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园不敢停歇, 自书院奔往玄天门。
最近的路线要经过梅家,他带着梅大少逃跑,自然不敢过梅家地界, 只好绕道。好在修行人速度快,天刚蒙蒙黑时候,他终于到了。
界碑如小山,耸立在泥土中。
他将梅大少放下,翻遍储物袋, 勉强找出一个能长期储存尸体的法宝。
之所以不放下不收起背这么长时间,正是为确认这人是否为真人。
他再次翻看尸体,确认这是梅大少无误, 这才驱动法宝, 光芒一闪后,尸体消失。
他把法宝收起,小心拉开衣襟,紧贴胸口放着。
在界碑前站立许久,他几次伸手想触碰界碑石, 终究还是将手收了回来。
主人的可怕,他比谁都清楚。
他不由摸胸口的法宝,有梅大少尸体在手, 至少能有和梅家交谈的筹码。
他也算办成一件主人忧心的大事。
这样一想, 他稍稍宽心, 咬破手指,在界碑上画起了符号。
这是他与主人约定好的召唤方法。
玄天门界碑石,是难得的天材地宝。于界碑上刻印阵法后, 界碑石有独特的通传技巧, 每个被界碑石记录下的阵法, 都有他对应的召唤之人。
他画的是玄天门最为常见的太极黑白,黑白绘制方法不同,通传的人也不一样。
界碑石在晦暗中发出隐绰的光芒,白色大字突地闪现耀眼光芒。
一道人影勿地出现在庞园眼前,他往后直退好几步,微抬了一下眼皮,立刻跪在地上,哆嗦着声音喊:“主……主人!”
书院中。
裴尸体见薛院主脸色骤变,问:“你认识他?”
薛院主扶额,满脸失策的无奈,“见过,谈不上认识。就到这吧,再看下去没什么用了。你那主人应该早已猜中我们的打算,这不是他的真面目。他早知道我们会用这种方法,所以,在上次或者更久远前,出于某些考虑,庞园看到的主人,就是这么个模样。想也知道这主人不长这样,他必然不会给我们见到他的真面目。”
裴尸体自卧榻起身,“你的语气很肯定。你很了解这个人。”
“他是前任玄天门门主的孩子,名叫商南熠,前任门主去世后,商南熠外出云游,再也没回过门派。”薛院主见裴尸体仍持怀疑之心,又说:“你主人伪装成他,就为了让我们多心,更有甚者,引导我们去对付这个人。一旦我们看见脸,不论他是什么模样,我们都很难化消这份怀疑之心,我们既明白他擅长伪装,就免不了会觉得这人不是真正的他,只是他伪装的别人模样。可是,我们又忍不住会想,他是不是故意引导我们这样想,就为了让这模样的人摆脱嫌疑,因为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所以,这个问题本来是无解的。”
“但,这里边有个你主人没注意到的连破绽都算不上的破绽,也兴许他注意到了,但并不在乎,就是单纯告诉咱们——我们被玩了。”
“什么问题?”裴尸体问。
薛院主喝了口水,“简单啊,你一听就明白的。那商南熠现在也就二十多的年纪,和你差不多大,可能比你还小上几岁,他总不能自己都还没出世就把你算计了吧?”
“原来如此。”裴尸体点点头,在桌旁坐下,看了一眼看着琴桌上多出来的假山盆栽。
薛院主拿出个小瓶子,倒了些粉末出来,往脸上一擦,顺便把小瓷瓶递给裴尸体,裴尸体有样学样把粉末擦脸上,同时拿出塞在腰封里的一个小物件,拿在手中看了一眼,目光不掩赞叹之意,顺手将东西递还薛院主。
薛院主甫才接过,两人的容貌立时交换过来。
裴明砚把东西随便一揣,拍拍自己的脸,感叹道:“还是这脸比较舒服。”
他顺手递了颗珠子给薛青余,“庞园没用了,记住他画那符号,不,应该记住他画的顺序,这符号在玄天门太常见了,重点应该在画符号的笔画顺序与用力的轻重上。”
薛青余接过珠子,风吹进来,纱帘好似人为控制,悬挂在柱子上,光芒洒进亭子里,他想透过珠子看其中机妙,一时竟未看出究竟。
裴明砚咳嗽两声,缓解对方无知的尴尬,顺手曲指一敲桌上花盆盆壁,盆中有水有山,青苔绿叶,瀑布激流直下,撞击在岩石上,流水哗哗响个不停。
薛青余将珠子好好收起,目光看往盆栽,“我未想明白庞园为何这般轻易入了幻阵而不自知。”
“这啊。”裴明砚一笑,“你老天爷赏饭吃,天生擅长精神入侵,自然不必搞这么麻烦。”
他一指盆栽,“问题就出在这瀑布上。我给你那珠子,里边还有八十种阵法可以玩,要是他发现自己在幻阵里了,你就给他换个盆,两三天换个,够他玩半年了。”
“瀑布?”薛青余回忆道,“是水声?”
