们,要求进城避难!”
赵沉茜深吸一口气,暗暗提醒自己不能着急,这是元宓的第二招,散播恐慌,引起挤兑,击穿民众对赵沉茜的信任。一旦她乱了阵脚,才是中了元宓的陷阱。
天塌了也不过是一件事一件事解决,没什么大不了。这样想着,赵沉茜果然冷静许多,说:“魏子尘,你去城门传话,让士兵不得对流民动粗,先稳住城外百姓的情绪,我随后就到。”
“是。”
“程然,你去安抚那些商人,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不得让他们离开海州,加剧民众的恐慌。从侧门走,别被前衙的百姓看到。”
“是。”
程然和魏子尘相继离开,赵沉茜已完全冷静下来,对剩下的人说:“你们跟着我,去前衙。”
府衙门前已经挤满了百姓,大家都恐慌而焦躁,闹哄哄往里挤,衙吏费力拦着门:“肃静,肃静,官府重地,不得闹事!”
“外面都传容将军和苏将军不在了,是不是真的?我们家上有老下有小,要是海州城守不住了怎么办!”
“是啊,而且听说城里余粮不够了,招收那么多流民,他们白得房得地,现在还要来分我们交的粮食,这是何道理?坚决不允许流民入城!”
“都这么久了,容将军人呢?当初许诺的那么好,现在遇到事就不管了吗?”
“我管。”
女子的声音像是有魔力,奇迹般穿透闹哄哄的人群,压住不断膨胀上浮的情绪。赵沉茜从青砖照壁后走来,她穿着靛色对襟衫,压住折枝花罗裙,这一身颜色很素,但配上她的气质,显得沉静而庄重,淡雅而尊贵。
人群自动分野,府衙的人围在她身边,百姓站在对面,无声对垒。赵沉茜扫过下面一张张或愤怒、或茫然、或敌意的脸,说:“诸位午安,大家有什么事慢慢问,何必动这么大火气。”
有人不吃这一套,人群中一个男子喊道:“容将军呢,我们只认他,叫他出来答话!”
“我与容将军心意相通,问我问他都是一样的。”
“别拿这种话糊弄人。”群情激奋,嚷嚷道,“他已经很久没露过面了,明明以前每天都能看见他。是不是他早就不在城里了?”
衙署的人都有些紧张,一致看向赵沉茜。赵沉茜那日在军营中手刃四个细作的事迹已经传开了,他们都指望赵沉茜突然拿出什么大招,解决沸腾的民愤。
然而赵沉茜只是静了静,道:“没错,他现在确实不在城里。”
这话像一滴水落入滚油里,衙吏和百姓一起震惊,还不等这锅热油炸开,赵沉茜下一句话便道:“刘麟带兵奇袭海州,商人都能打听到的事,容将军会不知道吗?事关战术,我不能说太多,但你们放心,容将军早有准备。”
百姓放了心,需要保密的战术定然是极厉害的,哪怕他们依然一无所知,却瞬间能置身事外了。但拷问还没完,又有人问:“那粮食呢?海州粮草一直不宽裕,养军队便也罢了,凭什么放那些流民入城?”
赵沉茜租田令里允诺,海州周边荒地四十税一,年满十五的男丁租满三年可分土地,并且容家军会保护收成不被土匪侵占,若有疏漏,海州衙署会无条件补偿佃农的损失。这道政令一出,许多青壮年携家带口来投奔海州,赵沉茜也兑现承诺,只要核明不是北梁细作,一概接纳。容冲将周边土匪剿了好几回,赵沉茜也日常派军队巡逻,住在城外无须担心安危,这些流民便在田地边结庐而居,既能生活又方便照顾田地,只等着三年后分田,他们便有了自己的土地和房子。
此举既能给海州增加人口,又能开垦荒田增加税收,乃一举多得之策。赵沉茜也想过新住民和原住民之间会有矛盾,但那应该是几年后的事情,海州衙署有了钱,有许多办法可以抚平这些裂痕。但现在,这个矛盾被过早地引爆了。
不光海州百姓,甚至衙署的官吏也露出赞同之色。是啊,没有粮草兜底,何必打肿脸装善人。不放流民入城,军民省吃俭用,现存的粮草好歹能供海州撑一个月,一旦放那么多流民入城,容冲和苏昭蜚不在,无法突围,只能固守城池,而城内粮草又不够,岂不是逼着人相食?
