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泓回朝的时候,李屏山的学生郗禹刚被刺字流放充军不久,气怒交加之下吐血而亡的李屏山也才刚下葬不久,正是朝野齐喑的时期。
那日下着雨,给京师的杨柳都添了几分潮湿,瞧着依稀有江南草木的影子。
恰巧那位已执掌天下将近三十年的帝王乘着御用车马回宫,远远见到那身着一袭白衣的修长身影,觉得有些眼熟。他命人停下马车一看,只见那人立在摇曳柳枝之下朝他望来,仍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
那时他刚登上帝位,不少人都盼着他当个明君,江清泓也在其中。那一年江清泓刚中了进士,随着他去秋猎拿了第一,与他同车去行宫大宴群臣。
别的老臣都是前头留下来的,唯有江清泓是他钦点的状元郎。
他很喜欢江清泓。
已差不多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帝王微微把手握成了拳,仍记得当日江清泓与他大吵了一架,归家后便决然挂冠而去。
走得毫不留恋,再也不与他说什么盛世、什么明君。
此后再听说江清泓的消息,不是与文人墨客吟风弄月,就是与江湖游侠把臂同游,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这些消息他本是不想听的,只是底下的人非要报上来,是以他知道江清泓这人辞官后活得有多快活美满。
可惜好景不长,听说他那青梅竹马的师妹生孩子把自己生没了。
难怪这人一身素白,原来是丧妻又丧儿。
帝王倚在车中仔细想了想,竟没想起他们当年是因什么而吵架,想来是比不上他这些年来做的随意一件荒唐事。所以,江清泓回来做什么?
“去,把朕的状元郎请到车上来。”
帝王饶有兴致地指着江清泓笑着说。
君臣同车回宫。
养尊处优的帝王倚在车中,打量着近在咫尺的江清泓。
江清泓到底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又碰上中年丧妻这等惨祸,眉目间难免带着几分失意。
倒是比从前那又臭又硬的倔样瞧着要顺眼许多。
他笑着问江清泓:“爱卿可是后悔了?”
江清泓敛眉说道:“是。不知陛下身边可还有微臣的位置?”帝王哈哈大笑。
他知道江清泓为什么赴京,因为“南杨北张”之中的杨派遭人报复,他那恩师被气得进了棺材,他妻子也是因此而难产。
这可不是他派人做的,只怪他们杨派的人都自诩硬骨头,得罪的人太多,又不肯乖乖屈膝认错,可不就很容易招惹小人吗?
江清泓也是,非要等到家破人亡了,才想起可以来求他。
难道他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后悔,他就会如他所愿起用他?
不过这些年来他最爱做的事就是……强人所难。
他倒要看看曾经眼里容不下半颗沙子的江清泓,到底能忍耐到什么程度。
帝王笑道:“有是有,就是不知道爱卿离开京师这么久,回来以后还能不能待习惯。”
结果江清泓却待得很习惯。
他好像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敢在御前据理力争的状元郎,反而陪着他纵情享乐,甚至还心甘情愿地用他那支备受士林吹捧的笔为他绘制春/宫图,画得比所有宫廷画师都要好。
江清泓不劝谏他,他反而觉得连自己强夺回来的美人都有些寡淡无味了。
偏偏这样的江清泓,在外人面前却还是个正人君子。
没有人知道他这么会曲意逢迎。
帝王心中不知不觉生出一种隐秘而扭曲的想法来。
他要彻底把江清泓弄脏,要江清泓再也没办法维持他光风霁月的表象。
他开始故意把一些腌臜事交给江清泓去办。
他故意让人揭露江清泓都做了些什么,又堂而皇之地撕了弹劾江清泓的奏章,让言官们敢怒不敢言;故意让人在宫宴上唱江清泓为他写的淫词艳曲……
骂江清泓的人越来越多。
因为江清泓原来的名声实在太好,所以反噬起来才会更厉害。
但凡识字的人提起他来,基本都要唾骂他几句,认为他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江清泓从不分辨什么,只是把他交待的事办得比谁都好,好到叫他都有点离不开他了。
底下那些见风使舵的家伙也都聚拢到江清泓身边,不管做什么都跟着江清泓的指示走。
自己分明也没给江清泓多大的官,江清泓竟能在一片骂声中有了点权倾朝野的架势。
有次听说有个将领找上门与江清泓割袍断义,他找江清泓入宫喝酒,问他要不要把那将领一削到底。
江清泓笑着说道:“一削到底有什么意思,不如扔他去前线打仗,到时候要粮不给,要兵甲武器也不给,叫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贪污军饷。”
帝王听了大笑起来,也觉得这个主意妙得很,丝毫没把其中可能牵涉到的无数将士性命看在眼里。
后来这将领竟侥幸接连数次大捷,江清泓收到消息后毫不犹豫地压下了所有为对方表功的奏折。
显然还在记恨对方的割袍断义让他的名声更难听了。
江清泓越来越得帝王信任,几乎所有奏折都先经了他的手才呈到御前。
连想要什么官职,那都是可以自己拟旨自己批的。
而帝王的日子也过得空前舒坦,再也不用为什么事情烦心,想做什么只需要跟江清泓说一声就好。
有次他发现江清泓多了个太子太傅的名头,还纳闷自己什么时候给了江清泓这么个官。
江清泓道:“上次东宫詹事府那边有人奚落臣德不配位,微臣就寻思着弄个这么个名头去给他当上官,看他还敢不敢骂我。”
帝王乐道:“那他还骂你吗?”
