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封成璟让迟琼觉得有点陌生, 就好像自己新认识了这个人一般。

他就是再粗线条，也知道现在绝对哪里不对了。

他当然不会怀疑封成璟会害他。

封成璟怎么可能会害他！

可是……

心中始终是隐隐的不安，甚至芒刺在背, 迟琼说不上来。

“看啊，转转，别错过好戏。”封成璟道，拇指蹭了蹭迟琼的手背。

迟琼心情复杂地扭头去看舞台。

老筒神采飞扬地站在舞台上。他是个人来疯，还有点表演型人格, 此时台下有一千多名观众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他兴奋到心都要从喉咙口飞出去。

“我给大家带来的余兴节目，叫做‘审判日’。”他兴致勃勃地说, “古地球的哲学家曾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的话题争执不休, 要我说，这种争论有什么意思——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各位，都是恶人。”

他拍了拍胸口：“像我, 我是个孤儿，从小在海盗堆里长大，什么没做过？我也从来不藏着掖着, 都当了坏人了, 就承认嘛。所以说呢, 我最看不上的就是表面衣冠楚楚，内里藏污纳垢的货色。你就说，这样的人, 值不值得被拉到聚光灯下, 让大家看清楚他们是怎样的嘴脸？”

“好了, 下面让我们有请审判日的第一批演员出场！”

随着他的话音结束，现场居然适时地响起了澎湃激昂的音乐声，随后，六个笼子猛然落下，笼底金属迅速合拢，将六个坐在台下的帝国贵族成员，困在笼中。

笼子升起，最后落在了舞台上。

这几人都是帝国地位极高的世家族长，也都在帝国的军部或政府高层任职，可以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周围已是一片哗然。

“下面，让审判长——也就是我，来宣布他们的罪孽！”老筒装模作样地说，甚至还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纸，“他们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他们挥霍民众积累的财富，他们把宇宙玩弄在股掌之中，他们将生命视如无物……”

老筒一路慷慨激昂地说了下去，封成環逐渐皱起眉。

这个星盗是想做什么？

如果想将帝国的尊严踩在脚下，现场的直播信号根本没有必要切断。如果只是为了报复，又何必站在正义的立场，将这些帝国里藏污纳垢的蛀虫揪出来？

封成環不解，迟琼却是懂的。

《叱咤》游戏里，帝国逐渐没落，帝星陨落，外因是星盗的猖獗、星际联盟的势大，内因则是皇帝的无能、皇室的无作为，以及贵族阶层的腐败与内斗。

封成環或者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力挽狂澜。封成璟带着帝国的军队，他是为了帝国而战，却遭遇了太多来自帝国内部的背刺。台上的那六个人都是罪有应得。

封成璟在清算了——可是他在为那些未曾发生的事在清算。

迟琼再一次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封成璟对这个世界所知甚深，简直就像是，他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这怎么可能呢。

他望向了封成璟，只觉得心乱如麻。

“转转，你别这么看着我，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封成璟说，他看起来有点孤零零的，眼睛却不是，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恨意和讥嘲。

封成璟说：“是他们该死。整个帝国，像他们这样的人，太多了。”

迟琼突然想到，那一次封成環来找封成璟时，两人不欢而散。当时，封成環曾经说：“你恨帝国。”

封成璟是真的在恨帝国。

甚至是……这个世界。

台上，老筒已经读完了分条别类的论罪书，他说：“既然是‘审判日’，那么现在，就由审判长来正式宣告：你们有罪。刑罚是，死刑。”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枪声响起。

那六个人在吵闹，在辩护，在拿出了各种诱惑和承诺，然而没有任何用，他们就真的依次被子弹打中了胸口。

到处都传出了尖叫声，只是等尖叫声平息了，台上的老筒就噗嗤笑出了声：“都说了是演员了啊，演完了就可以退场了吧。”

那六个人已经有人吓晕过去，还清醒的人这才发现，打中胸口的其实是一枚演习用的彩弹。

“我演的是‘审判日’，又不是‘行刑日’对不对。”老筒笑嘻嘻地说，少年仍然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你们帝国的烂事，当然你们自己处理喽，还指望我呀。”

“大公主。”郁高勉强站起，嘴角还渗着血迹，“科学院给我们的装备有问题。”他从身上扯下了一个什么东西，用手捏碎，“我们可以——”

他的话没有说完，封成環摇了摇头：“先不要做任何事。”

老筒环视一周，道：“现在，有请第二幕的演员上场啦。”

