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 冰雪融尽,活水潺潺从山上蜿蜒留下,河堤里已经有鱼儿冒头吐泡了, 饥寒了一冬的鱼儿干瘪的很,但小总胜于无。
路介明扎高了裤腿,露出一小截白皙小腿,小腿尽管纤细,但腿肚子上的肌肉线条却十分硬挺好看, 他赤脚进水,河水冰凉,他不由的皱了皱眉头。
鱼苗到处窜, 他躬起腰背, 双手合拢,奋力一抓,水花四溅,进入手心的,只是又滑又腥的水草。
他背上背着个小小背篓, 随着他弯腰的动作晃晃悠悠,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背篓里才扔进去了两条极瘦极小的小鱼。
路介明揉了揉因为一直弯腰而酸痛的腰, 有些无奈, 浸泡在溪水中的脚已经无甚知觉, 他蹚着水,想在岸边歇息会儿。
耸云阁一向不会分得多少肉,常年难见荤腥, 往日里有个荤腥还是许连琅自己贴补来, 自从许连珀生病后, 许连琅也过的紧巴巴了。
他不愿意老是这样让她贴补耸云阁的,更不愿意她随着他们一起过这样清贫的日子。
他尚且如今无力改变这样的局面,就只能希望自己争些气想法子改变改变伙食。
“七殿下这样打鱼哪能打到呢!”从他背后传来一声,那声音带着哑笑,几声清咳,听上去,是位年老的男人。
路介明警惕地快速转了身子,他后退了三步,与来人拉开距离。
花白的胡子留到了下巴处,他一身青棉袍,抱着肩膀哆哆嗦嗦,像是怕极了冷的模样,清瘦的老人精神抖擞,指着河里的鱼苗,“鱼苗还小呢,你现在捉不划算,而且圣人言,三月不捕鱼,还是有那么点子道理的。不能贪图一时的小利。”
见对面少年鹰集一般锐利的眼,他更加兴奋,搓着手心道:“好苗子好苗子好苗子。”
他撇着嘴角,自言自语:“比你父皇还要强上不少。”
为人师者,见到天赋极好的孩子,像是一股子真气直通天灵盖,让他五体通畅,恨不得赶紧让这小子称呼自己一句老师。
他缓口气,告诫自己,不急不急慢慢来。
好徒弟,好弟子,好学生,是要哄的。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拿过来一根竹竿,竹竿的头被削成了尖的,他递给路介明,“用这个,绝对一扎一个准。”
路介明手垂放着,指头被溪水冰的发红,探究的眼里不近人情。
他也不尴尬,自顾自的也要脱掉鞋袜下水捕鱼,他是真的年纪大了,露出的皮肤皱巴巴的,松弛的皮包着脆弱的骨,路介明挡在了他面前。
一开口,声音冷的比这三月天的溪水还要冰,“张太傅这又是何必呢?”
张太傅大拇指刚刚碰到溪水,被激的又缩了回来,想着不能在自己未来的学生面前丢面儿,咬着牙关,硬是下了水。
他“吸溜吸溜”,兴冲冲道,“嘿,殿下竟然认出我来了。”
路介明挪开目光,既然这不速之客已经知晓身份,他也就彻底失去了兴趣,“帝师张成张太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但我与殿下都有两年不见了,殿下一眼就认出来,也是厉害,看来我这两年没老太多。”
路介明不吭声了,其实主要是没哪个人,还在这把年纪要下河吧。
张成学识渊博,但一向最为离经叛道。神采神色都显的尤为年轻。
张成抬手手对着里面的鱼就死死的扎下去,一扎见血,鱼翻了肚皮,血蓦然流出,又被流动不停的河流冲散。
他将鱼拿起来,就要往路介明的小背篓里扔。
路介明闪了一下,径直上了岸,蹲在地上穿着鞋袜。
“殿下,这鱼不要了?”张成喊他,“殿下,殿下!”
路介明淡淡看了他一眼,“既然是太傅打的,便是太傅的鱼。”
他说完便要走,张成急了,不顾脚下河堤石子路,一路小跑追他,他龇牙咧嘴,想着自己哪里受过这样的忽视,宫中哪位皇子不是各种奉承,只希望自己能收下他们。
这个七皇子啊……脾气差成这样……但还是挺对他性子的。
天赋高的人,就是得有点小脾气才行,他今年才多大,都能引的叶贵人连番几次落脚热河行宫,小小年纪,城府不可小觑。
“殿下,你可知我为何出现在热河行宫?”
