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叶拧眉, 踌躇着没有动,她大脑宕机,甚至有些不理解这句话, 他俩是什么很好的关系吗?还能让人特意骑车接自己?
不过显然,韩昭并不是个多有耐心的人,他啧了一声,不耐地扭头,“你还站那儿愣什么?赶紧上来啊, 我找你找了半天,你别磨叽了。”
楚叶的眉头自看见韩昭以后就没舒展过,她想了下自己的目的, 又思索了下韩昭的人品, 才慢慢走了过去,踮脚稳稳落在自行车后座,她一手握着梨膏罐子,一手手指紧紧扣着坐垫下缘。
韩昭感觉到人坐上去后,也没回头, 稍微停顿一下,猜测应该坐稳后,骑着自行车就往镇上去。
他骑得很快, 绿色的花衬衫被风吹得鼓鼓囊囊, 周围的环境在迅速向后退去, 楚叶回头,看向鱼塘的方向,那里被高林密树包围, 平添了几分可怖。
她收回视线, 落在韩昭的衣服上, 大块大块白色的线条铺陈在绿色的布料上,怪异又奇特,她紧了紧手里的罐子,斟酌一番问出自己的疑惑,“韩哥,李伯在哪里?怎么还让你出来找人?”
话语零碎飘散在风中,沉默的气氛随之而来,好半晌,韩昭有些低哑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说,“老头在医院。”
无声的压抑笼罩在楚叶心头,她控制自己的思想,不让往坏处想,说不定只是感冒呢,对吧?
自行车一路穿过小镇又往远处去,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在了医院门口,这里离火车站不远,但却是在工厂的反方向。
医院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市场,街道两侧是商贩的叫嚷,多是水果补品以及医用品,医院大门敞开着,来来往往人还不少。
韩昭骑着车进了医院,左拐右拐后到了一栋白墙蓝窗的小楼下,楼上挂了个写着住院部的红字招牌,门口两侧是矮矮的绿化树。
这里的人要比院门口少许多,人们来往时神情肃穆,附近还有穿着病号服的被家人搀扶着在复健,楚叶发散的思维有些不受控制,不好的预感蔓延在心底。
这会儿韩昭把自行车停在小楼后面,楚叶识趣地及时下来,随后跟着韩昭往楼里去。
三楼,狭窄的走廊被灯光一点点照亮,墙壁两侧是一间间白色病房,两人从楼梯口出来后就往深处走,淡淡的消毒水味飘入鼻腔,偶有病房门敞开着,能看到有病患躺在一片雪白的床铺上,还有家人守在一旁。
越往里走,头顶的灯光越亮,双人间的病房也变成了单人间,很快,韩昭的脚步停在挂着303门牌的病房门口,楚叶随之停下,望着男人的后背,楚叶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郁。
接着,“咔哒”一声,房门打开,病房里的场景尽数呈现——这是一件单人病房,墙壁一周贴着及腰的白色瓷砖,天花板上的灯泡打下冷白的光晕。
白床,小桌,输液架。
输液架上挂着两个药瓶,两根透明的细长管子从瓶底延伸入手背,小桌上放着一台心电监护仪,上面不停跳动着彩色的数字,仪器上连着许多灰色的线,末端都隐入了薄被中。
而床上的人此时闭着眼,他脸色蜡黄,脸颊凹陷,下半张脸挂着透明面罩,这人几乎瘦的不成样,薄被下甚至看不出身体的起伏。
只一眼,楚叶的心神仿佛被无形的铁钉扎在原地,连呼吸都被遏制,而韩昭已经熟练地坐在床头的小板凳上,掀开被角检查那只输液的手。
“……嗯。”床上人似是有所察觉,缓缓睁开眼,那双明亮的眸子越发混浊,却还是第一时间就看见门口的楚叶。
“……小楚……你来啦……”李伯尽力发声,但依然虚的似风中羽毛,他挤出一个微笑,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招人过来。
这只手仿佛有着某种魔力,楚叶双脚不听使唤,呆呆地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板凳上,直到双手握住,她才发现,这只曾在田野拾捡破烂,曾给自己抓大把糖果的手,已经干枯的像树上的老枝。
眼眶莫名有些酸涩,她用力眨眼,压下喉头的不适,笑着开口,“我这才几天没来看您,您怎么就把自己送进了医院?”
