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国的都城临湘, 就在后世岳阳市。
长沙国的腹地,便是在云梦平原。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此刻的云梦泽比诗文里还要震撼。
“云梦泽”的称呼源自楚语,但楚人自己是不称呼其为“云梦泽”, 而是为“云梦”。因为在楚语中, “梦”就是“泽”。哪怕经历了大秦, 这里还是老楚人的聚集地。
吴臣是个和父亲一样务实的人。在吴芮还任番县县令时, 按照此时的规矩, 吴臣常帮父亲处理公务, 算是半个县令。
他见刘盈因自己的劝诫, 像个孩童一样闹别扭, 心中没有因“得罪”太子担忧,反倒与刘盈更亲近了。
吴臣体贴地转移话题, 说起了长沙国的治理。
长江之北为“云”,长江之南为“梦”。
战国后期, 因人口增加, 云梦的面积便已经缩小,后世产粮重地“洞庭湖平原”的雏形出现。
而冲积平原的雏形, 就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沼泽地。
如何将沼泽变成平原?
吴芮病逝前, 还在腿脖子上裹着皮革,双手拄着拐杖, 每日行走在能没入小腿的淤泥中。
他需要修许多渠道水坝水车,将沼泽的水排干, 才能把沼泽地变成水稻田。
吴芮原本的领地番县, 现在已经划给了淮南国,这一片地方的人对吴芮十分陌生。
失去了民众基础,吴芮的工作很难开展。
云梦泽这片区域民众构成非常复杂。楚人、秦人和土著野人混杂。
吴起变法时, 曾将大量旧贵族迁来,促进了云梦泽的开发。但吴起死后,楚王便弃用了新法,云梦泽的开发也中止了。
秦始皇也曾迁徙民众开发云梦泽。但秦朝统一的时间太短了,且徭役过多,让当地人感到畏惧。
吴芮想动员他们修水利,他们只以为吴芮又要害他们,十分抵触,往山里逃。
吴臣道:“阿父无奈,便停止了计划,承诺不会兴徭役,才安抚住他们。虽然临湘看着平和,实际上……唉。”
吴臣和吴芮身为秦臣,是有点看不得地方“野蛮生长”的。
但如后世太史公《货殖列传》所言,因水热条件好,楚人饭稻羹鱼,火耕水耨,果隋蠃蛤,很难饿死,所以生活十分懒散,得过且过,几乎没有富裕之家。
吴芮在番县当县令时,依托秦国的强大威势,番县人不敢懒惰。吴芮是能吏,在他的带领下,番县人很快就富裕了。
将领地换到长沙国,吴芮虽然是长沙国的王,长沙国给当地人的威慑远远不如大秦。
吴芮又不是一个暴虐的人,见当地人不想干活,便也懒得催了。
吴臣提起此事,颇有些憋屈。
刘盈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捏着下巴沉思。
南方和北方不一样。北方水热条件不好,人手不足的时候,光是种出果腹和纳税的粮食,庶民便已经拼尽全力;南方则在种地之余,还能有空闲劳动力。
但人只要饿不死,就难免懒惰。当地土生土长的楚人别说主动修水利,连耕地都懒得细致伺候,一把火烧了就算耕了。
后世南方好几次大开发的开端,都是北人逃荒南下,来南边“卷”出来的。
现在北方自己种粮食的人都不够,不能迁徙北人来“卷”南人,就只能靠强制的行政命令来让南人努力。
哈,确实难。
吴芮在番县,即后世鄱阳待的时间,远没有吴家在长沙国经营的时间长。但后世对吴家的纪念,却集中在鄱阳。岳阳几乎没有吴家人的传说。
由此可见,吴家人在长沙国当王的时候,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政绩。
刘盈来长沙国之前,还以为是吴芮年纪大了,所以懒得动了。而后世子孙又沉溺享乐,不想做事。
听完吴臣抱怨,原来吴家人没变,只是环境变了。
刘盈道:“想回番县吗?等灭了淮南王,我和阿父说说,给你们换一块领土。番人也一定很想念你们。”
吴臣笑着摇头:“我们家在番县声势过重,还是算了,就留在这里吧。什么都不做也挺好。”
他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但神情很坚定。
刘盈便不劝了。
云梦多洪水。几乎长江汛期一来,云梦平原就要被淹一次。楚国、秦国都曾修建堤坝和水渠。
吴芮也想修缮在战乱中荒废的堤坝和水渠,顺带改良更多的沼泽。既然当地人不愿意,那就只能暂时放着这里不管。
刘盈不惧怕吴家的声势。吴家人有改良沼泽地的经验,他便会把吴家人派到南方各地开垦田地。
番县,也会迎来新的吴家人。
庶民无远见,这是无奈之事。
只是能吏有限,朝廷能支援的力量也有限,让能支持能吏工作的地方先发展,也是无奈之事。
洞庭湖平原现在无法立刻开发,就先开发鄱阳湖平原。反正湖南江西都是后世重要产粮地,哪边先开发出来,对大汉来说都一样。
嗯?你问刘盈既然想让吴家人回番县,为何不继续劝吴臣?
