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三人, 一路从雾岭山中仙境,来到恪州人间。
褚晴方穿着件缃色的衣裙,走在龚嵊和师兄公羊梁身后。
只见前面这两位担着提着, 行李一点都不少,褚晴方却两手空空,什么重都没负。
临走之前,褚晴方才决定跟着一起来。龚嵊觉得这丫头有这样的觉悟已然很不错了,所以看哪儿都满意, 根本不打算让她干活。
于是公羊梁还没问,龚嵊便率先说了,“女孩子家家, 怎么能肩担手扛呢!你我师徒二人分着拿一些便是了。”
公羊梁是一贯的和气, 笑着挑起了扁担,总不能叫师父和师妹来拿重物吧?
说起做师徒的年头,公羊梁拜在龚嵊名下时不过垂髫小儿。
公羊氏是前朝贵族,大崇开国以后并没有将其列入八议之席,待遇也差了许多。有些仇家不断找上门来, 朝廷也不管,是以到了公羊梁这一代,他是唯一的男丁了。
公羊梁年幼时小病不断, 家中十分忧愁, 生怕公羊氏就此绝后, 便到处替他寻长寿的法子,家中又不信神佛,便盯上了龚嵊这位鼎鼎大名的方士。
起初龚嵊并不愿意, 他游历在外, 本就是为了逃脱为权势所用, 难免不能达成自己悬壶济世之志。若是真的收下公羊梁,岂不是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旧贵族那也是权势啊!
可一见到公羊梁,又觉得这小子实在长得惹人疼爱,心一软,忍不住同他多待了几次诊治公羊梁弱症。
这一待不要紧,等到公羊梁病好之时龚嵊离开,这小子眼泪巴巴拽着他的衣摆,却又不明着哭又轻轻松松拿下了龚嵊的仁慈之心。
于是龚嵊要求,收下公羊梁可以,但必须让他把孩子带走,再不近这俗世红尘。
公羊氏的男女老少听着龚嵊唬人的一套又一套说辞,愣是没反应过来。等到发现小少主就此与他们诀别时,人早就抱着孩子溜之大吉了。
万幸公羊梁骨子便是纯良坚毅的人,即便跟着龚嵊这不着调的师父,也长成了春晖一般的翩翩公子。一旦下山接义诊,必有长队排着深不见尾,难以脱身。
龚嵊也果然对这个一手带大的徒弟果然了解,那日与阿姀传信的鹰一起到达的,是匆匆跑上山来的公羊梁。
“恪州有疫病,城门未开,且由梁去叩门,师父师妹且等。”放下扁担,公羊梁率先提议道。
龚嵊点了点头,掏出文牒来给他。褚晴方也随着道,“有劳师兄。”
公羊梁上了前,龚嵊盯着他的背影,光风霁月地,“晴方啊,你真不考虑考虑你师兄啊?”
褚晴方一听这话,倏地抽一口气,视线由公羊梁的身上转回来,“我说,哪有您这么为人师的?我与师兄乃是同门兄妹,有什么可考虑的?”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瞎操心。
龚嵊叹了叹气,“你师兄太过纯良,这不是怕他嫁……娶不到妻吗,为师是好心啊。”
褚晴方:……
褚晴方:千恩万谢,这份好心千万别用在我身上。
好在公羊梁的交涉能力十分优异,没过多久,就轻而易举地进了城。
昌庆楼占据了城中一块最好的地方,几乎对于往来络绎四通八达,所以施药的地址,选定在了这里。
这种能露脸又能揽功的机会,章海是不过放过的,早早便敞开大门腾撤了大堂桌椅,以供支起是个十个小灶来熬药。
为了能更省公堂的钱,指挥施药的这份活,阿姀主动让给了章海。正好她心中也为一些事乱成麻,怕是更病人们说话久了,露出不好的情绪来,索性在大堂安静地煮药。
长发随便绾着垂在脑后,粉黛未施地素净着脸,浑身都是药的苦味。蒲扇在手中,来回轻扇着,虽然枯燥胜在恪州早寒的天不会冷。
“您在这儿发呆呐?”
褚晴方含笑的声音蓦地出现在耳边,阿姀从撑着脸颊的姿势坐直起来,“你怎么来了?”
自从跟着龚嵊走了,阿姀就没想过褚晴方能再回来。毕竟她若留在恪州,永远少不了旁人对她监禁自己生父指指点点。
无论旁人知不知晓真相,都是一样的。悠悠众口,难以遏制。
褚晴方接过她手上的蒲扇,揭开药罐看了看,“恪州有疫,骛岭山下却没有,师父觉得奇怪要下山看看,我便跟着一起来了。”她笑了笑,“近来可好?”