“哈……哈,咳!”李伯是想笑的,只是刚出声就又咳了起来,他面色潮红,透明的面罩瞬间染上一层水雾,韩昭从一旁抽了纸巾,凑到李伯嘴边,接住口中吐出的浓痰后又为他擦了擦嘴角,随后面无表情把纸巾扔进垃圾桶。
看这个动作,熟练的不像话。
迎着楚叶担忧的目光,他喘着气安抚,“……我年纪大了……人老不中用喽。”他说着,轻拍楚叶的手,似是让她不用担心。
楚叶别过脸,伸手快速在眼角一抹,随后若无其事地扭头。
“……我让混小子去找你,没给你……添麻烦吧?”李伯混浊的眼珠满是歉意。
“没有添麻烦,我今天本来就是来看您的。”楚叶笑着,还让他看了看手里的梨膏,“您可得快点好起来,我专门买了好东西,要送给您的。”
“……你有心了,”李伯眼中也满是感动,不知不觉间,有晶莹的液体窝在他满是褶子的眼尾,韩昭默不作声地抬起手指为他擦拭,“……我原本不想喊你的,咱们……非亲非故,我想,想着不去打扰你。”
“后来……混小子说,怎么也得交……交代一句,省得……人家惦记,我就让他去,去喊……你了。”李伯的声音越来越轻,说一句话都得停一会儿,攒够了力气才能继续,尽管如此,他仍为自己贸然打扰楚叶而感到抱歉。
老人的话那么轻,却又听的那么真,心底有什么阀门被悄然打开,楚叶握着他的手,拼命地摇头,眼泪像不要钱一样,怎么也止不住。
她在进来的那一刻就看到了床头的卡片:
科别:肿瘤内科
入院时间:1982.8.17
姓名:李荣德
性别:男
年龄:五十九岁
诊断:肺癌晚期伴呼吸衰竭
……
原来他已经住院一周了,而自己却毫不知情,她恨自己前段时间忙着在镇子附近看生意,没有抽空来看看他。
此时,病魔在人类面前显示出它最无情的一面,它从不因人间真情而稍作停留,也不会为了人类的眼泪而停止收割,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包裹她全身,手脚都虚得不由自己支配。
她想抬手擦干净眼泪,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她喉咙发出呜咽,她不想哭的,李伯好好在这里,她不想哭着找晦气,可是心底的难受仿佛要把人吞噬的干净。
……她控制不住。
李伯见她哭,慌忙地想支起身子安慰,被韩昭及时按住,他示意李伯别着急,把身侧的纸盒放在楚叶手边。
李伯见状气得直瞪眼,颤巍抬手指着韩昭就要骂,被韩昭及时握住,“行了,都躺床上了还改不掉骂人的臭毛病!”
不待李伯说话,他转头看向觉得不能自已的楚叶,“擦擦眼泪吧,别哭了。”
楚叶也知道在人家病房哭着不好,她拿着纸盒撇过脸,抽纸,擦泪,扔掉,循环了好几次,她才慢慢收回了情绪,李伯干枯的手缓缓拍在她的手背,给予无声的安慰。
好一会儿,直到眼周擦得生疼,她终于收拾好情绪,呲着大牙笑着转头,握住李伯的手,鼻子囔囔地说道,“对不起啊李伯,我之前看你咳嗽,就应该带着你来医院了。”
她当时只是提了几次,每次都被李伯给拒绝,她也就没再坚持。
早知道……
早知道……
自己就不管不顾带着人来医院检查了,是不是也不会拖到如今这样。
“……傻孩子,”李伯笑着,胳膊费劲抬起,好半天,干枯的树枝轻轻落在女孩头顶,老人语气轻轻的,仿佛一段尘封的历史故事,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一早,就查出来了……所以,才不想着来医院。”
楚叶瞪大双眼,这下子坐不住的反倒成了韩昭,他屁股仿佛被火燎了,“嗖”的一下从板凳蹦起来,“喂!老头,你故意的是不是!明明查出来了干嘛不告诉我?”
若是以往,李伯早就呛了回去,这次也不知是不是理亏,他沉默着,见韩昭视线盯着誓要给个说法的神情,他叹气,透明的面罩上又聚起水雾。
“……查出来……就是已经是晚期了。”
“那你当时就可以给我写信!给我打电话!喊我回来啊!你偏偏拖到现在!”韩昭难得露出崩溃的神色,但是很快他又调整好情绪,不过还是不依不饶地看着床上的人。
“……唉,”一声叹息萦绕在病房里,楚叶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不适合她听下去,借口说上厕所就推门出去。
临关门时,她听到李伯若有若无的声线,“……我一直,是你的拖累……因为我你才不能放心去香港……”
……
楚叶顺势去楼下坐了会儿,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面对身边人被疾病击垮的情况,而且还是个只认识三个多月的陌生人,她为他痛哭,想来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孤身一人跑了小半个地图才来到这座海边城市,她拼命打工,并且寻找其他出路的可能,在这期间她结识了盼儿和李晓雅,也为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奋力出击,她还因为鱼塘的事情认识了李伯。
这个刚开始只以为是拾荒的老人,却在相处中殷切地告诉她在这里生存的技巧,明明是萍水相逢,却又情深义重。
这种感觉,此生都不知会不会有第二次,她伸手摸了摸心口,这里涨涨的。
等看时间差不多,楚叶顺着路线回到303病房,房门虚掩,屋里没有争吵,韩昭坐在一边,即使低着头也能看出眼周的红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