赵沉茜沉默,城内百姓是海州根基,她不能不顺着,而城外流民无家可归,万一真有战争,她绝不可能让他们流落在外,任由敌兵屠戮。禾苗已经种下,只需要两个月第一批秋税就能收了,到时候有了钱,赵沉茜便能推展更多政令,招揽更多人口,反过来吸引商人,为海州创造更多财富。人和钱的雪球一茬茬滚下去,海州便可越来越富,越来越强。
种子已经种下,只待萌发,但是现在,元宓逼着她二选一,要么守着一堆萌芽饿死,要么挖出一半,做成肥料喂给另一半,好歹还能保存实力。
衙署的人无声杵在后面,百姓瞪着愤怒的眼睛等在面前,所有人都逼着赵沉茜作出决定。
可是,为什么非要二选一?为什么天灾人祸面前他们只能自相残杀?一定有第三条双全之路可走,就算没有,她也要蹚一条路出来。
赵沉茜心里毫无把握,却表现得自信而坚定,斩钉截铁道:“只要踩在海州地界的百姓,无论老弱妇孺,士农工商,都是我们的子民,我们一个人都不会抛弃。我会开城门接纳流民,但诸位尽管放心,海州城内储粮虽然不多,但我已在其他地方置备了粮草,只待运入城中。”
人群大哗,明明狐疑却又忍不住想相信,纷纷问:“当真?”
赵沉茜心里苦笑,仓促之间想得到大量粮食,只能靠买。她又不是送财菩萨,去哪里找大笔钱出来?但对着百姓衙吏,她依然坚定道:“当真。”
赵沉茜的表情太有说服力了,大家习惯了这位娘子总有奇思妙想,总能算无遗策,遂放心地散去。他们不是纯粹的好人,也不是纯粹的坏人,只是一群普通人。如果自己性命无忧,谁不愿意当个善人,救他人于水火呢?
程然安抚好想跑路的商人后,急匆匆赶回来,听到了赵沉茜的话。她心有疑窦,但等人群都散去后,才悄悄问:“娘子,你在外面还存有另一笔钱?”
赵沉茜不语,程然一看就明白了,急得发懵:“这……娘子,万一刘麟大军真的后日就来了,我们怎么筹钱来?”
赵沉茜竟然还能保持平静,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慢慢呼了一口气,说:“先去城门安置流民,外敌未至,不能让自己人乱起来。事在人为,总会有办法的。”
这些流民都是赵沉茜招募来的,很认赵沉茜的话,她一出面他们就平息下来。赵沉茜将安置、登记等琐事安排下去,让官吏一一照做,流民们也乖乖排着队,无人争吵闹事。赵沉茜安顿完这一头,就赶紧赶回衙署,处理其他事务,脑子里还得想筹钱的事。
程然见赵沉茜一路不言不语,非常心疼,便是当初摄政最艰难的时候,殿下也没被逼到这个份上过。程然想替赵沉茜分忧,提议道:“娘子,刘豫还在我们手里。孝字当头,刘麟不敢不听,不如我们将刘豫送出去,逼刘麟退兵?”
赵沉茜沉默,这不是谈判,这是求和。现在没人知道刘豫还活着,这张隐藏的王,理应至少吃掉一张将。
但赵沉茜也知道程然是为了她好,她海口已经夸了出去,一旦被人发现她在虚张声势,反噬简直不可想象。赵沉茜按住眉心,说:“你让我再想想。”
实在不行,她还可以求助卫景云。刘豫这张王牌,总比她的尊严重要。
程然叹了一声,默默给赵沉茜倒了盏热茶,端上自己亲手捏的糕点。她的殿下聪慧又果断,总能作出最明智的决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殿下的饮食。
“殿下,先喝口茶吧。你在城门和衙署来回奔波,嗓子都哑了。”
赵沉茜哪还有时间关心自己的嗓子,她握着杯盏,给自己最后一盏茶的时间,思考更好的解决办法。等茶水冷掉,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必须向云中城求援了。
她感受着手中的瓷器一点点冷下去,比掌心热不了多少了。赵沉茜唾弃自己无用的自尊,早在母亲被废时她就明白了,尊严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她还在坚持什么?赵沉茜心里叹了声,对程然说:“取信笺来。”
几乎同时,门外传来离茵的声音:“娘子,有两个姓薛的女子求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