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带着一群勋贵冲进长安令府衙时, 长安令已经得到了消息,早早在门口迎接。
刘盈感到分外无趣。
伸手不打笑脸人,长安令这样卑微,他都不好意思把人按地上揍了。
于是所谓“冲击”, 变成了刘盈等勋贵被官吏恭恭敬敬请了进去。
刘盈坐在上首处, 一群官吏跪在下面, 勋贵分列两旁, 刘肥把张不疑赶下去和勋贵站一排, 自己给刘盈当护卫。
“听你的下属说, 是太子下令折辱吕释之?”刘盈懒得拐弯抹角, 开门见山道, “寡人什么时候下的令啊,诏令在哪?还是说是有人传口谕?谁传的?”
刚上任的长安令不断抹汗, 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刘盈长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你要辩解, 说没这回事, 是寡人误解了呢。”
张不疑出列,禀奏道:“显然他对多人下令, 无法狡辩。”
刘盈摸了摸下巴:“有意思。长安令对多人下令, 我这个太子故意折辱吕释之,为何我一无所知?假传太子诏令是什么罪?”
张不疑道:“当斩!”
长安令重重磕头:“太子, 太子,臣冤枉啊!臣没有假传诏令, 只是、只是……”
长安令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刘盈失去了耐心:“要么你把话说清楚, 要么就按照律令,假传太子诏令折辱朝中重臣,等同谋逆。”
谋逆?!
之前吕释之经手的那几家“等同谋逆”的人家, 可不是斩首,而是满门起步!
长安令想起那段时间京城的血腥,心态瞬间崩溃。
他仰起头,双目赤红道:“太子真的不明白吗?!”
刘盈不耐烦道:“说什么屁话?让你回答就回答,你还反问寡人?多说一句废话,寡人就多杀你家一口人!”
长安令:“……”
跪着的官吏:“……”
吃瓜站队的勋贵小弟:“……”
瞠目结舌的刘肥:“……”
连刘肥都瞠目结舌了!
盈儿,你在说什么?你是太子,不是绑匪啊!
刘肥急得头上都冒汗了,又不敢出声打断。
这时候自己一个小小的齐王如果反对太子的话,岂不是给太子威信抹黑。
他只能心里暗暗祈祷,阿父应该已经得到消息,希望阿父赶紧派人过来收拾烂摊子。
盈儿似乎在南方和蛮夷待久了,快变成山贼绑匪了!
皇帝一言九鼎,刘盈这个太子话中的分量也不差。
能在长安当县令的人,本身也是勋贵之一。他即使不算勋贵核心圈子,也是刘邦原本信任的——嗯,汉高祖信任的人太多了,多如牛毛。
长安令很了解太子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心中没有侥幸。
刘盈说他多废话一句,就跑他家多杀一口人,他只能赶紧把心里的话,那些隐藏在朝堂中的潜规则,一一说出来。
长安令的声音先是害怕颤抖,后来声调越来越高,神色越来越激动。
将死的压力不仅能令人胆怯,也会令人突然胆气暴增。
何况长安令也是秦末造反队伍中的一员,天下没太平几年,这些勋贵心底的戾气和胆气还没被磨去。
他冷笑,嘲笑,癫狂大笑,看得刘盈跷着二郎腿,单手撑着歪着的脑袋,仿佛在看一场盛大的戏剧表演。
长安令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刘盈的勋贵小弟们愤怒得脸都涨红了,要冲上去揍他。
刘盈摆摆手,给勋贵小弟和冒充侍卫的刘肥赐座。
他让长安令站着继续说,自己坐着慢慢听。
刘盈的情绪太过稳定,就像是给长安令沸腾的情绪上泼了一瓢冰水。
他的情绪从亢奋渐渐低落,站直的背似乎又要躬下去了。
“说完了吗?”刘盈保持着偏头的姿势问道。
长安令又恢复以往的支支吾吾,看得刘盈因困顿而微微眯起的眼睛都弯了起来。
在系统里当了那么久的皇帝,那套任由臣子“慷慨陈词,我自岿然不动”的应对大臣喷唾沫的法子真好用。
“说完了就在一旁跪着。”刘盈坐正身体,放下撑着脑袋的手。
长安令身体颤抖了一下,刚生出的戾气莫名消散,又变回了胆怯和颓然。
他乖乖重新跪下。
刘盈待长安令跪下后,就长安令话里提取的信息,挨个询问其余官吏。
刘盈不认识这些官吏,就按照几排第几个依次点名。
约半个时辰,他问完了所有想问的话。
张不疑中途离开了一下,去府衙的开水房提来温水给刘盈润喉咙。
这群回答刘盈问题的官吏,说的不一定是真话。
刘盈也不需要他们回答多详细,只是了解一下所谓“潜规则”是个什么东西。
了解之后,刘盈看向自己的勋贵小弟们。
他看得出来,勋贵小弟们大多是认可这些“潜规则”。
大汉官场的“潜规则”,和刘盈附身的后世封建王朝那些与利益相关的潜规则不一样。
说是“潜规则”,不如说是“社会风俗”,或者说是这个世界目前公认的价值观。
为何士人要去吕释之门口谩骂?