“没错。”裴明砚玩烛火似的在盆栽中那哗哗奔下的流水中左右划过,“其实让他进幻阵的,是他自己。”
薛青余不解,“嗯?”
“他太信任他的主人了。多年来你对他命令的服从加深了他这种信任。”裴明砚笑了下,“信任在某些时候是致命的。怎么说呢,一直以来,你生活在他的命令与监视下,大事上你从不自作主张,事事听从他传达的命令,久而久之,他会认为你其实没有主动动手与思考的能力,与一架毫无生命力的傀儡无异。”
“我倒未曾想我在他人眼中竟是这样。”薛青余自嘲道。
“旁人怎么想我不清楚,就小空那傻蛋都觉得你奇怪,其他人怎么想,你大致也能管中窥豹咯。”裴明砚朝他眨了下眼,“继续说庞园好了。长久以来对你的监视成了他欺骗自己最有力的证据。他想当然认为这是主人的能力太强。可惜,听你的描述,这主人也不是什么好鸟,肯定不会给庞园解释他是怎样控制你的,又能控制你到什么程度。所以,一旦你自作主张,对我动手,甚至击杀,他一定会开始怀疑,怀疑你是不是脱离主人掌控了。
他虽是一双监视你的眼睛,可却不曾拥有真正控制你的能力,是以他无法确认你是否真的脱离掌控,但凡他惜命,就一定会迟疑。”
“所以你便让渔叔说谎,让他加大庞园的怀疑。”
“是啊,一旦渔叔不记得他了,他又会迟疑,迟疑你是否真的脱离控制,毕竟你这不还在护着他呢。可我的死,是一个巨大的意外。”裴明砚起身活动活动身体,“如果我真死在你手上,梅家很快会找上门来,届时书院能否保下就是个未知数。这样一来,他必然辜负主人信任,三重重压下,他一定会到主峰来看看,兴许他还有眼线什么的,一并告知他药管事失控的反应,这会让他更为相信——我死了。而他的这些想法,正是他走进幻阵的先决条件。因为他有这些怀疑,才能有这个幻阵。所谓幻阵,只是重现他脑海中最为相信的‘真相’。”
“那小空呢?”
