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囹圄, 招待简陋了,公主莫怪。”
褚惠算是还有点文人气节和臣子之义,穿戴了整齐站在内室, 恭恭敬敬冲着阿姀道白。
在一个合理又疏离的距离里,会晤的两人皆防备地看着对方。
“褚参军错了,不止是招待简陋,礼数也不周全啊。”阿姀话里夹枪带棒,丝毫不留情。
褚惠一时哽住, 半天没反应过来。
阿姀端得高傲架子,微扬了扬下巴,似是有点誓不罢休的意思了。
僵持不下, 势必有人要先低头。
“是臣不周到了, 宣城公主恕罪。”即便是再厌恶沈琮,也不得不对阿姀低头,长袖一舒弯膝而跪。
许久没有得到这种礼遇的公主弯唇,心中十分愉悦。
阿姀并不知道褚惠要求见面到底是为什么,不过见招拆招, 无论是她还是衡沚都不是杞人忧天的人。
不过人既然到此,为褚晴方和褚夫人出口恶气倒是没问题。
阿姀转身走到桌前,不请先坐, 绕开了这一礼。
“说吧。”自顾自倒了杯茶, 又绕回今日的来意, “你要见我,是为什么。”
褚惠咬着牙,自己爬了起来, “便不问我为何会知道你的身份吗?”
“你都和邶堂相勾结了, 知道我的身份又有什么稀奇。”
阿姀此来, 也有自己的目的。
如果褚惠是想借机威胁她,也不必忧心,衡沚早就对她的身份了如指掌。
别说他做的是谋反的事根本不愿与都城扯上关系,就算是褚惠和邶堂愿意冒着风险将逃亡公主的踪迹告诉新帝,这消息又岂能走出恪州三道这片北地?
如果褚惠是想借机拉拢她,那还正对阿姀下怀。
若只是借助自己的力量去推翻沈琅,除过不停地积攒资本以待来日,有了钱也不一定能很快招募势力。
她也不可能将衡沚拉下水。
衡沚与恪州,本就独木难支,这种坑人不讨好的事情,无愁无恨自然不能将整个恪州牵扯进来,多损阴德的事啊。
假如自行招揽,但凡有人心生二意,这条路都是粉身碎骨不能回头。
不过要是邶堂的话,似乎就并不用担心这两处了。
反正大家都是亡命徒,若贪生怕死,谁会做谋反的事。
“公主也对沈氏不满吧。”褚惠掸了掸灰,几步与她相对而坐,“若是毫无憎意,怎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好日子,远走异乡呢?”
明亮的一双眼,像是要将褚惠盯穿。
谁也不都是风里浪里滚过,褚惠状若无物,侃侃而言,“要是先皇后还在,若是先皇后曾留下一子,沈琮死了,便可以安安稳稳为公主这个独女寻个佳婿。背靠母亲与亲弟,谁又敢不珍视公主呢?”
就像是笃定这些话一定会刺痛阿姀一般,语气压重了几个字,又在话尾暗含诱导之意。
手中的茶缕缕热气升腾,逐渐在手中变凉。
阿姀莞尔,却又戏谑,慢悠悠道,“褚惠啊褚惠,向来从无人告知于你,你诱供的水平的确奇差。”
褚惠放在桌下的手,用力攥了攥衣袍。
可阿姀也没想着就此退让,“让我来猜上一猜。你困兽之斗,遽然亮出了一张底牌,自以为逼我来此便能牵着我的鼻子走,不过是想……”
语罢消声,吊足了人的心肠。
察觉到褚惠的呼吸点点加重,阿姀才继续说道。
“不过是怕邶堂被衡沚整个挖了出来,血本无归罢了。”话语轻飘飘地,却在褚惠心上砸出个血肉模糊的坑。
他太怕了,怕这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计划,就此功亏一篑。
“而我若对沈氏恨之入骨,将我拉进这个局,便不算你败得一塌涂地。”
温水入喉,有人熨帖有人却热锅烹油。
“其实你心中想问的有很多吧?比如到底如何发现了你自认为隐藏得很好的踪迹,比如发现了之后为何不立刻处置,而是囚你在此。”
褚惠的眼中泛起冷意,再难掩饰自己情绪的翻涌。
“所言不虚吧?”阿姀满不在乎的样子,叫人看了更心中生恨,“自小受恩师怀乘白教导。在他之前,是你的老师秋渊得了才子嘉名啊。”
人总会为切身利益的事而疏于伪装,古今之人无一例外。
而褚惠只是千万人中普通的渺渺之身,自然也逃脱不了。
“公主激我也无妨。”褚惠长叹一声,“我是恨你父皇,若不是他听信奸臣所言,无论是老师还是我自己,都不会沦落到如今下场。可公主又何尝不是为他所累?年幼时便被迫远离父母,又有几条人命捏在当今新帝手中,这几年来,公主很不舒畅吧?”
一来一往的招式,阿姀也被触及痛处,此时默然。
褚惠亦学着她的法子,紧追不舍,“公主就不想知道,你一直追查的尤潼之事,其中到底有着沈氏怎样的禁忌吗?”