我堂堂汉太子作决定,何须他人同意?下命令便是!
吴臣以为刘盈没有继续劝他,是理解了他的苦衷。
刘盈确实理解了吴臣的苦衷,但没打算顺着他的苦衷。
这误会,吴臣现在还不知道。
他只以为,刘盈确实还是当初那个很乖巧、很体贴的好孩子。
两人一路聊天,终于到了吴芮的陵墓。
吴芮早已经下葬。
吴芮的墓葬就在长沙国境内。这个墓葬,在后世早就失去踪影。
不过鄱阳给吴芮立了多处衣冠冢,直到现代还香火旺盛。
吴臣本想让刘盈休息几日再来拜祭父亲。刘盈不同意。
他来到吴芮的墓碑前,非常不客气,也不礼貌地拍拍石碑,抱怨道:“伯父还说下次见面,带我去湖上捕鱼。捕的鱼不给驺无诸吃。伯父骗我。”
驺无诸和驺摇就在长沙国。
他们送别了吴芮后,听闻刘盈要来,便留下等刘盈。
驺无诸和驺摇与长沙国的相国利苍同来,本正打算给刘盈行礼,就听到了刘盈的抱怨。
驺无诸见刘盈虽然长高了、长壮了,性情还是当初模样,便懒得装了。
他很随意地对刘盈拱了一下手,道:“那老贼居然说过这样的话?他不给我吃鱼,我不会抢吗?”
刘盈回头:“伯父说你打不过他。”
驺无诸往旁边啐了一口:“呸!”
驺摇手足无措,不仅恭恭敬敬地向刘盈行礼,还为驺无诸的无礼道歉。
驺无诸嫌弃道:“你何必紧张?太子自己都不在乎。”
驺摇严肃道:“太子与我等亲近,你就更该注重礼节!”
“没错!你不尊重我,等明日我休息够了,我们打一架。”刘盈阻止二人吵架,“你可以自己上,也可以派壮士上。你赢了,以后再不需要向我行礼;我赢了,你跪下叫我老大!”
驺无诸:“……你是顽童吗?”
刘盈笑道:“我是啊。怎么,看见我已壮,不敢?”
驺无诸懒懒地抬了抬眼皮,道:“你是以太子的身份来约战,还是以刘盈的身份?”
刘盈道:“是以吴伯父侄儿的身份。你居然在吴伯父墓前称呼吴伯父为老贼,还污蔑吴伯父打不过你。我定要为伯父出口气!”
驺无诸嘴角抽搐:“行。”
驺摇冷汗都冒出来了,试图阻止。
利苍微笑着道:“太子与闽越王玩闹,这是私交甚笃的表现,齐信侯不用担忧。齐信侯应当了解太子的性格。”
驺摇苦笑:“但……唉,好吧。”
利苍和吴臣交换了一个眼色,将话题转移到叙旧上。
利苍是大汉朝廷派到长沙国的相国。
刘姓的诸侯王,最初的相国都由中央派遣。许多相国最终都会回中央任职。
诸侯国实际的行政大权掌握在相国手中,所以中央并没有对诸侯国失去控制。
原本历史中的汉文帝时期,因汉文帝是被推举上位,前期权势一度较弱,诸侯国能自行任命相国。到了景帝、武帝两度打击诸侯王之后,诸侯国的相国任命权回到了中央。
汉高祖时期,刘姓诸侯王的相国是由中央任命,异姓王的诸侯国官职任命,中央名义上不管。
但吴芮被封长沙王时,便以自己身边无能人为由,向刘邦请求从朝廷派遣相国。所以利苍是汉臣,很熟悉刘盈。
利苍以为自己单方面认识刘盈,却不知刘盈对他久仰了。
刘盈前世还逛过利苍的墓呢。
长沙没有吴芮的墓,但有利苍的墓——著名的马王堆汉墓,就是利苍和其妻辛追夫人的墓葬。
利苍看见太子对他很热情,但热情的笑容总觉得怪怪的,一定是错觉吧。
“和伯父打过招呼了,先回去吧。我又累又饿。”刘盈散漫地与吴臣的重臣和兄弟、儿子打过招呼后,掩着嘴打哈欠。
吴臣和利苍遣散了众人,只有刘盈的旧识驺无诸、驺摇和梅鋗继续陪同刘盈。
因刘盈喊困,吴臣撤去了歌舞,只让刘盈吃了顿饱饭,好好洗了个澡。
半夜,利苍来访。
刘盈揉着眼睛道:“明日说也一样,我真的好困。”
利苍无奈道:“太子,是你同意今夜见面。若你不同意,我自会明日来。”
刘盈伸懒腰:“我同意了,就不能抱怨吗?”
