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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肥了未开化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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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11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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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越来谈判的时候, 越人两位首领也赶了过来。

驺无诸和驺越最初就向刘盈承诺,如果要攻打淮南国,他们必出兵相助。

刘盈说,他是和平主义者, 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虽然驺无诸和驺越都不信刘盈的屁话, 但也万万没料到刘盈会灌醉了英布, 自己带着一千多人夺了六县。

怎么说呢, 真不愧是刘盈啊。

驺无诸和驺越算是诸侯王中较为了解刘盈的人, 知道刘盈在项羽攻打汉帝的时候, 如何带着彭越在楚国满地乱窜, 举着那谁看谁生气的“乃公”旗到处拉仇恨。

他能在西楚霸王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彭城打下来, 现在夺个六县算什么?

“太子曾单骑夺荥阳。”章邯没说守荥阳的人是谁,只陈述了这一个事实。

原本还很嚣张, 明明已经被打脸许多次,仍旧因为刘盈的年龄而轻视刘盈的没脑子莽汉, 终于承认刘盈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壮士。

驺无诸和驺越却没那么天真。

他们很担心刘盈撇开他们亮肌肉, 也是在警告他们。

驺越想了想,自己对大汉很忠诚, 复国全靠大汉扶持, 便不担心了。

驺无诸想起自己的继任者那眼高于顶的傻样,只能叹气, 子孙自有子孙福,子孙不想享福他也没办法。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 绝对不会忤逆大汉。

还好章邯最后还是通知他们帮忙堵了堵南逃英布的路, 并邀请他们参加与南越王的协商会议,两人终于放下心来。

驺无诸和驺越又做好了心理准备,一定要向南越王摆明自己的立场。如果南越王敢威胁大汉, 他们定会骚扰南越边境。

两人都想好了对南越王放的狠话,并对了稿子。

哪知道他们到达的时候,南越王已经向汉太子跪下请罪。

驺无诸和驺越都倒吸了一口气。

南越被打了,还要向大汉下跪道歉?

韩信在为吴臣等人教授练兵心得的时候,两位越人首领混入了刘盈的护卫中。

赵佗如果敢威胁刘盈,他们就会跳出来给刘盈撑场子。

章邯没回来。

他虽然已经杀了英布,但英布还有些部将到处逃窜。

章邯有很深的剿匪心得和教训,不会给敌人留下反叛的火种。他不信任两位诸侯王副将的本事,无法离开战场。

让驺无诸和驺越来寻刘盈的时候,章邯非常郑重地将太子的安危交给了两位越人首领。

驺无诸和驺越再次怀疑,章邯是真的让他们来帮太子撑场子,还是让太子吓唬他们?

两位越人首领很迷惑。

南越王怎么……怎么就跪下了?他刚才不还气势汹汹吗?

就算南越王自己是个怂货,南越王身后的所有南越人,怎么都怂了?

这时候怎么没有一个壮士大喊着不甘受辱,让他们表现对大汉的忠诚?

大汉和南越最后订了什么协约,两人已经迷迷糊糊听不进去了。

刘盈大摆宴会,他们也食不知味。

梅鋗虽然是吴芮的下属,但也是越人,与驺无诸和驺越都很熟悉。

他看出两人的无助。夜晚之时,他便与两人小聚了一下,点醒了两人。

“南越王服软,正是因为淮阴侯灭了他的精锐。”

这句话太子已经说过,驺无诸和驺越却没有重视。在梅鋗再次提起太子的话,他们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驺无诸问道:“南越国的军队,是淮阴侯引诱到长沙国的吗?”

梅鋗没有直接回答:“事实就是南越国没有真心臣服大汉,私自进入长沙国,试图接应英布。”

驺无诸沉默了许久,才叹气:“是啊。”

驺越看着驺无诸叹气的模样,也跟着叹气:“太子也是在敲打我们。”

梅鋗面色古怪:“我想太子没有敲打你们。”

驺越问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梅鋗道:“太子不会做这等麻烦事,性格十分直率。他若真想敲打你们,不会让你们生出‘我们是不是被敲打’的疑惑。”

驺无诸和驺越的嘴角都狠狠抽搐了一下。

最终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多想了。刘盈确实是这种人。

本以为一场盛大的、充满着刀光剑影的谈判,竟然这样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跟随在刘盈身边的辩士们心里都有些难过。

他们还以为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呢。

不过他们难过之余,又学到了许多。

无论是劝降淮南国城池,还是此次会议,都让这群在楚汉之争时就很活跃的汉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鲜感。

原来当使臣,还能这么当?

当大汉的实力足够强大的时候,他们这群使臣,或许可以换一个说服别人的方法了。

看我们的太子,才是汉使的最终形态。

汉使又将视线投向韩信。

韩信疑惑地回看他们,然后他的视线被汉使炙热的眼神给烫缩了回去。

韩信问刘盈:“那群人什么毛病?”

