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那三只小兔子自从拿回来就一直在笼子里养着。阿姀和云鲤都觉得不太好, 于是想请云程在院中想办法给兔子搭个窝。
铺子打了烊,阿姀从外面回来,看到云程正在院子里忙。
篱笆围住了墙角一个角落, 撬开地砖的一大块地方都种上了草籽,静待几日便会生根,长出绿油油的草芽来。
阿姀抱着臂,站在他身后不解地看着云程同云鲤揽功,“你瞧瞧, 我这设计得是不是特别温馨,特别适合小兔子住?地方这么大,还能任凭它们跑来跑去。”
云鲤竟然还觉得有理, 点了点头。
阿姀实在受不了了, 三两步走过去,把云程打开笼子的动作叫住了,“别急!”
“欸?夫人好!”他猛地一回头,见是阿姀还笑了笑,“我现在就把兔子放进去。”
三个人没大没小, 没尊没卑,齐齐蹲在篱笆前面。
“我问你啊。”阿姀向云程发问到道,“这兔子, 是在哪儿找到的?”
云程一愣, “在巡防营旁边的林子里啊。”
“再具体点。”
“洞里。”
“……洞在哪儿?”怎么答话还跟赶羊似的, 赶一步才走一步啊。
“洞?”云程看起来更迷茫了,看一眼云鲤,对方甚至比他更迷茫, “在土里?”
阿姀又盯着他, 指了指篱笆里面, “这是什么?”
“草?”
说这话时,云程随发音张开了口,看起来像傻里傻气的。
阿姀忍不住笑了,“草底下是什么?”
“土?”
这是在玩启蒙识字是吗。
于是客串启蒙先生的阿姀,看着这两个慧识未开的“黄口小儿”,开始总结陈词,“你在土里的洞发现了兔子,又在土上给它搭个窝。”
循循善诱般的口吻,认真了没两句就绷不住了,一边笑一边说,“都不用等几天让草长起来,明日早上来看,它们仨铁定就打洞跑了!”
气氛沉默了一小会儿,云鲤爆发出一声笑。
云程跟那三只翕动着嘴唇的兔子大眼瞪小眼一阵,十分羞涩地挠挠头,红霞瞬间爬上了他青涩的脸颊。
云鲤和云程,都是从小在侯府中长大的,压根儿没有饲养动物的经历,一时间想不到这其中的道理也是理所应当。
阿姀自小在崔夫人那里长大,崔夫人属于玩乐上放养,学问上严抓。所以年少时猫猫狗狗,连同小兔子小鸡小鸭,没什么是没养过的。
也就是尚书府中人少,不然每日都是鸡飞狗跳地。
那也算是一段,被抛弃之后,得到最多慈爱的日子。年华空逝,那年放声欢笑的自我,也并不能预料到如今的处境。
人生如棋,倒不是筹谋计算,而是走一步看一步。
阿姀抿平嘴角,就像是笑着一样挽起衣袖,“来吧,地砖得铺回去,不然地上都是兔子打得洞了。草籽耙出来,还能种在别的地方。”
衡沚出来找茶喝,正巧看见了这三个蘑菇一样蹲在地上的人。
“我说喊了半天没人上茶,合着有了新夫人就把主子忘得一干二净了啊?”
声音忽地响起,天色一黑根本没人注意土上加深的阴影。阿姀猛一抬头,发现身后的人微微弯腰,两人就这样别扭地四目相对着。
“哎我的娘啊……”云鲤埋头干活儿,身边突然多出个人来,吓得大声一叫,发现来人是小侯爷又硬生生把调门降低,“吓我一跳。”
四不像的奇怪语调之中,有两人从头到尾偷偷地互相看着。
阿姀估算着自己脖子的寿数,赶快把身体仰了回去。
小侯爷矜贵,衣服也贵,却在穿着棉布衣裙的阿姀旁边蹲下来,抬起了她没搬动的那块石砖。
阿姀很有眼色地上去帮他把袖子挽起来,挽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自己手上也都是灰。
算了,反正天黑他也看不出来。
忙了好一阵,总算是把地面填平了。
衡沚看了灰扑扑的云程一眼,觉得他简直跟那天踩进兔子洞的模样一模一样。
性格鲜明地愚蠢着。
而回头望一眼阿姀,却见她也挂着像看弟弟妹妹似的,有些纵容的笑。
就像人与人之间从来没有什么拉扯交易,俗透了的一生中,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她早已融入了这里的夜晚。
“好啦,厨房这会就别再折腾一趟把它们带过去了,我拎兔子回房间去。回去休息吧。”阿姀摆摆手,人也困倦地背过身打了个哈欠。
衡沚:……出来找人倒茶,白干了一堆活儿还是没喝上水。
“云鲤,叫人送茶到主院。”
小侯爷顺了心,满意地帮阿姀拎着那兔笼子。三只兔子在里面,让她拿一路明天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怎么,有话说?”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了水面上的石桥。
桥弯弯地,天上的月牙也弯弯地。
轻巧经过的一双影子,身上的莹白月光,宛如人间看不到的红线。
水塘由主院延伸出来,到了院子里的别处便成了水渠。那日听褚晴方这么一说,阿姀才突然发现这院落构造的秀美之处。
小侯爷不仅兵法读得好,这闲情逸致倒也十分精通。
阿姀听到他问,歪着头,“你怎么知道?”
