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州, 召侯私宅。
许久不见,云鲤变得沉稳了许多。
匆匆赶回恪州的云从,带着衡沚之命, 将库房的钥匙和家中的账本,亲手交给云鲤。
靠在墙上,瞧着她井井有条指挥仆从的模样,感叹她是终于长大了。在主子们不在的时候,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但其实送钥匙账本这回事, 必要与否,云从难以分辨,全看衡沚的意思。
私宅之上, 还有一个正派的侯府。
在赵氏的打理之下, 侯府虽是个空壳,衡启仅剩下的那点财产,也算是微薄盈利,不算亏损。
衡沚发觉赵氏有意无意地盯着阿姀的举动之时,想了想, 特意对她说因着自己从前与父亲的恩怨,是不愿回侯府去住的,可侯府又是重地, 非得选一个信得过的人照管着才放心。
赵氏一下子听出来这是在点自己。
不知说她聪明好, 还是愚笨好, 总之衡沚没费吹灰之力,就把赵氏调离了私宅。
如此一来,便不用担心日日相处之下, 阿姀有暴露于人前的危险。
而今只怕是都城钦旨派人来抓公主, 也难在赵氏那儿隐瞒得下来。无论如何, 不能再让她把私宅的掌管权拿去。
果然,衡沚走的第二天,也便是阿姀离开恪州的第二天,赵氏就回到了私宅,要求管家。
云鲤和衡管家装傻,以没有钥匙与账本为由头,寻了借口将她打发走。
管家是自己的人,加上云鲤的能力,衡沚是很相信的。
那夜他趁风雪而归,除了云鲤无人知晓。
没了阿姀在,主院中漆黑一片,也静悄悄地。云鲤不习惯,加上心中因分别伤感,不知此后能否再见,便失眠起来看看。
这一看不要紧,绕到主屋时映在窗户上的影子吓了她一跳。
甚至拿了根木棒走上前去,才发现是自己许久未归的主子。
云鲤想到连最后一面,衡沚都未与阿姀见到,云鲤更是心酸,眼泪差点涌了出来。
“主子,公主被抓走了,她回不来了。”
衡沚眼底通红,说不好是兼程回来熬得,还是心中疼得,幸亏没点灯,云鲤看不到他的表情。
良久,他才沉声道,“公主是公主,自有她要做的事,强留便是抗旨。”又顿了顿,“也是违抗她。”
衡沚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就仿佛这院中地上的月辉一般,悄无声息地亮着。
曾经是谁锐不可当,将一柄长剑横在公主肩头,三两言语便如愿将人掠走,似乎已经是前一世的事了。
衡沚陷入了情爱,那是天下最好的一位织女织就的双丝网,接住了沉湎的他,千千成结。
阿姀不会长留于此,是他早就清楚的事实。若是去豫州,平州,哪怕是蜀中,他也认了。
可唯独不能是都城。
从阿姀的只言片语中,衡沚只能对她的过去窥见一二,却并不完全了解。她要回去,这么轻易地被抓到,也只可能是她自己需要回去。
为什么呢,这难以探究的原因,此时已经超越了离别的苦楚,萦绕在衡沚心头。
“若是……两个主子都不在了,这府中可怎么办?”云鲤一派愁云惨淡,低垂着头。
衡沚淡淡笑了笑,“这不是还有你吗,云鲤。”
“我?”月光之下,云鲤瞪大了的眼睛透露出她的难以置信,“主子也太看得起我了,云鲤哪有这样的本事呢。”
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即便如此,主子也是主子,云鲤也从来没不知轻重地将自己的位置摆在主子旁边。
此时衡沚这样说,听得她胆战心惊。
“我知晓阿姀一直在教你理账管家,也曾看过这一个半月来你写的账本,不用妄自菲薄,我信你能做得很好,也信她教人的能力。”衡沚负手,目光落在屋中那张长桌上。
仿佛那里还有阿姀灯下提笔的身影。
云鲤听得眼热,手也紧紧攥在一起,“原来,原来娘子是这个打算。”那些被逼着一起看账的夜晚,被压着习字的夜晚,云鲤只觉得是阿姀无聊,才揪着她一起的。
潜移默化中,她将不少理账的技巧教授给自己,只平常地笑说,多些本领傍身,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这个时候,这样快就来了。
衡沚离开前,草草提到过几日便会叫人将账本钥匙送来,叫云鲤耐心等着。
这一等,便等到了云从回来的这一日。
布包从身后递到云鲤手上,她惊诧地回头。
“云从哥哥!吓我一跳。”云鲤抚着心口,倒像是真的被吓到那样,嗔怪地看他一眼,“怎么是你送来,主子的近前无人了吗?”