“所以你想拉我入局,我并未拒绝啊。”
目光交汇之间,电光火石乍闪。说善不善,说敌也不敌。
无非是想给各自留下些筹码罢了。
可此时显然是褚惠处境更加焦急,所以更加冒进。
阿姀今日替校场画了张武器架的草图,又帮忙在物件布局上做了改善。段参是个面冷心热的实诚汉子,为了谢她便将衡沚年少时指挥的几场小战记录,带给她解闷。
新婚的小夫妻嘛,以此能够增进情谊,段参心想送这个总比些金银一类更加合宜。
阿姀挺开心,认真品读了好几日。
今日这一招,便是学了衡沚某一守城之战中的战术——缠而后绞,徐徐图之。
这句话正是当时的督军给予年轻世子的评价。
人情也如战场,讲究一个有来有回,藏锋而后进。
出言却又不说透,激得对方自行暴露在她的视野之中,后手无论如何发力,不过都是轻松攻下而已。
阿姀自在从容,成竹之势,即便是黑的也能编成白的了,“但我有两个条件。”
“公主不妨讲。”
“此一,晴方不再留于你门下。与我相熟的一位医士看中了她,要收徒悉心培养。”阿姀两指把玩着茶盏,徐徐道来,“此二,若我与邶堂联手,你需让你的上峰来见我,谈过才算。”
反正也是看中了她身份地位,大不了投钱,这都是后话了。
“这便好了?”褚惠显然迟疑,不信这么轻易就能说服。
“当然。”先扬后抑,“不可能。”
褚惠的心,又悬在了半空中。
阿姀笑意更甚,无异于鸣金收兵,“鉴于你的命现在捏在召侯手上,也便是捏在我手上。”袖中抖出一个霁红的葫芦瓶,倒出些粉末在褚惠杯中。
瞧着那粉末在水面浮浮沉沉,褚惠的心也随着紧了起来。
“喝下这个,月半发作,我会给你抑制的药,防止你暗中阴我。”像是谈论日常般,便脱口而出了拿捏人姓名的话,沈氏的影子于此时显现无疑。
阿姀不以为耻,反而为自己能够成为不受制于人的一方而庆幸并警醒。
今后无论在何处,也要一直做占尽上风的一方。
起码在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之前。
雨声静下去,又渐响。
阿姀喝了一盏又一盏,正怕他相出什么应对的方法之时,褚惠下定了决心,颤抖着摸上了杯沿。
“你可知,研制这瓶毒药的时候,褚晴方便在一侧。”
此话比毒药更穿心烂肠,褚惠仰头喝下去时,眼角盈出些浑浊的泪来。
人一点下定决心要做到什么,便会相应地失去什么,以□□际遇平衡。
阿姀静静看着他捂嘴咳喘,既看到了他万绝不复的报仇决心,也看到了他难以成事的关键,那便是自己仅存的良心,褚晴方。
可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世上最不缺的,便是薄幸又后悔的人罢了。
“如此……公主可满意了吧……咳咳咳。”
“不止。”阿姀凉薄地道,“尤潼之事,你也要一字一句,全都说清楚。”
雨势又大了。
阿姀分神看着窗外,想着府外撑伞的人,风凉雨急,心境不再动荡了。
不知他会不会往屋里躲躲,廊下也很冷啊。
褚惠缓了缓,好不容易不再咳,才将阿姀真正想知道的事说完。
“公主应该知道,尤潼此前,是崇安殿侍卫长吧。”褚惠又给自己添了杯水,“令徽年间都城有雷雨,殿中异相,尤潼奉命带人探查。就在此时,他发现崇安殿的红墙上被闪电一照,有斑斑褐色血迹,却又闻不出血腥。”
阿姀听闻过此事,但她不在宫中,并不知道当年的实情。
“尤潼惊骇之下,不敢如实告知沈琮,生怕沈琮暴怒之下杀了自己。于是便悄悄剐了些墙泥,想私下查一查此事到底有什么蹊跷。”
沈琮在殿外焦躁等候许久,得到的便只是侍卫长一如平常,告诉他只是墙面受潮,需要重新涂刷的结论。
这本是尤潼随便找的借口,没想到几日之后,工部确实重新找来了涂料,协同将作监找了工匠,重新将崇安殿的墙壁粉刷了一遍。
“果然,沈琮并没有放过这些人,认为他们并不精心侍奉天子,又不敬之嫌。以此为由将牵涉其中的几人全都廷杖,其力之重,有几人当场毙命。”
沈琮甚至命群臣围观永宁门外行刑,褚惠便是其中之一。
那时的场景,还算历历在目。
“尤潼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多久,他就被逐出了宫,很清醒地跑出了都城,消失得无影无踪。沈琮没几日便忘了这件事,也就不再追杀。尤潼流落原州,投奔了车马将军李崇玄,归其麾下。直到沈琮死了,才敢开始调查那墙泥的事。”
“不过公主你猜,为何一被查到,他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呢?”褚惠话里有话,神神叨叨地看着阿姀,似乎希望她悟出些什么。
“沈氏只有一件事,与世代有关,不能为他们所知,那便是承嗣啊。”
阿姀恍然明了。
(本章完)
作者说:阿姀:如果摆在面前的衡沚和褚惠,只能选择坑一个人的话,那肯定是选褚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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