铁笼落下，这一次，罩住的人是——谢特。

“什……什么？我没有做任何事，我没有！”谢特被吓坏了，疯狂地哭嚎着。

老筒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读到：“你曾经残害了17名少女。她们中，有人死了，有人疯掉，有人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下面，我会念出她们的名字，说明她们的死因或是现状。”

他就一个一个名字念下去。

谢特一直在哭嚎着喊冤，只是听到了第十个名字的时候，这个人再喊不出来了。他只是跪倒在笼子里，涕泪泗流，嘴里重复着“对不起”和“放过我”。

现场已是鸦雀无声。

“人渣啊。”老筒啧啧两声。“说真的，我感觉要不要来个‘加场’，就演个‘处刑日’啊？有谁想当演员的吗？”

没什么人说话。

“没有吗？”老筒失望道，“那行吧。就让这个家伙逍遥法外喽。该不会真有人觉得他是在认错吧？怎么可能！这种人渣怎么会认错，不过就是怕死而已嘛。”

“我来！”民众的观众席里，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站起身，朝舞台那里走。她很害怕，甚至浑身都在颤抖着，她也很悲伤，脸上尚还残留着泪水。

她就这样走到了舞台前面，从楼梯走上去，然后走到了关着谢特的笼子前面。她说：“我是容筱棠的妹妹，你害死了我姐姐，你毁掉了她，她才只有19岁。”

女孩子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她用手背狠狠地抹去了眼泪，看向老筒道：“先生，能给我一柄枪吗？”

“好啊，我的处刑者。”老筒道，真的递了一柄枪给她，还帮她打开了保险。

女孩接过枪，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哆嗦着，努力地扣下扳机。她连着开了七八枪，前面几枪甚至没能打中谢特，第九枪的时候，她终于打中了，谢特倒在了血泊里。

女孩子直接跪坐在了舞台上，甚至站不起来，她痛哭出声。她说：“姐姐，我给你报仇了。”

封成環闭上眼，复又睁开。她缓步走上了舞台，用手绢为台上的女孩擦拭眼泪，扶她起来，又拿过了她手里的枪。

老筒也不紧张，笑吟吟地看着她。

谢特中了一枪，他没有死，只是紧张地倒在地上捂住伤口，祈祷着自己可以逃过一劫。而现在，封成環走到他的面前：“我的裁决代表帝国。”她说，一枪打中了谢特的眉心。

老筒疯狂地鼓掌。“我喜欢这个节目！勇敢却脆弱的妹妹，复杂又强硬的公主，被两粒子弹穿透的烂人，这才是一幕好剧！”他冲封成環挤了挤眼睛：“公主殿下，我期待你更多的表演。”

封成環一言不发，把枪交还给他，牵着那位女孩子的手走下舞台，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老筒轻咳了两声：“之前都是开胃菜，现在，才是我们的重头菜啦。铛铛铛铛，下一个演员，就是我们的——皇帝陛下！”

一道追光灯打在了笼子里的封明赭身上。

男人看起来简直是一团糟。他的妆糊了，头发乱成一团，脸上都是恐惧，衣服上还有些谢特溅出来的血迹。他看起来完全不像那个高高在上，万众瞩目的帝王了。这只是一个中年男人，在聚光灯下憔悴又狼狈不堪。

“我将宣读你的罪责。”老筒道。他的笑容不见了，整张脸也冷了下来，表情里只剩下了憎恶和仇恨，配上一头红发，他看起来就像是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

他说：“封明赭，帝国的现任皇帝，你懦弱，无能，故步自封，贪婪，唯利是图，欲壑难填，你犯下的罪责，数无可数。”

“我没有！我只是为了帝国，我是为了帝国的子民！”封明赭几近疯狂地吼道。

老筒盯着他，冷冷地说：“十三年前，你为了银金矿藏，杀害了R437星球上面的几百万人口。那其中包含我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外公外婆，我所有的亲人，我所有认识的人，我的生活，我的一切。那个时候，我只有四岁。”

“不，不可能！”封明赭失声叫道，“你说谎，那个星球上根本没有幸存者……”

“那只是一颗小星球，尚还蛮荒着，他们根本不知道银金怎么用，他们不在帝国领土里，也没有加入星际联盟。那只是一颗再小不过的星球，当时甚至没有编号。只因为那个星球上有银金。”

老筒继续道，他的眼睛，像是被血填满了：“像这样的星球，你毁掉的，不只是一个。封明赭，你承认你犯下的罪孽吗？”

