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 二皇女并没有完全放手,她也曾看着卢森日以继夜地努力,看着卢森凭借着对爱人的爱意走出阴霾去实现他们的理想——成为伟大的执政官, 让领地上的人们都过上更好的日子。
直至感觉自己可以休息了, 她才终于放任自己将一切杂事摒除在外,独自度过每一个寂静的长夜。
没想到在成为领地的半个主导者后,卢森会变成现在这样。
或许也不能把全部责任都推给卢森。
明明只要她离开主城飞上一圈就会发现的事, 为什么卢森会堂而皇之地这么做、为什么其他人会跟着卢森一起欺瞒她?
无非是她自己不愿去听、不愿去看,才导致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
二皇女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对话——
她跟那个人偷偷地吐露自己的心里话:“我不适合当皇女,更不适合当领主。”
那个人没有说什么虚假的谎言来宽慰她, 而是直接牵起她的手说:“那我们走吧!”他一点都不在意她的身份地位,兴奋地描绘着自己对未来的种种构想。
明明讲得好好的,在最初的勇气冷却之后她却开始说:“可是……”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 久到她记不清这个“可是”后面接的是什么,无非是各种各样的为自己迈不出那一步辩解的理由。
她太无能也太懦弱了,做事总是犹豫不决。直至自己垂垂老矣,才发现自己遵循既定的安排活了一辈子,最想念的却是最初的那句“那我们走吧”。
如果她能像罗温亲王那样,从一开始就放下自己并不是那么想要的领地、去追寻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的遗憾?
“是我的错。”
二皇女说。
“都是我的错。”
小圆鸟看着勉强站了起来的绿凤凰, 忙飞起来伸出自己爱的小翅膀轻拍它的脖颈以表安慰, 嘴里还咕哝:“不哭,不哭, 错了就改!”
二皇女:“……”
这话说得也很像他。
根本不会安慰说“不是你的错”。
二皇女说:“好。”
既然二皇女都发现自己领地出问题了,江灼灼立刻理直气壮地告起状来。
主要跟二皇女说起六月的故事,那么优秀的小鸟本来可以拥有光明美好的未来,结果就那么夭折在死亡峡谷里了。她来这么一趟, 就是为了这件事!
说不定玛瑙行省还藏着千千万万个六月。
二皇女听江灼灼提及死亡峡谷中发生的事,呼吸也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若说领地里的萧条只是让她惊觉卢森已经被权力腐蚀得面目全非,那么江灼灼这宛如事情就发生在眼前的描述则让她生出了久违的愤怒。
——怒气几乎瞬间盈满她的胸腔,令她那许久没有起伏的心跳都猛烈了不少。
二皇女转头看着眼前的小蓝鸟,认真保证:“我会给她们一个交待的。”
江灼灼说:“我相信姐姐!”
二皇女微笑着问:“如果你相信我,怎么一开始不直接跟我说?”
江灼灼:。
这是什么灵魂拷问。
当只积极进取的好鸟太难了!
江灼灼开始给二皇女分享智子疑邻的故事——
富豪家的墙塌了,儿子和邻居先后和他说:“你这墙该修修了,要不然家里的东西会被偷!”
富豪想着第二天再修也不迟,结果当天晚上富豪家就被偷了!
痛失一大笔金银财宝的富豪觉得提醒自己尽快修墙的儿子很有先见之明,怀疑隔壁邻居就是那个偷东西的贼!
看看吧,咱老祖宗早就把人性看得透透的!
要是咱俩还不熟,我直接就跟你告状,那就叫以疏间亲,纯属笨鸟行为!
二皇女好奇地听完了江灼灼分享的寓言,才载着她飞回城堡。
早年二皇女听从副官的劝说另外找过新伴侣,只是相处得都比较冷淡。
卢森倒是她自己选的,只不过她知道卢森心中只有死去的爱人,与他成婚不过是想让他有个名正言顺的执政身份。
卢森在见到她的时候,总是摆出一副宁死不屈以及“我永远只爱她一个”的表情。她最多也只是透过卢森寻找那个人的影子,从未与卢森像正常伴侣那样亲近。
后来步入衰老期后,她更是谁都不怎么见。
偶尔接见卢森,也只是在他带来的各类公文上盖个章而已。
真要论感情,她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少。在意识到卢森与那个人毫不相像后,二皇女更是连半分犹豫都没有,一回到城堡就以凤音传召副官与骑士长过来觐见。
紧接着就是针对主城各家贵族的抓捕行动。
哪怕已经步入衰老期,凤凰天生的威慑还是很惊人的,她想要把人抓起来处置没人能反抗。
江灼灼睁圆了眼睛,没想到二皇女支棱起来后这么雷厉风行。
既然如此……
江灼灼偷偷摸摸地把雪那边收集起来的贵族罪证塞给二皇女。
老厚老厚的一叠!