云从顺便将路上买的杏脯也递去云鲤手上,惯来冷脸的人,露出些笑意,“近前有云程在,主子另有别的是吩咐我,便顺路送了来。”
云鲤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如同亲妹般,也更加疼爱。
了然地点点头,在这灰扑扑的天色中,云鲤还是忍不住叹了叹气,“也许久不见云程了。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大家都猝不及防,主子在楼关前线更是焦灼。”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云鲤从前并不懂阿姀为何总有看不完的账本,铺子里两份,家里再两份。
每月十五,侯府的账册也得送来由她过目。
人的精力能被添满到这种地步,云鲤曾打着瞌睡庆幸自己还能偷闲。反正天塌了也有高挑的顶着。
如今天塌到了自己头上,也痛得更惊心动魄些。
云从拍拍她的头,“楼关还好,云程也好,会护住主子的。隐卫护着这里,加上有你,主子比我还放心。”
云从心中也是唏嘘万分,眼下的形势复杂,即便是能管也有心无力鞭长莫及。与其千里之外另命照看恪州,不如按平常行事。
以不变,应万变,先扛过楼关夹击之势,再回头打算不迟。
私宅中除了日常开销,也便是阿姀留下的田产与衡沚名下的资产,这些本是打算充作军饷的。
自阿姀不打算花钱招兵买马之后,钱对于她来说便是多多益善且不用视作生命的东西了。于是为了抱住大崇的疆域不被侵犯,花钱也是力所能及的办法,何乐而不为。
战事发展到如今,三天一次军报从未延误过送至都城,而后者却静悄悄地,仿佛恪州并非大崇疆域一般。
由此可见君心,是宁愿拱手让了北地给游北,也不愿拨款拨人驰援,既怕花钱又怕再给衡家立下战功。
一个皇帝做到如此境地上,此朝危矣。
这种危险的想法,云从并未敢说出口。而危急存亡之秋,他们三人能够留在主子身边物尽其用,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
毕竟,说句酸话,心腹的作用不就在于此吗。
“我要走了,云鲤,你多保重。”
——
“父王,为何不让我领兵上前?”
质问此话的,是年少轻狂的小王子忽归。
两军阵前,最好积累名望的时刻,父王本应允了他做前锋,战功打下来,王储的地位便也稳固了。
王庭之外,有多少部族的眼睛盯着这个位子,父子二人也不是不清楚。
正因如此,这仗才是非打不可。只有用为整个游北而战的名头,才能激得起所有勇士们的冲动与决心。
可情势的变数太多了。
“我儿,你莫急。”游北王肃穆着脸,喝了两口囊中的酒,“我们私下沟通放毒于恪州的事败露之后,两方势力僵持不下,难以明分胜负。插进楼关西城门的那些探子又被尽数拔除,更是于此战掣肘。”
而后转身看了看地图,无不凝重,“叫你上战场,本就下策。你是本王独子,亦是尊贵的王子,岂能轻易涉险?这几日探子来报,事有转圜,你且慢着,摸慌了阵脚。”
忽归看着自己父亲的神色,慢慢平静了下来。
接下来,他听得了一桩逸闻。
大崇的皇帝年过不惑而未能生育,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即便有妃嫔艰难怀孕,也不过显怀的月份便小产,没一个留得住的。
武安帝两子一女,先帝与皇帝是兄弟,先帝仅有一女无子,而新帝更是子嗣凋零。
若是一旦出了意外,能继承皇位的,也就只有先帝的那位宣城公主了。
可是世人眼中,女子称帝岂非笑话?尚不如宗室中择贤,勉强不算将江山拱手他人。
新帝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不愿活着的时候便有人觊觎这个位置,于是宗室中的子嗣杀得差不多,剩下的也非病即残。
只剩下了宣城公主这个祸害。
新帝也早早想好了这一步,于是抓到了在逃的公主后,便立刻去信游北,告知了联姻一事。
一座城池加一位公主,怎么算游北都不亏。
楼关一破,再探大崇腹地,便如入无人之地,轻而易举。
若是这位新帝到死无后,他又自作孽地杀尽了宗室子,只剩这公主一条血脉,也可以留下沈氏的种,挟幼子令天下,名份上也正当。
大崇那些汉人多腐朽,定不会让公主上位。
“所以父亲的意思是?”忽归沉下心,已然想到了他的打算。
他年纪尚轻,连情爱的滋味都没尝过。不曾与谁在草原策马,也没看过天祝山的月亮,这便要令他娶妻,恐怕论谁都难以接受。
自己的婚姻,沦为权柄争夺下的筹码。
“我儿。”游北王鹰目锐利地投向忽归,“成大事者,岂可于儿女私情之上纠缠?即便将那公主娶回来,你想要的女子,父王也为你做主。”
话既说到这份上,已经是王上与父亲能低头的底线了。
忽归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沉声应道,“是。”
仅有父子交谈的帐中安静,过了好一会,游北王满意地“嗯”了一声。
“收拾收拾,亲自走一趟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