对刘盈、对后世人来说,与心有反意的诸侯王勾连的大臣,在诸侯王开始谋反的时候若暴露了自己与诸侯王联系的事,那谋逆罪是没跑了,谁都认为他们该被杀。
这时却不是这样。
周天子的大臣和诸侯王有联系多正常?别说周天子,就是七国混战时,正在打仗的秦国和东方六国中的公卿,也可以与其余国家的人频繁往来,收受贿赂。
哪怕是律令最严格的秦国也是如此。
在秦国,公卿犯罪可能逃不出国,只能等死。但公卿可以随意辞职,隐居或者去他国做官,秦王会劝一劝,劝不动便不会阻止。
大秦只统一了十几年,这十几年又严苛地对待国人,统一的基础框架给架好了,但世人并未形成“统一”的认知。
“汉国”的官吏接受淮南国的贿赂,多正常?他们辞掉大汉的官,去淮南国当卿大夫,反过来对付大汉,都是符合士族阶层道德标准的事。
所以吕释之以“谋逆”杀了这群人,世人皆骂吕释之是滥杀无辜的酷吏。
再者,这些被杀的卿大夫家中都豢养了门客。
别说被杀的卿大夫的行为符合当世的道德,就是不符合,以这时的“侠义精神”,门客也是要去吕释之门口骂的。
这时的门客充满了主观能动性,他们认为对主家好,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
如原本历史中赵王的门客,赵国相国贯高要替张敖反了刘邦;如这一世的刘盈他阿兄韩信的门客,也想刺杀刘邦,并杀了“监视主父”的主母。
大汉的律令?
这时候的士人真不在乎。
也是吕释之不出门,不然吕释之肯定会被许多人刺杀。
刘盈又扫了一眼自己的勋贵小弟。
哦,对了,张不疑和周胜之就是无视汉律,谋杀他人,才被削了爵。
这大汉上下的士人,看得起汉律的人真不多。
原本历史中,都到了汉武帝时期,豪强郭解的门客认为自家主父受辱就去杀了人,郭解也没把汉律当回事,毫不犹豫地包庇罪犯。
这便是汉武帝严厉打击游侠的导火索。
同样,长安令擅自为刘盈做主,并声称是刘盈的命令,也是如此。
如长安令这样的官吏,没把自己当成官,而是当作刘邦和刘盈的“家臣”。
吕释之曾经让刘盈受辱,即使刘盈已经放过吕释之,吕释之在为刘盈做事;即使吕释之杀人,是因为刘盈在前线拼杀的时候,这群收了淮南王贿赂的人试图从朝堂上背刺刘盈;即使死的人都在淮南王叛乱的消息传到京城后,给淮南王传递过朝廷的消息……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吕释之曾经让刘盈受辱啊,所以刘邦和刘盈的“门客”就要主动侮辱吕释之,把吕释之从屋里逼出来,对针对吕释之的刺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提供便利。
门客就是这样的东西。
游侠就是这样的东西。
西汉建国时,泥腿子勋贵在高级官吏中占比百分之九十。
现在的大汉,就是一个大大的草台班子。刘邦是坐在虎皮大椅子上的绿林头子,卿大夫都是一群山贼小头目。
在汉文帝时,勋贵在高级官吏中的占比就迅速降到了百分之五十;汉武帝时,占比下降到百分之二十左右。
以前刘盈还为勋贵打抱不平。当了几年太子,指手画脚了几年阿父阿母处理政务,刘盈不得不哀叹,这群勋贵不成长,实在是不能指望他们来治国。
刘盈脑海里闪过许多话,来驳斥长安令的话。
他有他的道理,一些在后世已经证明正确的道理。
可刘盈想过之后,一句话驳斥的话都没说。
他只是轻叹:“夏虫不可以语冰,真是寂寞如雪啊。”
因为刘盈很明白,他说干了喉咙,这些跪着的人,站着的人,哪怕他身边坐着的刘肥,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明明字和词都懂,合在一起,他们却肯定不明白。
没有四百年炎炎大汉,所有人都不会懂。
“盈儿?”刘肥担忧地看着刘盈。