按照规矩,主院一般的下人不能进。是以进了月亮门,说话也变得方便了很多。
“你说就是了。”衡沚率先一步走到门前,却没等阿姀过来开门,而是自己转了个身,用后背抵开了门。
于是等到阿姀疾疾走上来,除了两人之间的三只兔子,跨进门槛的这几步相对而立。深静的夜色中,像蚕丝一捆牵扯其中。
极尽缠绵。
不过谁都没有发现。
“还记得上次我同你说虚云观门口那人的奇怪香味吗,一连十日,我先是在刘敬铭身上闻到了这味道。”阿姀自顾自说着,却见衡沚还不曾改变姿势,小孩子般地倒退着走,“……你小心看路!后来褚晴方来找我,竟然在褚家的贺管家身上也闻到了似有似无的味道,你说怪不怪?”
衡沚嗯一声,瞧着满不在乎,“褚晴方找你做什么?”
……这重要吗?
阿姀没管他,继续分析道,“你之前说魏虢晖背后有势力,现在刘敬铭摆明了是他同盟,那这味道算不算是一条线索?我打算去褚府春宴看看。”
“你怀疑褚家?”
笼子放在了地上,火折子一霎亮起来。阿姀端着小烛台去衡沚笼着的火焰中引燃,然后两人分着将屋子里的灯火全部点亮。
“也不算是吧。”阿姀也没想明白,“褚惠在恪州快二十年,还是你父亲亲自请来的,也不能随便怀疑。去看看清楚总是好的。”
衡沚转过身来,烛火将他的脸映亮,显得柔和许多,“正好我也有些疑惑未解,我同你一起去。”
阿姀坐在圆凳上,要抬头才能看到小侯爷的眉眼,“那是再好不过啦。”
——
二月初五,春雨如油。仍有些湿冷的恪州城中,人都少了许多。
只有各家的马车,熙熙攘攘,仍往褚府驶去。
这条街僻静,倒是没多少人。阿姀从车帘的缝隙里望了望外面,看到没什么人,才跟着下了马车。
为彰显真有情,衡沚伸手揽着阿姀的腰,距离顷刻就变得更近了些。
“都在大街上做生意了,还担心在这儿被看出来啊?”衡沚垂了头,靠近她耳边揶揄。
阿姀面上带着笑,就像两人在谈情似的低声应道,“你当我没查过行情啊?你们恪州这些贵妇小姐们,从来不去东街这种地方买东西。”
到了门前,褚府家丁迅速地上了纸伞来,高声禀报,“小侯爷、小侯夫人到——”
春宴男女分席,在特意修起来的廊中左右分列。
宴请的大部分宾客都到了,各自循着熟人说话。
听到一道接一道愈加洪亮的禀报声想起,众人接停下话头,往来的方向看去。
纸伞之下,是一双穿着出奇一样揉蓝色春衣的人。
男子玉冠高束,女子则配以蓝色的海棠花首饰。
许是服蓝色的原因,一个瞧着比一个面相清冷。偏生女子挽着郎君手臂,郎君稳稳撑着伞,没落一滴雨在她身上。
而这动作,又是无比亲昵。
要么说嫁进侯府,能养人呢。刺史夫人杨氏在心中轻哼一声,随一众人一同站起来,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恭迎召侯、恭迎召侯夫人。”
往年的衡沚,都是以世子的身份来的。宴席之上既无君侯,也无侯夫人,便是刺史秦胜光与夫人杨氏在觥筹交错间于上筹。
而今日的小侯爷夫妇,是不言自破地重新划分了局势。也意味着,即便再人心叵测,私下无论有多山个不臣的心眼儿,都要重新奉衡氏为主。
两人分开来入席,一左一右坐进了上首之位。
长史夫人安氏还是一贯地热络同阿姀打招呼,“许久不见小侯夫人了,脚上的伤可养好了?冬猎时令您受伤,实在是筹备得不严密啊。”
杨氏这伪装的笑容,听到她的话后也不由地僵了僵。
这是什么意思?冬猎跑马是杨氏筹备的,这一上来就翻旧账,算是诚心与她不对付了。
阿姀见褚夫人的笑意也暗淡下来,迅速打了个圆场,“劳各位挂心,一点小伤,早就养好了。”
余下的人也顺着圆着话,用旁的话题掩盖过去了。
长桌相对,衡沚便在长廊的尽头坐着。彼此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拖身在觥筹之间的模样。
就在这觥筹之间,衡沚托起酒盏,遥遥望了阿姀一眼。
挂着一贯浪荡的样子,尽心地在人群掩饰着自己。
而只有眼中那笑,却像是在将这杯酒,遥敬给他的新夫人。
阿姀低头,轻笑一声,端起杯一饮而尽。
祝彼此今日都得偿所愿。
(本章完)
作者说:吃人家的酒,打人家家的主意,好缺德的一对人,带着我的祝福润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