刘盈叼着肉干道:“他们只是希望大汉有更多像阿兄这样的将军,这样他们出使他国时,就很容易了。”

韩信失笑。

人善心美的刘盈没有对南越国狮子大开口,只让他们让出了五尺道旁的一个已经成熟的前秦国屯田营地,让汉军进驻屯田。

刘盈对南越国的恩惠就很多了。

他不仅开了边贸,还给了赵佗一本厚厚的《南越国开发建议》。

他甚至连半吊子造纸术都给了赵佗,让赵佗赶紧推广文字。

赵佗神色古怪:“太子,你不担心南越国变强大?”

刘盈道:“我就是让你们变强大。若你们像中原一样强大,我才能攻城略地啊。”

前秦将赵佗立刻明白了刘盈话中的含义,觉得手中的纸张装订本十分烫手。

刘盈拉着赵佗道:“陪我走走。”

他们就在南越国让出的那个屯田营地,正在进行交接。

刘盈对宋昌图穷匕见,让宋昌留在这里屯田,并掌管和南越国的边市。

宋昌差点哭晕过去。

虽然太子是重用他,给他立功封爵的机会,但太子那副“我不要你了”的嘴脸,真的很气人。

刘盈只带了十几个护卫,骑着甩尾巴的灰兔驴,毫不畏惧地踏上了五尺道,走入了南越国的国境。

五尺道顾名思义,道宽不过五尺。

秦军大军进入百越,就是走的这条五尺道。

秦军攻占百越后,所能控制的地方,也是依托这条五尺道,在五尺道周围伐木整地建城。

赵佗号称南越之王,实际上他能控制的地方就是秦国能控制的地方,也就是这条五尺道,直到已经开发的古滇国这片小小的地。岭南那片地,赵佗正在努力控制中。首先,他得教会这群人,别再刀耕火种。

云贵两广福建的面积很宽广,能在如今技术条件下农耕的地方却极其有限。

刘盈没走多远,便带着众人偏离了五尺道。

赵佗等跟随的人都骑着马,进入山林很容易。

在离五尺道约一里远的地方,刘盈跳下大毛驴。众人也跟着下马。

刘盈右手虚握着拳头,轻轻敲了敲身旁大树的树干。

树冠遮天蔽日,从枝叶间隙落下的光斑一动不动。

刘盈脸上的表情大抵是平静的,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股子不甘心:“赵佗,你知道吗,燕地东北那片地,土地肥得冒油。”

赵佗道:“我去过那里。哪有什么肥得冒油的土地?”

他又不是土生土长的越人蛮夷,当他没去过燕地吗?

刘盈道:“事实就是如此。但要完全开发那片地,要等个近两千年,才能填平沼泽,挖开过于黏稠的地面。”没拖拉机和抽水机,靠人力干到死也建不成北大仓。

赵佗的眉头微皱,不懂刘盈在说什么。

刘盈半跪在地面上,手指轻轻点了点脚下的土壤:“我们脚下这片森林,已经存在多少年了?”

赵佗嘴张张合合,不知道怎么回答。这谁知道啊?

刘盈道:“至少万年吧。”

在人类存在之前,这片丛林便已经存在,所以才叫原始森林。

树木的寿命可能不能达到万年,但几十年、上百年、逾千年的大树却不少见。

一丛树木还未死亡,新的树木便已经萌芽。枯枝落叶落在地上,掩盖住被树根紧紧握在手心的土壤。

北方的冻土,南方的丛林,便是我等先祖正在开拓的土地。

刘盈试图从地面抠出点土壤,都那么艰难。

他脸上露出笑容,眼底的不甘之色却更浓了:“两千年后,我们的子孙后辈会对我们这群先祖嗤之以鼻。”

他清了清嗓子,又捏起了嗓子。

“天啦,东北黑土地肥得流油,祖宗们怎么不在这里种田呢?若是我穿越回去,我一定带兵攻打东北,那可是北大仓啊!”

他笑了笑,又捏着嗓子。

“天啦,百越的地可是一年三熟,老祖宗秦人是不会种地吗?只要告诉他们百越之地一年三熟,他们一定会跪在地上捧着土壤呜呜哭泣,请求始皇大大赶紧派兵攻打!只要分给他们百越的地,他们自带干粮也愿意来!”