裴明砚不由自主皱了眉,“小空的出现,是庞园心中最后的警戒线。他在瀑布下站立时候,瀑布的水流声渐渐与他心绪重合,他太纠结于你的事情,以至于压根没分神注意水流的变化。小空出现,更让他分散心神,加深了幻阵的可信度,让他彻底相信自己看见的是事实。而崩解的阵法,消逝的你,死去的我,都在加剧他心中恐惧——对主人的恐惧,这份惊惶与恐惧会摧毁他所有信念,让他失了最后的疑虑之心,相信自己看见的一切就是事实。”
“原来如此。”薛青余感慨万分,“所以梅家阵法说以命术为底,实际是在洞察人心之后加以使用。”
“哪里这么简单。”裴明砚重新坐下,扔了俩腰果进嘴里,“你以为送你那珠子干嘛用的,里边塞了八十一种阵法,都是老早准备好的,用得到时候直接提出来用。梅家阵法精湛,不仅是了解人,更是因万全的准备,梅家仿制最为真实的环境,使敌人放下戒心,进入阵法时会更加不知不觉。算了,反正这对你都是废话,总之,老天爷赏饭吃就好好端着,可别挑食,过了这村还有没有这店谁知道啊。”
“这小小的珠子,竟能塞下如此多的阵法,当真稀罕。”薛青余重新拿出珠子,赞誉道,“难怪药管事到书院多年,仍忠心于梅家,千年底蕴,确实难可撼动。”
裴明砚假笑一下。
书里梅家灭在你手中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别整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东西也不是白送的,这玩意儿以及你识海中的阵法,换梅许承和药管事自由,至于我的自由嘛,你要是不放人,我们可以打一架,输赢再论”,裴明砚混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又盯着薛青余说,“我想,你是个聪明人。”
薛青余把玩着珠子,好似没听见一样,既不同意也不否决。
裴明砚往卧榻一躺,“虽然是个修行者,可一晚不睡觉还是觉得怪怪的,我先睡一觉,你慢慢考虑。”
说完好似真的放下心,大大咧咧闭上眼就睡了,亭子里甚至响起他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薛青余:“……”
他当然明白这不仅是试探,更是赤.裸.裸的挑衅。
试探他是否会反叛,更以修为挑衅于他。
他将珠子收起,遍览书院状况。
溏姑经他刻意安排,现在正躺在竹里行装病。
慕容吃了药,昏睡着。
渔叔尽职尽责守在小屋里,既是照看“病人”,亦是在保护慕容。
杏林院则乱了起来,药管事的反应引起众人恐慌,一群红衣人全守药管事门外,在等他出来。
而屋里,药管事双手抱着额头,双目瞪出了红血丝,他一直盯着桌上的砚台。
砚台上停着只白玉毛笔,笔尖墨迹已干,该是等待许久了。
薛青余观察药管事许久,发现对方似乎下定了决心,霍地起身,匆匆进了里屋,走到窗旁花瓶前,把几束鲜花随手扔地上,手伸进花瓶去了,很快,他从里边摸出一颗水晶珠子。
他凝神细看,看不穿这珠子用处,可他清楚,吴老——是吴老在里面。
如果放任裴明砚离开,他将不再拥有任何与裴明砚谈判的筹码。
一旦对方反悔不再插手此事……他要找到主人的希望微乎其微,阵法可庇护他一时,那梅山雪要是飞升了呢?要是死了呢?
他岂不是从受制于主人变成受制新的主人,除非他愿意放弃自己性命,放弃书院这千余人性命。可这二十多年的相处,岂能弃他们性命于不顾。
薛青余手按在琴弦上,下了决心。
裴明砚醒来时候,耳边传来舒心安逸的琴声。
他不由感慨,果真大人物都沉得住气,看看这气度,云淡风轻,闲适自得,丝毫不见慌乱。
“你醒了。”薛青余弹奏着,直至拨完最后一个音符。
“啊~睡得挺好,将来薛院主要是不当院主了,凭借这一手琴艺也绝对不愁饭吃。”裴明砚打了几个哈欠,麻溜从卧榻起身。
薛青余笑了下,“多谢梅大少赞誉。我想与您谈个合作。”
“合作?”裴明砚装傻道:“什么合作?梅家掌事人还不是我,你要有合作,找家主去啊,找我有什么用。”
“为表诚意,我已放药管事和梅许承安全离开。”薛青余说。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重音,可加了“安全”那俩字就格外有意思了。
就从他身上无知无觉被烙上的痕迹,足以说明书院每个人,无论是否被洗.脑,其实都在薛青余监视下,甚至可能每个人身上都有某种看不见的能量,比如什么离开书院就自杀一类的暗示,简直防不胜防啊。
否则,溏姑又哪来那句——进了书院,此生皆是书院人,一旦叛出,书院必将你挫骨扬灰!
这也是他不直接离开的原因之一,谁也不清楚薛青余到底留没留后手。
所以他睡一觉,探探对方真实想法。
绝不是为了偷懒。
这样一想,安全离开确实是个天大的诚意了。
裴明砚看着对方,对方神情一如既往,好似天塌下来也没什么着急的一样,他于是也坐下来,喝了口水,“行吧,说说,什么合作?”
“你契约我,让我成为你的武器。”
(本章完)
作者说: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