江清泓笑道:“那家伙骨头挺硬,还是骂,微臣就把他革职了,陛下不会怪微臣的吧?”
那神情,那笑容,活脱脱就是个弄权小人。
“朕怎么会怪爱卿。”帝王说道,“朕反倒觉得爱卿还是太心软了,应当把他送进诏狱,让人把他指头一根根碾碎,叫他从今以后再也拿不起笔。若是还不够解气,还能把他给阉了送去伺候人,就像前几年那个敢骂朕的状元……那家伙叫什么来着?朕都快忘了。”
江清泓道:“敢骂陛下的当然不一样。”
本来江清泓以为对话就这么结束了,结果翌日他被人带到了天牢,说是陛下为他把那个出言不逊的东宫詹事府官员抓回来了。
陛下要他亲自碾断对方的十根手指。
江清泓静立片刻,说道:“这种事还要我亲自做吗?那要你们有什么用?”他命人搬来椅子,坐下冷眼看向左右的狱卒,“我在这里看着,你们行刑吧。”
惨叫声响彻天牢。
江清泓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被废了双手。
这些年来这样的事又何止一件两件。
他手上早就沾满了无辜者的血,不差这么一个人。
即便这么说服了自己,当天夜里江清泓仍是吐了好几口血,连服下据说危急时能保他命的药都差点没有控制住病情。
但总归还是控制住了。
第二天他去面圣的时候,帝王明知故问:“爱卿昨天晚上没睡好吗?”
江清泓直言不讳:“微臣是读书人,不喜欢天牢那种地方。”
帝王笑道:“是朕考虑不周了,只想着要替爱卿出气,忘了爱卿见不得血腥。”他目光落到江清泓修长而瘦削的手掌上,“朕很喜欢爱卿这双能文擅画的手,爱卿可千万不要做出惹朕不高兴的事来。”
到底是当了那么多年皇帝的人,他已经察觉了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力不从心,也察觉了江清泓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他还没死,江清泓就想扶持太子登基?看来江清泓是忘了,他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可惜有些东西给出去容易,收回来却没那么简单。他警告般杀了好几个江清泓养出来的走狗,江清泓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来与他议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偏偏他还找不到能替代江清泓的人。
他试着重新把事情交给其他人去办,这些人却总不如江清泓办得好,连底下人送来吃喝都越来越不合他心意。
越是这样,他越是怒不可遏。
没有江清泓的那些年里,他还不是一样过?
他那时候过得不知多舒坦,想弄死谁就弄死谁,想逼迫谁就逼迫谁,从来没有人敢违逆他。
怎么现在他就离不得江清泓了?
江清泓还背着他偷偷扶持东宫!
他不是明君,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难道就是明君吗?
江清泓这种不知好歹的家伙,该死!该死!
君臣两人最终还是撕破了脸。
江清泓硬生生撕开了他仍紧握权柄的假象,叫无数人看见他作为帝王的权威并非那么难以动摇。
江清泓该死!
他盛怒之下让人把江清泓斩了还觉得不够,又下了个诛九族的旨意。
只是负责办这件事的官员已经窥见了他的外强中空,杀的人竟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少,大部分人都只办成了“株连”。
他没有再追究。
因为在江清泓死后不久,他收到一封江清泓死前给他写的信。
信中还附有一块既陌生又熟悉的龙纹玉佩。
江清泓在信中回忆往昔,后悔当日弃他而去,愧对当年的知遇之恩,所以托人归还这块当年秋猎之日他赐予的玉佩。
除此之外,别无赘言。
仿佛半点都没有怨他。
都是假的。
没一句真话。
他都把江清泓杀了,江清泓怎么可能不怨他?难道就连自己的死,他也早早预料到了?
独坐于御座之上的帝王拿起玉佩看了好一会,狠狠地把它砸向不远处的柱子。
玉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