“我不承认！我是为了帝国！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封明赭后退几步，靠在了笼子上，高声吼道，整个人已如困兽一般。

“父亲！”封成瑜再忍不住，出口叫道。

“父亲，你是为了你自己。”封成環低声说。她脱力般地坐在椅子上，脸上尽是疲惫。

老筒笑了。“好啊，我们的演员拒绝认罪，这要怎么办呢？”他说，恢复了那种优哉游哉的语气。

他走上前去，走到了关着封明赭的笼子跟前，打了个响指，笼子随即开了。

老筒就把之前封成環用过的那把枪，又递到了封明赭的手里。他说：“我信奉一句话，血债血偿。既然你把我全家都杀了，现在我也给你一个机会，你把你全家都杀光，那我们就算两清，我放过你，我二话不说马上就走，怎么样？公平吧！”

他伸手点了点封明赭的眉心，“别想着做什么拼死一搏的事，有枪指着你呢，你要是真相信自己枪更快更准，就试试看喽。”

舞台上安排着很多扩音器，现在，这话就传到了所有人耳边。

迟琼再听不下去了，他用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封成璟，那是你的人吧，叫他停手！你不要再发疯了！”他尽量压低声音道，脸上已全是怒火。

“转转，那是老筒的仇，也是他想要的报仇方式。他是那个失去了所有的人，我没有资格命令他收手。”封成璟道，“况且，我还没有开始发疯呢。”

最后一句，他声音压得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只是迟琼听到了。

这还不叫发疯吗？那封成璟还想做什么？

迟琼有些迟疑——他需要做什么吗？

然而封成璟说得对，老筒是那个失去了所有、前来报仇的人，迟琼若是站出来，他站在什么立场？

另一边，封明赭颤抖着手，接过了老筒递过来的枪。

他有些惶惶然地看了看枪，又看向了坐在台下最前面区域的，他的家人们。

“你不是为了帝国吗，那你就代表了帝国啊。你的亲人们呢，不是因为你而死的，是因为帝国嘛，他们死得其所，不会怪你的。”老筒笑眯眯地看着，出言煽动着。

而封明赭迟疑着，犹豫着，却又真的，一步一步地往舞台边上走。

坐在最前面的是帝国的皇后，和她的两个孩子。

“父亲要做什么呀……”封成璃小声地说，孩子眼睛里已经蓄满了眼泪。

“没事的，别怕。”方染夏柔声道。

女人直接站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前面，对着封明赭，非常坚定地说：“你真的要听那个疯子的话，对自己的亲人开枪，那就从我开始吧。但是不要催眠自己是为了帝国，封明赭，你是为了你自己，你只是怕死而已。”

“你给我闭嘴！”封明赭吼道。

“我说的是事实。你代表不了帝国，你的存在也不能给帝国带来任何的好的影响，你真的在意帝国吗？还只是在意你自己？”方染夏的声音仍然很稳很镇定，她直视着封明赭道：“你可以杀了我，但是别对你的儿女们举起枪，他们不该是你的牺牲品。”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封明赭双目赤红，他抬起手举起枪，然而手臂颤抖得不停，“你以为我不敢？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那又怎么样！我当初能杀蒋雯芸，现在也能杀你！”

封成瑜踉跄了一下，甚至需要依靠旁边陆洺风的搀扶他才站得住，他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你在说什么？封明赭，你在说什么？”

蒋雯芸，是帝国的第一任皇后的名字，也就是，他的母亲。

迟琼的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封成璟。对方的脸上，是一种，他没见过的表情。

像是痛苦的，又像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

“转转，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恨他了。”封成璟说，“我一直以为……她是我害死的。”

他的声音像干枯的落叶，风一吹，就轻轻掉落，

迟琼不忍起来，他抓住了封成璟的手。封成璟死死地攥着他，好像掉落枯井的人，抓住了一根上方垂落下来的绳索，那里寄托着他爬上去的全部的希望。

“你给我闭嘴，怎么样，你还要替她报仇吗？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封明赭对着封成瑜吼道。

“都够了！”封成環道，她直接走上前去，注视着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你想对我们开枪吗？就为了一点点活下去的可能性？封明赭，你就是个最卑劣、最自私的败类！”

“你他妈的才是！封成環，你想我死吗？你想我死了，自己终于可以当皇帝吗？我告诉你，不可能！”封明赭已然状若疯癫，他对着封成環扣下扳机，甚至连扣了几次。

封成環闭着眼站在原地。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老筒给封明赭的枪，是空的。

老筒大笑着鼓起掌来：“精彩，精彩。我逗你玩儿的，你还真开枪啊。封明赭，你想得倒是美，你自己犯下的罪，还想找别人当替死鬼，世界上哪有这种好事。”