听了刘盈前面那段话,赵佗没什么反应。

刘盈后面这段话一脱口,别说赵佗的嘴微微张开,眼睛狠狠瞪大,赵佗身后的南越人,前百越兵团的老秦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刘盈看出了他们眼底被冒犯的愤怒。

如果说这话的“孙子”在他们面前,这群背井离乡,伤亡惨重的百越秦卒,一定会扑上去给他们邦邦邦三拳,让他们知道赳赳老秦,也是礼乐之邦。

赵佗不愧是能当南越王的人,最先冷静下来。

他道:“如果子孙能说出这样无知的话,那燕地以北和百越以南,恐怕都已经成为丰饶之地,才让他们不能理解我们现在经历的苦难。我等先祖,也算欣慰了。”

刘盈轻轻捶了捶地面,站起身来。

他拍掉了手中的泥土:“是啊,欣慰归欣慰,就是很不爽。”

刘盈深吸了一口气,不满道:“我自己开着大大的挂,身旁都是如萧伯父和阿兄这样的千古留名的人杰国士,麾下精锐所向披靡。以我的本事,别说小小的中华,就是统一全球的功绩,都唾手可得!”

全球?什么球?赵佗又听不懂了。

刘盈重重拍了拍树干,从树冠上洒落的光斑仍旧一动未动。

人力无法轻易撼动巨木。

“可我再厉害,也不能让北大荒瞬间变成北大仓,不能让百越的丛林瞬间变成沃土。”刘盈粗粗地喘口气,不悦道,“近一千五百年后的明朝,云南的低纬度高原才勉强开发完毕;到了清朝,云南才初步实行改土归流;新中国都在扶贫了,还要从山里去寻找刀耕火种的原始部族扫盲……”

至于岭南,别说现在是原始丛林,那片土地地形稀碎,只有沿海有平原,平原还年年遭遇台风,海水倒灌,土地盐碱化,连现代都很难顺风顺水地种一年地。

后世人惊讶百越兵团居然嫌弃一年三熟的沃土,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因为老秦人蠢,而是因为我们的先祖,真的需要一两千年,才能初步将这片连刘盈都晃不动的巨木全部砍掉?

后世人对先祖皇帝功绩的认可,基本只在于开疆扩土。

还未弱冠的刘盈茫然发现,自己还未当皇帝,恐怕开疆扩土的功绩就已经到了头。

他再厉害,也不能抹掉那一千两千年的时光,直接去吃最后一个能饱腹的馒头。

这次平叛之战,刘盈势如破竹,却一直不怎么开心。

疆土总是一个统一王朝比一个统一王朝大,已经开垦的田地总是一个时代比一个时代多。

刘盈满身外挂,身旁也是人形外挂汉初天团,却站在了披荆斩棘的先祖的最前端。

这里是大汉的开端,是汉民族的源头,是后世无数汉人凝望的最远处。

“如果我看不到这么远,我就能像所有穷兵黩武的皇帝一样,只管开疆扩土,功劳记在史书中,记在历代疆土扩张的历史图册中。至于‘过’,只要我看不见,只要大汉没在我手中亡了,便可以不关心。”

“我多希望自己更狂妄,更无知。”

刘盈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的不甘压在心中。

他转身看着赵佗,赵佗已经呆若木鸡。

刘盈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大得赵佗脑袋死机,变成了木头脑壳。

“好好干活。比起对南越一无所知的大汉,已经在南越扎根,征服滇国岭南的你们,才能更快推行南越的开发。”刘盈语重心长地鼓励赵佗,顺便把手上的泥擦在赵佗的肩上。

赵佗看着刘盈在自己肩头擦手,终于从痴呆中回过神。

“建造城池,开垦田地,教导他们中原的文字和度量衡……哦,史书记载,是你最先将农耕和铁制农具引入岭南,结束了岭南的‘刀耕火种’和‘火耕水耨’。你的担子很重哦。”刘盈擦干净了手,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嬉笑脸,“好好干活,有了城有了地,我才能攻城略地啊。”

赵佗听着刘盈的玩笑话,没有回答,只是对刘盈跪地俯首。

他真的被吓到了。

刘盈扶起赵佗,对同样呆若木鸡的众人道:“回去吧。”

他骑上了心爱的大毛驴,驶离了丛林,回到了五尺道。

刘盈回头看了一眼。

恍惚间,他看到了层层叠叠的梯田,横跨崇山峻岭的高架,络绎不绝的汽车,飞驰而过的高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阵阵欢笑;

画面一转,留着难看辫子的官吏正在清丈田地,裹着网巾的带甲将士正在田间努力耕作,头戴幞头的佩剑士人正在荒野间行走……城池越来越小,道路越来越窄,田地越来越少,高耸入云的树木越来越多。

最后一幕,定格在大秦甲士。他们走在丛林之间的五尺道上,尸骨热血洒在了荒野间,肥了这片未开化的土。

刘盈眨了眨眼。

树还是树,路还是路。

他笑了笑,转过头来,轻轻拍了拍灰兔的背:“回去吧。”

灰兔驴跑了起来,其余人追随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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