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坐上返程的渡轮前往机场, 直飞回家,这一夜,苏诗亦收拾起自己的行装。
段初雨东西带的少, 很快整理完,恰好又收到苏诗亦的谈话邀请,便在她身边时不时搭把手。
“所以,为什么不开心了?”苏诗亦边叠衣服边问她。
段初雨沉默一瞬,“很明显吗?”
“不明显, ”苏诗亦将那衣服格子收进行李箱里,直起身看她,“但我能看出来。”
“……”
作为总裁被察言观色, 与作为伴侣被读出心事, 是不一样的。
前者只会让小段总理所当然,后者却会让段初雨受宠若惊。
本犹豫是否该谈论这件事的段初雨有了底气。
她终于开口,把心里的疑惑一股脑倒了出来——
“你喜欢那只绿雀吗?”
“还说不上喜欢吧?”苏诗亦有些懵,坦白,“我只是看它可怜, 想帮助一下。”
“你喜欢穿泳衣吗?”
这话题跳跃得太快,苏诗亦错愕片刻,才回应:“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件事?我应该解释过了……”
“你解释过了, 我听到了。但你自己的想法呢?”段初雨强调重点, “你想穿吗?”
段初雨的语气不算强硬, 和以往一样,同苏诗亦说话时的声线,会比对外人时稍温柔一点。
不似严冬的寒冰, 而是夏日令人期待的冰块, 本该凉凉爽爽带来惬意。
但苏诗亦此时却品出对方有点咄咄逼人。
“说实话, 我想。但是,如果会让你不开心,我就不想。”
段初雨攥了攥拳头,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没多久,段初雨又开口:“你说过你舍不得拒绝我。”
“对。”
“是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吗?”
“……”
苏诗亦胸口一憋,这场谈话的走向出乎她的意料,比她想象中还要严肃一些。
她滚了滚喉头,声音低下去,却不软弱,“有一部分原因,是。”
“其他部分呢?”段初雨眼神敏锐起来,像抓住了重点。
“……”
“剩余的,为我妥协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
“如果你不是我的妻子,而是……”口中的设想并不令人愉快,段初雨咬了咬牙,才继续把话说完,“……别人的。在接吻鱼合影时,如果你的伴侣对你的鼻尖吻失望,你会迁就对方,继续与其接吻吗?”
“首先,我不是别人的妻子,你不该这样设想。”
苏诗亦本轻柔甜美的嗓音,此时因强调语气,显得气势汹汹。
连习惯了谈判、见识过各色强硬手段的段总裁,都神色一凛。
“其次,”苏诗亦继续说,“按照你的假想,我是别人的妻子。我不确定我会怎么做,因为我不确定这个‘别人’是怎样的人,我没有在‘别人’那里遇到过这种情况。”
“诗亦……”
“初雨,”苏诗亦同样唤着她的名字,“把心事说开,会带来阵痛,它有利于关系的建立,也利于我们发现问题解决隐患。但同时我也要告诉你,我确实因为你刚才的假设,感到受伤。”
“对不起。”
段初雨低声道歉。
可她心里不止一次如此设想过,设想过苏诗亦身边的不是自己,设想苏诗亦是别人的妻子。
这样想很痛,段初雨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停止这种堪称自残的行为。
但,停不下来。
毕竟她需要苏诗亦,苏诗亦却不是非她不可。
如果,段初雨没有获得段氏的钱权,如果,当时买下苏诗亦婚约的,是那场生日宴上的任意一位富豪……
这个所谓的令双方都受伤的假如,就会成立。
可能性甚至不低。
段初雨又把拳头攥紧,因过度用力,指节都颤抖起来。
像是隐忍情绪到了极点,又像是在这场对话里感到了恐惧。
这样的反应令苏诗亦心疼,她语气软下来,“好了,我们今天先聊到这里?”
“不。你说得对,把心事说开,会带来阵痛。”段初雨却摇头,“但对我们未来的关系建立很重要。”
“你想聊,我们就继续聊。”
又是这种习以为常的迁就语气。
让听者天然以为自己被对方爱着。
可通过这场蜜月,段初雨清醒了——
眼前的女人善心泛滥,对全世界都可以施以同情。
且并非出于爱。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段初雨剜着心,再度提出刚才被冷落的发问。
“什么问题?”
“对我的妥协,除了因为是我的未婚妻,还因为什么原因?”
“……”
段初雨清晰地听见,苏诗亦不适地叹了口气。
很轻的一下。
但却在段初雨心上落下重锤。
“很难回答?”段初雨呼出一口气,像一声自嘲,“那我来猜猜?因为喜欢我?”
