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初雨并没多说什么, 只是走远几步,停在及腰高的柜子前,懒懒倚着。
电吹风的直筒风嘴对准掌心, 似乎在调整温度,她手指收拢几下。
手指动作本只是为了感受温度是否适宜。
但那修长的骨节与泛着淡粉色的指头,落进此时心虚的女人眼中……
莫名就看得苏诗亦汗流浃背。
“你,你听我解释!”苏诗亦忙说。
电吹风是静音款,噪声本就不大, 但段初雨还是特地把它关了,抬眸作认真倾听的表情。
整片空间都安静下来。
就好像整个套间的所有物品都在听苏诗亦的解释。
苏诗亦嗓子眼发干。
事实上确实想入非非过的她,一时说不出合适的狡辩。
正当她一咬牙, 想着都是成年人就算想那样又怎么了, 准备破罐子破摔坦白……
段初雨又开启了电吹风。
机器运作时低低的嗡鸣声,驱散了氛围中一瞬的窒息感。
段初雨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悠悠吹着手指,表情并不专注,只是在借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心事, 而后说:
“别担心。”
“嗯?”
段初雨继续说:“今晚我睡沙发。”
“……”
这间游轮套房很大,面积上百平,功能区几乎与寻常的平层商品房无异, 除去未用墙分隔, 休息区会客区一应俱全。
休息区的床也很宽敞, 四个人并排睡着都不显拥挤。如果她俩真有芥蒂,分别靠床两侧睡,也不会太亲近。
更何况她们关系好得很, 压根没有非逼得段初雨睡沙发的道理。
“那个指套……”苏诗亦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我只是好奇, 拆了个研究一下。你可以放心睡床上,我不会出手的。”
听到苏诗亦的保证,段初雨的视线转移了方向。
从电吹风上,转到苏诗亦脸上。
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就仿佛,并不意外,本该如此。
段初雨就是这么认为的——
苏诗亦本来就不会对段初雨出手。
对方的眼神带着点寒意,瞬间让苏诗亦清醒。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说法有歧义,很可能会让段初雨误以为本人对自己没有吸引力。
苏诗亦微张嘴,匆匆挤出一口气,缓回神后正要重新措辞,就听见段初雨先说:
“不是怕你对我出手。”
一顿,段初雨补充:
“是怕我自己忍不住。”
嗡。
好像那个电吹风在苏诗亦脑子里爆炸了。
语言是引线,轰地炸开后,留下烈火灼烧着苏诗亦所有纸片一般的念头。
苏诗亦的脑子空空如也。
之前自己再多的设想,都带着点生物课讲解生理结构章节的敷衍,以及人类在社会中角色职责的抽象。
那些高大上的想象,都不及段初雨现实里一句“忍不住”,来得有杀伤力。
苏诗亦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何在——
知道自己喜欢段初雨的颜值,察觉自己愿意为未婚妻迁就……
可这一切真要发生的时候,她那些心理准备,就像小学生用乐高堆砌的堡垒般,不堪一击。
说白了,就是“有贼心没贼胆”。
苏诗亦老实了。
她若无其事地踱了几步,又走回来,又走出去,又走回来。
她看了下自己的手,发现是空的,就近拿了个桌面上的小玩意,也不知道拿了什么,走出去几步,又绕回来把东西摆回去。
在段初雨的注视下做完了这一系列的无用功,苏诗亦后知后觉回忆起,自己确实有个东西该马上处理。
她当即镇定地走到床边。
然后把那个忘了毁尸灭迹的指套包装捡起,忿忿丢进垃圾桶里。
她听见不远处的段初雨传来一声轻笑。
很轻很轻的一声,就像夏日冰汽水启封一瞬的气音,微凉的水汽承担着消暑的期待。
令人的心跳小小地错频了一下。