封明赭的面色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他扔下枪，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菱形的红色晶体，精神力认证成功，那块晶体被点亮。

他突然笑了，笑容扭曲又诡异。“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一个按钮。只要我死了，相当于按钮即刻启动，帝国所有的超高能光子武器都将全部发射，摧毁星际联盟的1167颗星球和252颗无主之地。星际联盟的储备武器自然也会打回来。要死，大家一起死！”

封明赭看着老筒，也看着所有人：“开枪啊，你们开枪啊，谁开枪，谁就是整个人类文明的罪人！大家一起死也挺好的。”

“你是个疯子。”封成環道。

“那又怎么样！”

封成璟在这时站起身。

他拿出了另一枚红色的菱形晶体。“你身上的是假的，这个才是真的。”

“不可能！”封明赭厉声道。

“你可以试试看。”

封明赭本就不想真的启动那个邪恶的按钮，他才不想死。但是这晶体本身有自毁程序，只需要在特定位置注入一些精神力，十秒后即会启动自毁。十秒钟，足够他把晶体丢到旁边的人群里面去，晶体自己会爆炸，他可以趁乱捡回一条命。

拉所有人陪葬是最后的路，谁说他已经完了，他还有翻身的机会。只需要，注入一些精神力，像现在这样——

没有十秒钟，那个红色的晶体突然间爆炸了。

规模很小，其他人看来，就好像只是闪过了一点火花，然而封明赭整个胸口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他不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方染夏捂住了两个孩子的眼睛。

片刻之后，方染夏走了过去，探了探他的呼吸。

“皇帝去世了。”她站起来，道。

帝国的皇帝就此死去，一个旧的时代，就此结束。

现场一片死寂，但是逐渐的，各种声音都开始响了起来。

老筒吹了个口哨。“戏演完啦，导演先走了哦。”他大摇大摆地跳下了舞台，消失在了后台里。

封成環深呼吸了一下。

“皇帝意外逝世，我将代理皇帝一职。郁高，叫人守住现场，暂时谁都不能离开。丁尹，通知帝国政府的所有人，两个小时之后，我在星城召开会议。许时，找几个人，先将皇帝的遗体挪到后台去。”封成環简短地说，把一些任务有条不紊地交代了下去。

周围的人逐渐开始都动起来了。很多声音在响，一些人在跑动。她转过身，径直走到了封成璟跟前。

“阿璟，他死了，你满意了吗？”封成環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姐姐一直不懂。但是现在，我不代表皇室，不代表帝国，我只代表我自己。”

“我一直想跟你说，我是你的姐姐，就像世界上每一个姐姐那样，我站在你这边。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上一世那个驾驶着战舰，在他面前毅然决然选择自爆的女人，突然在这一刻，与面前的人重合。

突如其来的，封成璟觉得鼻塞。

封成瑜也看着他道：“我想说的一样。”

“对不起，我要走了。”封成璟说。他伸出手，把那枚红色的晶体递给了封成環。

封成環对他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我知道。”她说，“保重。”

“保重。”封成璟道。

“封成璟，你要去哪儿啊？”迟琼道。他心中的不安愈加地重了。绝对有什么在发生，但是他不知道。

下意识的，他已经选中了背包里的传送卷轴。

封成璟对他笑。

是一种，很纯粹的微笑。他看起来就真的，很开心的样子。

然后他举起手，打了个响指。

是迟琼给他的那张SSR卡牌，“无尽长夜”。

六秒钟，足够他做很多事。

迟琼就一动不能动地站在那儿，封成璟凑过来，手摸着他的头发，在他的眼睛上落下了一个吻，“转转，睡一下吧，醒来就好了。”他温柔地说。

有什么东西刺入到脖颈里，迟琼逐渐失去了意识。

他最后看到的，就是封成璟的眼睛。

那里面全是深深深深的爱意，像是海水一样，无穷无尽，不会枯竭。

封成璟是真的爱着他的，他毫不怀疑这点。

可也是这样爱着他的人，拖他走进那个无尽的长夜里。

(本章完)

作者说:来更新啦！这章想不出小剧场了QAQ，就让封小璟来表演一个“如何跪求老婆原谅”吧。

以及求生欲爆棚的说一句：不会有任何阿晋不让写的情节ORZ

谢谢小天使们支持！明天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