姐姐杀人我递刀!
感觉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不用谢,这是鸟应该做的!
小蓝鸟得意地蹦回霍维勒肩膀上,跟被自己冷落了大半天的工具鹰嘀咕:我们这次超出预期地完成了走这一趟的目的对不对!
霍维勒说:“对,只要是殿下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他的语气非常认真,任谁听了都觉得他由衷这么想。
江灼灼:!
真诚夸夸,最为致命。
一个出了名公平正直的人这样一本正经地赞美你,谁能忍得住不骄傲?
江灼灼都不好意思继续自夸了,一脸谦虚地说:“没有,没有,我哪有那么厉害。我还想世界和平呢,这不还是到处都出问题!”
霍维勒看向不远处正与卢森等人对峙的二皇女,缓声说:“也许殿下以后能做到。”
每一个江灼灼接触过的人,几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或许将来真的有一天,这片大陆上不再有战乱与纷争?
江灼灼都没霍维勒这么乐观:“你想多了,俗话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只要有人,哪有不产生纷争的?即便是最伟大的执政者,恐怕也只能做到保障大多数人的基本权利,而做不到抹去所有纷争。
霍维勒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他才问:“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殿下也会做这样的事吗?”
霍维勒的目光落在二皇女与卢森所在的方向,问得非常直接明了。
江灼灼:?
聊天就聊天,怎么突然聊到这种问题!
江灼灼从不为难自己,永远只为难别人,当场倒打一耙:“我们才刚结婚,你就想离开我?!”
霍维勒:“………”
“殿下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会努力活得更久一点,争取能陪她多久就陪她多久。
但看到二皇女做的事还是忍不住会多想。
江灼灼气鼓鼓:“我才不知道。”
她们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呢,霍维勒就说什么“不在了”,谁要想这么遥远的问题。
小蓝鸟跳到霍维勒脑袋上,生气地用爪子揪他头发。
“你要是不在了,我才不找像你的人,我要找十个八个不重样的,任何有你影子的家伙我都不要!到时候我用不着几天就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一次都不会想起你!”
霍维勒:“………”
果然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无论是什么答案,他都不会开心。
这时二皇女与卢森的对话转开了江灼灼的注意力,她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卢森见到差不多同一时间被押送过来的那批贵族,知道一切都已经暴露,神色满是颓靡与不甘。
他用愤恨的眼神看向二皇女,恨她的翻脸无情,恨她的高高在上。
若是在此之前,二皇女看到他用那张脸露出那样的表情,肯定会把自己关更久。
但是现在她可以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人了。
当初卢森是个瘦削的小镇青年,现在却已经有了几分贵族才有的富态,那张脸即使再怎么想办法维持当年的模样,也逐渐与那个人剥离开了。
只是她自己没有仔细看过他而已。
又或者她实在太希望有一个像他的人可以时常出现在自己眼前了,所以只要一眼看过去有那么一点相似,她都甘之如饴。
二皇女说:“我记得你最开始说,想让平民也拥有更多的机会,想让你的家乡繁荣起来。但是我今天去了你的家乡,却发现那边成了你们的猎场……”
事已至此,卢森知道自己什么都辩驳不了了。
卢森仰头大笑了几声,才说:“那些话,只有你会信。”
其实以前天真愚蠢的小镇青年也会信,他也曾怀揣着梦想离开家乡,想要靠自己闯出点名堂来。到时候他与爱人一起回到家乡,肯定会引得所有乡里羡慕不已。
但是现在只有一辈子都生活在温室里的天潢贵胄会信了。
他是真的恨二皇女,最开始恨她看上自己,以至于她身边的人害死了他的心上人;后来则是恨她给自己带来了那么美妙的权力,他享受过了权势地位带来的好处,再也舍不得放手。
他最开始从没想过,自己能这么轻易地拥有这一切。
可随着短暂的喜悦过后,他就开始患得患失了。他知道二皇女不是真的爱他欲狂,他知道二皇女只是随手分给他这些权力——既然是随手给他的,当然也可以随手收回。
人一旦有了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的东西,那么距离他坠落深渊也不远了。
他就是这样一步步地出卖了自己的良知,出卖了自己的初心,出卖了自己的一切——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保住这一切。
他恨二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