苏诗亦冷静下来,转回身,看向段初雨。
对方将她的窘态尽收眼底,此时嘴角还勾着一点未褪的笑意。
某位年上的、自居师者的大姐姐,感觉自己的权威一败涂地。
放弃挣扎,苏诗亦回归正题,“初雨,实在要分床,那我睡沙发也行。”
段初雨笑着摇头,“你知道我不会让你睡沙发。”
“那你就该睡沙发?我和你又没什么不一样。”
“还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更喜欢你。”
段初雨赢了。
苏诗亦输得彻底。
面对对方堪称犯规的发言,苏诗亦脸颊烧起来,连带舌根都发麻,变得笨拙。
“但是,但……”
“好啦。”段初雨音色通常冷,可一旦温柔起来,就跟哄小孩似的,“与其说是‘睡沙发’,不如说是‘占用’沙发。今晚我有事要处理,沙发正合适。”
说完话,段初雨就举起电吹风,开始吹头发。
这个动作算是正式结束了这场对话。
*
游轮半夜晃了一下,晃得苏诗亦睁开眼睛。
她眼前一片昏暗,睡前特地为段初雨留的灯,不知何时已被对方关闭。
应该是怕照到她的眼睛。
苏诗亦坐起来,往沙发方向看。
段初雨还坐在那里,坐在一片黑暗里,只有摆在膝上的笔电屏幕发出荧荧蓝光,忽闪忽灭映在女人冷淡的五官上。
苏诗亦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睡懵了,此时,她觉得段初雨的神情令人陌生。
在苏诗亦面前时,段初雨的表情从来不会那么凶狠。
她想:确实是和段初雨越来越熟了,都忘了最初自己对小段总的印象,是反派大恶女。
段初雨的一边耳朵上塞了蓝牙耳机,似乎正和谁通电话。
对面的人讲得多,段初雨只时不时“嗯”地回应一两声,音量也很轻,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
明显是怕吵醒苏诗亦。
被“反派大恶女”如此细致温柔地呵护着,再寡情的人,都难免心动。
苏诗亦抱着膝盖观察起段初雨。
“……段千淳……有小动作……保留证据……”
因为段初雨说得太轻,只有片段式的信息传进苏诗亦耳中。
她记得段千淳这个名字,是段初雨同父异母的哥哥,段氏“高贵”的婚生子。
或许怕消极信息太多,段初雨没主动跟她说起过家里的事。但她或多或少也听说过,段初雨在家族处境并不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拜这位哥哥所赐。
凭有限的信息,苏诗亦也能猜出来,那位哥哥怕是不消停,又在找段初雨的麻烦了。
而显然,那个生命垂危的生身父亲,并不能起到任何庇佑的作用。
父亲。
这个词,令苏诗亦联想起那日家宴,段初雨平静站在那瘫在轮椅上的老先生身边时的神情。
说不上父慈子孝,但在外人看来,或许至少已然“和解”。
与少女时一提到这个词就应激的模样截然不同。
苏诗亦还记得,当时,夏雏予的学习状态初入正轨。
可一天她进入办公室,却听见班主任抱怨“这死丫头又开始犟”。
一问缘由,才知道是语文考试的理解文本恰好讲述父爱,题目是分析文章片段细节体现了人物怎样的性格。
夏雏予的答案就三个字:假惺惺。
于是整个卷面,其他题型得分不错,就这部分扣得一塌糊涂。
语文老师无奈,“都知道那孩子的家庭成员状况,但,考试分数不能不拿吧?万一正式考试也考了类似的主题,她也这么任性?”
听到这情况,苏诗亦先安抚过语文老师情绪,等人冷静,才说,“我去找夏姐谈谈”。
语文老师拦了下,“我刚和她聊完,嘴跟焊死了一样,什么也不说。我怕你聊不好,她更逆反。”
苏诗亦稍一思考,笑着回应:“她不是不讲道理的孩子,按道理,别人的父亲与她的父亲不可混为一谈。但她偏要把自己对这个称呼的愤怒,迁怒于作者的父亲,并宣泄于会被公开批阅的卷面。我猜,或许她潜意识里,在向老师们求救。”
这番话不无道理,语文老师惊讶于这年轻实习老师的共情能力与敏锐程度,紧接着又问:“既然在求救,那为什么我问她时,她什么也不说?”
