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烈阳炭烤着一切生灵。
比起草原来,大崇都城的气候,还是太过炎热了。
正午之下, 无论是马匹还是随性的人,都如路边低垂的草叶似的垂头丧气。
“锐罗,还有多久?”忽归忍不住了,掀开马车的垂帘问道。
从早上开始,罗娅就说自己头晕作呕, 车上全是饼子和奶块,根本没有清茶一类的东西顺顺她的不适。
直到这会儿也什么都没吃,昏沉沉地躺在戈云腿上。
忽归心疼妹妹, 得赶快走到城中去, 找个大夫为她看看。
锐罗戴着顶竹斗笠遮太阳,听到叫声后,动作迟缓地回头看了看。
离开驿站已经过去了一半路程,想要进城,还需再走一半, 只怕晚上才能到都城了。
眼看着马儿走得越来越慢,随行的勇士们浑身也被汗水浸透,锐罗忧心地蹙起眉。
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 虽说在恪州三道因为人多眼杂怕暴露身份而很快启程, 可恪州离都城千里, 一路奔波人仰马翻,大家都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了。
草原风凉夜亮,真是怀念啊。
锐罗给自己灌了一口水, 回复道, “小王子, 还要走一半呢。要不要停下修正片刻,前方似乎有河道。”
河是都城护城河的源头,从山隙中缓缓淌出。正在背阳阴凉处,多少还能减些暑热。
“好,就去哪儿。”
冷水溅到罗娅脸上时,与暑热的昏沉相撞,一下子激醒了她。
“唔!”
手上湿漉漉的,泼水的是她的哥哥。用手臂撑住她的,是戈云。
戈云比罗娅大一些,身形也大,她整个人都陷在个戈云的怀里。看着哥哥担忧的样子,罗娅狠狠喘了几口气。
第一次来中原,这大崇的都城,竟然是这么难受,让人毕生难忘。
“怎么样,还难受吗?”忽归问道。
罗娅点点头,凉水的刺激过去,那种头晕目眩浑身无力的感觉,又潮水般涌上来了。
正愁该如何是好时,背后一个老汉的声音,突然就传来。
“你们几个小娃娃,这是怎么了?”老汉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麻衣,袖口挽到手臂,脚上穿着草鞋,肩扛一方扁担。
前面的筐放着吃食,后面的被挡住了,什么都看不清。
他头发已经花白稀少了,用布巾在头顶盘起来,看着老实和善。
忽归又向他身后看去,那是一个差不多年纪的老妇人,头上也戴着斗笠,手中拿两把农具,一个又平又薄,另一个细细长长。
草原不事农桑,很少有农具出现,忽归只见过铲马粪的铁铲,所以猜想这两位应当是附近的庄稼人。
“呦,是不是受了暑气了?”老妇人走过来,看到罗娅红彤彤的小脸,怪心疼,“可怜呦这大热天的。”
老汉则不然,眼睛留在在三人身上打转,又看了看远处的锐罗等人,问道,“你们不是大崇人氏吧?老远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一行人虽然已经换了汉人装束,然相异的长相根本难以伪装,尤其是戈云这褐色的卷发,和绿色的眼睛。
娄讫人的血统,比游北与中原的差异更加明显。
忽归站起来,掸了掸衣服,拱手作礼,“老伯,我们等是随掌柜来大崇走商的胡商,这是我弟弟和掌柜家的小姐,一路实在太过遥远,天气又热,有些受不住了在此修正片刻。”
见这个年轻人端正有礼,老汉了然地点点头。
“你们赶巧啦,今年这都城不知怎的,四月还在阴雨连绵要裹厚衣,到了夏日又酷暑难耐,天道不仁啊。”老汉后头看看自己的妻子,“把饮子拿出来给他们分一分吧。”
老妇人应声,从扁担前头捧出个大罐子来,掀开盖子,一股奇怪的味道便散发出来。
锐罗一直探头看着这边,也好奇地走过来。
“这是,什么药汤吗?”忽归见罐中之汤颜色极深,气味又苦,复杂得很,不由问道。
老妇人拿着个竹舀,盛了一碗率先递给罗娅,“这你们可就不知晓了,我们习惯管这叫饮子,其实就是清热消暑的草药熬制的凉茶,放在井中冰镇,带着去陇上做活时喝的,喝了就不会中暑气了。”
罗娅伸手接了过去,戈云的眼睛一直盯着这碗“饮子”,半路夺了过去,一饮而尽。
这下子不光是罗娅愣住了,就连一旁的忽归也愣住了。
老妇人乐呵呵笑着,“怎么,还怕有毒啊?我们都喝这个!”