路介明只得驻足,他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里尽是了然,“太傅想收我做学生。”
不咸不淡,也不喜不悲的一句话,将他与皇帝密谋着许久的思量顷刻道出,反倒一瞬间让张成哑口无言。
等他反应过来时,路介明已经走远,只留下一句话:“劝太傅不要白费力气,我无意于皇位,也请太傅转告父皇,儿臣不愿意接受他这种怜悯的吝啬的关照。”
他扯动脸皮,后槽牙咬的紧紧的。
他的好父皇啊,到底当他是什么,想起来就顺顺毛,想不起来就一脚踹翻。
张成怔忡,几缕微风拂过,掠过他还没有干透的脚心,钻心的凉,他赶紧蹲在地上去摸自己的鞋袜。
路介明这边明显是厌了皇宫争斗,但他身为皇子哪里有资格面对皇权说不呢,他们生来就是为了皇权服务的。
既然他这边下不去手,就另谋方法好了,只要找到软肋,总会乖乖成为他好徒弟的。
王福禄在路上晃悠了三四日才到热河行宫,说起来,要是快马加鞭,不过一日绝对可以到热河行宫,但完全架不住张成玩心重,一路上看到任何新奇的东西都忍不住下马瞧瞧,听说东边有个山头看日出好,又听说西面山头供奉着尊大佛……
总之,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游游玩玩,昨日傍晚才算是进入了热河行宫。
帝师德高望重,他又不好拒绝张成的诸多要求,便只能顺从着。
他心里火急火燎,宫中繁杂琐事堆了一案牍,这边李日告知他的情况也不是很好。
他只得一大早独自一人来了耸云阁。
许连琅正在院里洗衣裳,皂角压在水下,衣服发硬,她揉搓了一会儿,路介明的里衫在她手里被揉搓成各种形状。
他是个爱干净的孩子,袖口领口都很干净,她没来之前,很多时候都是他自己洗衣服,皂角香气扑鼻,路介明身上惯常也带着这样的味道。
许连琅余光间看到了王福禄,并没有起身相迎,她只是继续手中的活计,随便道:“感谢公公抬爱,只是连琅实在没什么大志向,耸云阁刚刚好适合我。”
王福禄说不上自己心里什么感觉,要是她一开始就欢天喜地跟自己走,他反倒也就没那么心上她了,要的就是她这股子不世故的劲头。
但要是太不世故,太不滑头吧,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带走她。
王福禄觉得有些棘手,他只得道:“你可以跟我走上半月,实在适应不了,我可以再将你送回来。”
王福禄王公公还是那副样子,放在臂弯的浮尘垂挂着,一张脸没有丝毫表情,实在是又阴又冷。
许连琅“唔”了一声,一听就觉得更加不靠谱,“敢问公公,这次调派是借了皇后娘娘的光,一旦进入椒房殿,再离开,不会那么容易吧。”
“的确不容易。”
“那公公这就算诓我了,”许连琅将洗好的衣服从木盆中抬起,一节一节的拧干净水,“还是公公觉得我肯定是不会想回耸云阁了。”
“公公这幅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样子才让人觉得可怕”,她终于是抬头看了一眼王福禄,继续道:“而且,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连琅生下来只有一个爹。”
这便是直接回绝了。
王福禄不想过多停留在耸云阁,以免被人瞅见,传了闲话,只得又说:“你年纪小,懂的东西还少,我不便在此地与你多说,今夜一更天的时候,我在李日居所处等你。”
他说完,便快速离去。
许连琅低声嘟囔,“李日公公说了那么多,王公公那些话不过是又重复了几遍,哎。”
她不打算去,反正王福禄也不敢几次三番出现在耸云阁,装作没听清楚就躲了这次吧。
她是年纪小,但也知道如今自己喜欢的地方,才能给自己快乐。
所谓似锦前程,那也得是她以为的好前程。
她一边晾晒衣服,一边想,李日公公居所?李日公公哪里来的居所?他只有一只小船,一顶帐篷,这个不能算居所的。
他要真的还来问她,她就可以理直气壮的说,“不知道李日公公有什么居所,反正那船、那帐篷,不能作为居所。”
许连琅为自己的机智兴奋,她觉得自己可是太聪明了,连说辞都想好了,这就什么也不怕了。
她这边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路介明却被人拦在半路。
背篓里的两条鱼动静越来越小,他步子迈的越发急,鱼还是要活着才够新鲜,母妃是爱吃鱼的,他不知道许连琅爱不爱吃鱼,爱不爱吃烤鱼,今天是他第一次做烤鱼,希望她会喜欢。
心里真的记挂一个人的时候,原本碌碌平凡的时光都变的有了盼头,无聊的日子都变的有趣的很。
一个拐弯的岔路口,他都要迈上耸云阁的台阶了,一个左眉尖上生有半个指甲盖大的黑痣的太监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薄唇轻抿,并不是友善的直呼他的名字,“李日。”
他很是反感李日,无非是因为他一直在劝说许连琅离开耸云阁,这个人嘴巴很碎,连着好几日都跟她说个不停。
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要拿线缝死了他的嘴。
李日摸了摸额角的汗,硬让自己在他面前不泄气,故作气定神闲,“七殿下,先前奴才睡不着,溜达着溜达着,目睹过一场凶杀案。”
“那是个婢子,眉清目秀的,被人当场割破了喉咙。”
他吞了吞口水,不是错觉,路介明的眼神刹那间犀利起来,像是猎豹,蓄势待发,要将他撕碎,嚼烂。
他勉强说着,“还有一回,奴才夜游到了膳食堂,熊熊大火点燃前,奴才看到一个人从膳食堂出来。”
“不,其实也不能这样说,因为那个身影小小的”,他伸手比对了一下,手指比在路介明的眉上,“不知道是不是那人放的火,但他要比殿下矮上一点点。”
李日绷着一张脸皮,下巴耸了耸,“呀,殿下这段日子真是长高了不少呢。”
“不知道去年那个时候,那个放火的人是比殿下矮呢,还是和殿下一般高呢。”
言尽如此,目的昭然若揭。
路介明紧紧的攥紧了拳头,青筋爆出,反问他:“你说这些,想做什么?”
李日长长的叹气,不是迫不得已,他根本不想招惹他,“殿下,你该让许连琅走的。”
(本章完)
作者说:好啦,某人纯良的外皮要被剥下啦~
今日加更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