“还是需要以能被她接受的方式吧?毕竟,敞开心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苏诗亦对夏雏予的了解确实到位,以至于能完全拿捏了这个小孩。
她先说出了自己在家中的经历,和夏雏予一块对不负责任的长辈骂骂咧咧。随后又引导孩子各自构想自己心目中“完美父亲”的形象。
这样的解构欲速则不达,苏诗亦很耐心,几乎用了一整周的时间渗透,才没让自己的意图暴露得太明显。
那之后不出几天,语文老师找到苏诗亦,说自己讲解卷子后把试卷回收检查,看到夏雏予的那篇理解错题,已经用红笔注上了正确答案。
没有个人情绪的偏颇,有的是恰好符合阅卷系统的标准思路。
“她愿意这么改,我就放心了。”语文老师看着那几行娟秀字迹,松了一口气。
苏诗亦抿抿唇笑,并没多说什么。
她知道,夏雏予并没有原谅抛弃了她母子的那个“父亲”。这孩子只是分清利害,不想再辜负担心自己的老师们而已。
记忆中那个少女倔强的表情,与眼前段初雨处变不惊的表情重合在一起。
如今提到“父亲”或“哥哥”,段初雨已经不会再应激,淡然得像是在听与自己无关的天方夜谭。
再不是那个潜意识还信任着外界,悄悄在卷面上求助的少女。
苏诗亦的心情沉重起来,胸口一抽一抽的。
失去妈妈的陪伴,在那个无人怜爱她的家族里,段初雨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能成长得如此强大,才能把权力揽在自己手中?
苏诗亦想:
不管经历过什么,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段初雨得到的爱意太过匮乏了。
今后,我要对段初雨更好才行。
昏暗环境下看电脑,眼睛会比平时更疲惫。
那边的段初雨应该是觉得眼干,抬手揉了揉眼间的穴道,抬头时恰好看到了苏诗亦。
“我吵醒你了?”段初雨轻声问。
苏诗亦摇头,“我自然醒的。还没忙完吗?”
“快了。”
“我陪你一会儿?”
“不用陪。你继续睡吧。”
“我不想睡。”
“我就剩一点,明天忙也行。”
段初雨说完这句话,却没得到苏诗亦的回应。
她干脆把笔电合上,室内仅剩的明光消失。
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她和她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彼此的视线。
眸光,成了这晚唯一的光源。
两个人没说话,静静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苏诗亦的头抵上膝盖,不动了。
段初雨等了会儿,确定对方没动静,才把笔电挪开,起身过去查看。
一看才发现,就着抱膝盖的坐姿,苏诗亦又睡着了。
段初雨无声浅笑。
说要陪她加班的人,说不想睡的人,还不是熬不住睡着了。
“倔。”
段初雨短促锐评后,轻手轻脚把人放倒,小心地将被角掖进人颈侧。
坐着睡时还皱着眉,明显不舒服,一旦被放回床上,苏诗亦的睡颜就安逸起来。
床侧的落地窗帘漏了一线月光,落在女人的额角,光辉在她柔润的皮肤上晕开,碎光停留在她的睫毛上,随平缓的呼吸忽闪忽闪。
段初雨弯下腰去,嘴唇悬停在她额头几公分的位置。
黑色长发垂下去,落在女人脸侧,圈出一块供二人面对面的狭小空间。
段初雨想:她都已经有那样的想法了,我现在只是亲个额头,不过分吧?
她的头再探下去,停顿。
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贴上女人的皮肤。
只是微偏,克制地吻了吻她的头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