像是一种过尽千帆后的平静,褚晴方的人生,也在短短半年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些痛苦的转折之后,心志也成熟了起来。
阿姀腾出一半方凳给她坐,平静回道,“还好,本想在平州扩开一家铺子,眼下这情形,估计也是不能了。先顾眼前吧。”
褚晴方点点头,“这次疫病,有些什么症状?难道是一夜之间开始的?”
堂中人多,四周嘈杂,每个药罐不断冒出雾气,即便再敞开门窗,也无济于事。湿热的氛围仍旧逼仄着两人,闷得头晕眼花。
“并不是一夜间发起的,我此前去平州谈事,回来时城东便已经遍地是疫了。”阿姀想起当时的境况,不由叹了叹,“症状便是上吐下泻昏睡头疼,身上冒红疹。不过奇怪的是,似乎并不传人,我与府中好几人密切接触,但并无什么症状,我与周嫂子同如醉,都是好好地。”
“不传人?”褚晴方喃喃念了一句,“若是要尽快查出源头,你的这些话,可是减少了许多麻烦。我现在便去告诉师父,能排除一个便是一个。”
“言之有理。”阿姀同样跟着站起身,将熬好的药连着罐子递给了传去门口的伙计,在裙摆擦了擦沾在手上的药渍,“我同你一起去,正好去寄封信。”
听到寄信,褚晴方顷刻弯起嘴角来,“分居两地,定然是相思成疾了吧?”像是寻常爱凑热闹的小娘子似的,“我能理解。”
语气百转千回地,配上眼神示意,阿姀深觉她学到了龚嵊的精髓。
会演。
于是推了她一把,“要不你写?我替你问个好?”见褚晴方后怕地摇摇头,阿姀也鸣金收兵,“快走吧,正事要紧。”
龚嵊与公羊梁两人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下,便各自对着排队的百姓问了起来。
阿姀并不通医术,褚晴方也所学不深,两人带着笔墨,跟在身后详细地将百姓们的描述记下来。这样一询问,便已至午后人潮散尽,几人水米未进,饿得说不出话来。
衍庆楼的厨子特地从章海宅中赶来,做了顿温热的饭食填饱众人。
章海与阿姀几人同一桌,虽说好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此时的氛围,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今日开灶,用得是哪里的水?”龚嵊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皱着眉问。
章海一愣,回想了半天,才琢磨出这件事来,“昌庆楼,一直用的是后院自打的水井。说来这事也是我投机取巧,绕开了寻常用水的护城河,想着借此称作山泉水,赚个噱头。”章海自知理亏,嘿嘿笑了两声,脸涨得通红,“这样能少向州府交些维护费,今日煎药,也是用的井水。”
说罢看向阿姀,阿姀被这么一盯,也知他是怕自己去公堂告一状,于是放下筷子,故作威严地提点了句,“下不为例。”
“哎,哎。”章海连忙跟着附和了两声。
阿姀看龚嵊的脸色,觉得此事并不如此简单,他也不像是会关心这种事的人,便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公羊梁此时离席,向厨房要了一碗井水端进来。
龚嵊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放在口中尝了尝。
“这口井的水并没有问题。”龚嵊抬起来头,环视了一眼桌前的人,接着解释道,“正因为用了这口井,所以没有问题。”
褚晴方亦是一头雾水,“师父此话何解?”
一个众人身处其中,有些头绪却又如处浓雾看不透彻的谜,以窗外适时落下的冷雨,笼罩了桌上沉默的一众人。
时近初冬,彻骨的风灌进窗口,连热汤的热气都难以抵挡,袭了几人一个哆嗦。
公羊梁的位置近窗,赶快站起来,将窗户阖上。
室内忽然暗了些。
“若是说疫病,我看倒不然。”龚嵊眉目严肃,拿出方才汇总起来的笔录,“疫病必以畜物或食物为媒,起码也是蕴在空中的气。然通观人们日常所食,居住之地不同,做过的事不同,所食的东西也各样复杂,只有一物,你我众人都曾入口。”
答案就明晃晃地写在龚嵊的眼中。
公羊梁大悟,沉声道,“是水。”
阿姀灵台之中,倏地闪过在水长东时,如醉说过的几句话。
——我日日待在城西周嫂子的宅子中,不曾出来过,今日是头一次。
——因着棺材铺的掌柜也身子不适,因病死去的人家没办法订棺材,便找上我们,才重新开了门。
城西,城东。
棺材铺的掌柜,铺子也正好在城东北处。
“会不会是下毒?”阿姀忽而后背一冷,吐出这几个字来,“从我自平州回来,未曾在水长东和私宅中有所停留,不是留在衍庆楼,便是去城西周嫂子宅中,我至今并未染上此病。”
若是水有问题,那所有的疑惑,必将指向同一个答案。
护城河。
惊骇与恍然参半,这顿饭顿时索然无味。
“为了掩人耳目,今夜我们便去源头看看。”
(本章完)
作者说:褚晴方大型毒唯变cp粉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