他想说,其实长安令也没做错什么。虽然他在守孝,没有注意吕释之这样的事。但若是他得知此事,也会当作不知道。
任何让吕释之痛苦的事,刘肥都举着双手跳着脚支持。
他真的不明白,盈儿为何会生气,又为何说寂寞。
“和你们说不明白,就不用费口舌了。”刘盈起身,“无论你们是遵守何处的道理,触犯了律令,就按照律令罚。”
刘盈走到长安令身边,弯腰道:“既然你们认为为了那狗屁道理,可以忤逆汉律,那应该也做好了被汉律责罚的心理准备。”
他直起腰,扫视小弟们:“我知道,你们也爱养门客,也向往那游侠精神,也没把汉律当回事。这句话你们也记住了,不把汉律当回事没关系,等触犯了汉律,被罚时别哭,哭也没用。”
有些勋贵子弟一脸茫然,有的勋贵子弟移开了与刘盈相触的视线。
“哟,阿兄,怎么是你来?不该是太尉来吗?”刘盈看向门外,并提脚朝门外走去。
韩信带着兵跨过门槛:“吕家的事,吕泽最好避嫌。所以我刚被义父任命为太尉。”
刘盈试图给韩信一个猛扑熊抱,韩信及时伸出手按住了刘盈凑近的脸。
“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说得对。”韩信把弟弟的脑袋往旁边推。
刘盈乖巧地把身体往一旁倾倒,好像是被力大无穷的韩信拨弄开似的。
刘肥提着袍角,朝阿兄阿弟跑来。
韩信迈过了故意耍宝的刘盈:“治国和治军一样,无论你有何种理由违反军令,违反军令时,就该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长安令,请吧。”
韩信给了长安令一个面子,没有命人将长安令押走,只是走在长安令的身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长安令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先看了韩信一眼,又看了刘盈一眼。
长安令道:“我只是想为太子出口气,我错了?”
韩信重复道:“军令无情,无论你以何种理由违反军令,都一样。在打仗时,难道你为了讨好将军而违反军令,就可以不受罚?”
长安令垂着头想了想。
他抬起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对啊,违反军令,该罚还是得罚。”
他又道:“我无错,只是违反了军令。可太子,你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韩信皱眉,火气上头,正准备命令兵卒将长安令堵着嘴押走。
刘盈几步跨来,狠狠拍了拍长安令的肩膀:“不,我认为你就是错了。我什么都没说,你以公谋私来讨好我,就是错。长安令的权力,不是你用来讨好权贵的工具。听不懂?没关系,我知道你听不懂。”
他又重重拍了拍长安令的肩膀,笑容灿烂:“所以我不会说服你,只需要重罚你。无论是你,还是触犯刑律的所谓游侠门客,只要都杀了,杀多了,后来者自会接受我定下的对错。”
他一巴掌把刚起身的长安令拍在了地上,并狠狠踩了一脚。
刘盈踩着被偷袭的长安令,环视一周,露齿笑道:“杀鸡儆猴,你们也是我要儆的那群猴。我亲爱的小弟们,不要做出让我亲手杀你们之事啊。”
本在看戏,居然成了戏台子上一员的勋贵子弟浑身一颤。
“拖走。”刘盈松开脚。
“你们也都在牢里走一趟,不用担心,没犯事的人很快就会被放出来。”刘盈命人把其余官吏也拖走,然后对韩信道,“阿兄,我回宫一趟。你可不要手软啊。”
韩信颔首,为刘盈理了理打架后没整理的散乱的衣襟:“交给我。刘肥!和我一同去。”
刘肥不明所以:“啊?为什么……哦,好好好!盈儿,你回宫慢一点,注意安全。”
刘盈翻白眼。
我坐马车还能摔不成?刘肥真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