这一句话,提点到了忽归,他再次看向戈云,突然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
戈云的嘴角还淌着褐色的茶汤,他用袖子随便一抹,那双绿色的眼睛幽深不见底,也同样望着忽归。
众人喝了老妇人的饮子,过了一会儿罗娅也缓了过来,不再软绵绵地,恢复了些许生气。
她将鞋子脱掉,挽起衣服在河边戏水。
时不时将掬一捧泼向旁边的戈云,他便任由她泼,顶多是水进了眼睛,眯了眯。
忽归远远坐在树下,看着自己的妹妹。
老妇人和老汉也是农闲来此休息的,便坐在忽归旁边,几个人说着闲话。
“你这个兄弟,莫非是看上人家掌柜的女儿啦?”老汉啜一口饮子,笑眯眯问道。
忽归猛地回头,“怎么会?”
他下意识便反驳了这个说法。
戈云不该,也不能,以这个理由靠近自己的妹妹。
娄讫灭国归咎游北,他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戈云到游北为质,他的一切行为都其心可居。
“怎么不会啊?”老妇人一脸他少见多怪的样子,“我看你跟小丫头更像是兄妹些,你也是那掌柜的儿子吧?妹妹还小,你这个做哥哥的接受不了也理所当然嘛。”
被戳穿了的忽归不好意思地揉揉头发,“可是她还小呢。”
“不小啦不小啦!”老妇人摆摆手,“这在我们中原,叫做青梅竹马呢,再过个几年小丫头出挑了,就可以定亲喽!”
忽归未经人事,也不太懂男女之情的含义。师父教授给他许多中原男女表达情爱的诗句,他也似懂非懂,实在太过含蓄。
今日经这一遭,中原人也不全是繁文缛节嘛。
不过他现在更加担心的,是罗娅。
万一戈云带着什么想法接近她,伤害她,她什么都不懂,可如何是好。
他只有这一个妹妹啊,应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再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的。
老汉摇着蒲扇,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悠悠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嘛,你如何得知他们不是两情相悦的呢。”
“对了。”忽归一转话题,想起些正事来,“两位都住在都城近郊,上了年纪,下田这种事,怎么还要自己做?”
说到这个,老妇人便收敛笑容,长叹一口气。
“税高啊,农税今年又加了两成,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我家中种着几亩麦子,两个儿子都被征去给陛下修行宫了,也有一年未见归家了。只有我们俩这两把老骨头能去干活了,不然交不起税,便要被抓去的。”
崇皇兴建行宫一事,忽归早在探子的奏报中有所了解。
按理说帝王想修个行宫居住,本不是什么违背天理的事,就连他父王也有多顶王帐。
如果国库宽裕,民众生活安稳,修建行宫根本不需要征税。
按照老妇人所言,“又”加了两成税,那就意味着也不是头一次加税了。且即便是农户家中,也要征丁去做苦工,这便意味着一件事。
大崇既没钱,也没人。
那今年的封赏,能发得下来吗?如果崇皇发不起封赏,召游北来此,又是为了什么呢?
告别老汉夫妇之后,忽归一路心事重重。
一半是因为罗娅,一半是因为新帝的目的。
破天荒地,忽归将罗娅从马车里放了出来,允许她坐在马上,由自己带着她走。
这样戈云就不会和她待在一起了,忽归想。
“动什么,小心掉下去!”罗娅不停地向前仰,忽归轻斥道。
“……哥,你真的不热吗?”
“我想坐马车。”
罗娅蔫蔫地,像只没吃饱的小羊。
忽归:“……”
消息传进崇安殿时,沈琅抱着他那浑身上下都是红痕的小美人,隔着屏风在听礼部来人的汇报。
“这……陛下?”半晌没听见回复,薛平眼看大臣欲言又止,出声提醒了一二。
小美人是金峰送来的,照着陈昭瑛的长相寻的,肤如凝脂螓首蛾眉,皮相相似,骨相却远不及陈昭瑛。
整个朝廷,只有金峰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亵渎先皇后,帮着沈琅来侮辱自己的嫂子。
小美人的皮肉在沈琅指下拧着,没一会儿便显现出乌青的一片。
碍着屏风外有人,她又不敢出声,只好强忍着痛,蹙着眉,红着眼。
这便是沈琅想要看到的。
陈昭瑛跪着求自己放过宣城时,也是这么一副不情不愿苦大仇深的苦脸。
“要来便来,叫鸿胪寺找个驿馆安排下去,没事别安排觐见。”心情舒畅了,沈琅一把将怀里的女人丢开,松垮着衣袍绕出屏风,没骨头似的窝在椅子上。
“是。”这事就可以不归礼部管了,可是封赏一事,又得礼部来冒死请问,“臣请陛下,那封赏游北之银钱,户部说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谁说朕要给钱了?”沈琅忽然拔高声音,“派出去那些废物怎么还没找到宣城?”
“陛下的意思是……”
沈琅目光戏谑。
“你说呢?”
(本章完)
作者说:也就没几年之后——
沈琅:“你要干什么?”
刀架在脖子上
阿姀目光戏谑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