利苍:“……”能,当然能,你是太子,你说了算。
大汉老臣都知道太子连对皇帝都不客气,不指望太子对自己客气。
“说吧,驺无诸是不是对大汉不满?”刘盈揉了揉脸,说正事。
利苍没有直接回答:“他不会背离大汉,只是有一些诸侯王的傲气。”
刘盈笑道:“他需要重建闽越国,年纪又大了,短时间看来不用管他。”
利苍忧虑道:“要坐视他变强大吗?”
“嗯。”刘盈道,“他不在闽越建城,大汉怎么攻城?他不发展闽越的人口,将来大汉从哪找人开垦长江之南?放任他去吧。”
利苍眉间忧愁淡了些:“驺摇对大汉很忠心,或许可以让驺摇牵制他。”
刘盈道:“阿父已经决定,等我继位,再封驺摇为王。”
利苍见朝廷已有打算,彻底松了口气。
利苍又对刘盈禀报了长沙国的现状。
如刘盈所猜测的那样,吴家在长沙国难以施展本事,便也被迫黄老了。
刘盈笑道:“中原需要黄老,才用黄老之策。这里的人不需要黄老,待淮南王死了,我会给吴家改封国,换回庐江郡去。”
番县虽然在后世江西省,但现在属于庐江郡,而不是豫章郡。庐江郡现在属于淮南国。
利苍又皱起眉头:“吴家在庐江郡声势过重,不是好事。”
刘盈道:“比起吴家的声势,尽早开发南方,产出更多的粮食,才对大汉更重要。而且,我相信吴家的忠诚。”
他在心里道,吴臣的曾孙辈就绝嗣了,都不需要大汉动手撤藩。
就算没有绝嗣,大汉也会越来越强盛,难道还惧怕吴家人谋反?
谋反好啊,能再分配一次土地资源。
利苍很感动。
他对刘盈拱手作揖:“长沙王必感激陛下和太子对他的信任,为陛下和太子肝脑涂地。”
刘盈扶起利苍:“我不需要他们肝脑涂地,我只需要他们赶紧修水利,开垦出更多水稻田,上交更多粮食。”
利苍看着刘盈那一副市侩的嘴脸,忍俊不禁。
“不过我心善,在给吴家换封地之前,还是先再给长沙郡的人一次机会。”刘盈嘴角浮现坏笑。
当萧何等人看到刘盈嘴边的坏笑时,就该警觉,准备起身逃走了。
利苍对刘盈还是了解少了,竟然问道:“什么机会?”
刘盈按住利苍的肩膀。
利苍动了动……嗯?动不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却已经太晚。
刘盈露齿笑:“你让人传播消息,番君乃能吏,他离开庐江郡时,庐江郡的黎民夹道挽留。因长沙郡的庶民太穷,又多次遭遇水患,皇帝才让番君来治理长沙郡。但长沙郡的人不信任番君,番君难以施展才华。太子此番来,便是准备让长沙郡和庐江郡交换。以后长沙郡归淮南王,番君继续治理庐江郡。”
利苍张嘴:“啊?”这、这能换?不是说等淮南王死了,长沙王再回庐江郡吗?
刘盈嘴咧得更开,眼睛眯得更小:“你去传便是了。记得把这个消息传去庐江郡。”
利苍倒吸一口气,他想挣脱刘盈的手,却被刘盈死死按住,不得脱身:“太子!萧相国和皇后都特意叮嘱臣,让臣稳住淮南王,至少两年内不能起兵事!”
刘盈眨了眨眼睛,神情无辜又困惑:“我只是为吴伯父扬名,和淮南王有什么关系?相国尽管做,你若不做也没关系,反正我会做。”
利苍再次倒吸一口气,差点被空气呛到。
跟随在陛下身边的老人谁不知道,太子一出手,那声势就是天崩地裂。
绝对不能让太子动手!
“臣做,臣做,太子,请放手!”利苍的汗毛都倒竖了。
刘盈的手从利苍的肩膀上滑下,死死挽住利苍的胳膊:“来,我已经写好诏令,你先签个字。”
利苍被刘盈拖到了桌前,看着刘盈已经写好的皇帝诏书,眼露绝望。
太子竟然早有准备!
利苍握着毛笔的手在颤抖:“这、这诏令是真的?这是陛下做的决定?”
刘盈实话实说道:“阿父不知道。但诏令是真的。你难道不知道,我可以自己写诏令?”
知道啊!就是知道才绝望啊!
陛下,你是不是太纵容太子了?!以前太子就拿着汉王小印乱发诏令,现在怎么能连汉帝的小印都乱给?!
给大汉当臣子,真是太难了。利苍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