“……喜欢过。”
喜欢“过”。
已经是过去式了。
“还有呢?因为我的过去?同情我?”
“……”苏诗亦艰难启唇,“也有。”
“对我的喜欢为什么已成‘过去’?因为我的另一个身份,是‘夏雏予’?”
苏诗亦闭上了眼睛。
一些她本人都不忍理得太清楚的思路,被敏锐的小段总清晰地剖析了出来。
就像活体解剖出一颗心脏。
然而这颗还滴着血的、鲜活跳动的心脏,并不是苏诗亦的。
而是段初雨的。
苏诗亦只是目睹这一幕,因同情而心疼。
真正撕心裂肺的,是段初雨自己。
“果然。”段初雨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二人之间的空隙变大,呼吸本该更顺畅,但段初雨却要窒息。
“我能感觉到,诗亦,婚约刚定下时,你对我很好奇。那种好奇出于我形象的反差,外界口中的恶女,对你却很上心。我知道你会对我好奇,因为,这就是我目的之一。”
“后来,你开始似是而非地钓着我,你想探索我对你到底出于什么感情,你想知道我对你还能有怎样的反应……”
“直到,我告诉你我曾是夏雏予。一切都变了。”
“在我面前,你不再游刃有余。你更加心疼我,你更加迁就我,我对你索取小恩小惠,你不计成本试图满足我。”
“诗亦,苏诗亦。”段初雨的喘息因颤抖而碎片化,一小段一小段,听得人心颤,“你不喜欢我,你只是同情我。”
“我喜欢过的。”苏诗亦急切道,“之所以用‘过’这个字,是我不确定我现在的感情。与夏雏予的身份无关,对段初雨,我确实心动过!”
“但加入‘夏雏予’这个身份后,你对我的感情就不再是简单的喜欢与否了,对吗?”
“我不喜欢夏雏予,我也不能喜欢夏雏予。我只喜欢过段初雨。我在努力适应这二者身份的融合,我在努力重新喜欢上段初雨。这样不可以吗?”
“我说过,我并非活在过去,夏雏予本就不符合你的取向,我变成如今的形象,就是为了满足你的审美。你对我心动,你喜欢现在这个站在你面前的‘段初雨’,这就是我唯一想要的。”
苏诗亦呼吸急促,难以理解地看着段初雨。
那眼神好像在说,既然我们达成共识,那问题出在哪里?
段初雨却想通了问题出在哪里。
她低下头,调整呼吸,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冷静。
“我和你本站在线段的两个彼端,因为婚约,我们好像走在相遇的路上。随着了解增加,我们信息差逐步被抹平,但爱意差却越来越大。”
“到了现在的时间节点,我走过的线段里,‘你的过去’和‘你的现在’,都是加分项,我对你的喜欢已经达到了顶点。
可你走过的线段里,‘我的过去’却是扣分项,‘我的现在’获得的那点分数被扣到归零,你对我的感情,再无喜欢,只剩同情。
可我能怎么办?我的过去无法被抹消。”
段初雨说得很清楚。
清楚到连苏诗亦也终于看清自己的心意。
“你说得对,因为‘夏雏予’的加入,我对你的感情变了。但,‘夏雏予’是我的学生,是我不曾也不能心动的孩子,也是我感情浓度足够高的存在,高到足够覆盖我对‘段初雨’短时间内生出的那点好感。”
“为了让我适应,你组织了这场蜜月;为了留在你身边,我也在努力适应这两个身份,在努力喜欢包含了过去与现在的‘完整的你’。包括这场对话最初开启的原因,我们都在为未来关系的建立而努力。”
“但是初雨,一定要分那么清楚吗?就算如你所说,我现在只能一时同情你,因为不忍拒绝你而妥协,暂时不行吗?现在的你足够好,好到我哪怕没那么喜欢你,也愿意为你忍耐满足你,亲近你,这种感情就什么也不是吗?”
一字字一句句尽可能说得清晰,苏诗亦尽量抑制自己的情绪。
但语毕停顿呼吸的间隙里,隐在呼吸里的喘还是暴露了她的难过。
“这种感情很好,你无需产生愧疚感,诗亦,但我受之有愧。”
“……”
“我无法接受你不敢争取穿泳衣的权利,是因为我过去活得太苦需要被弥补;我无法接受你对我的不忍拒绝,是因为我曾是你可怜的学生;我无法接受你吻过我的鼻尖又吻我的嘴唇,是因为怜悯我。”
苏诗亦眼前逐渐湿润,像是蒙了一层雾。
段初雨不忍看,她低头躲掉视线,却在听到对方抽吸的水汽声时,心还是碎了一地。
段初雨本该去安慰她,本该停止这场不算争吵的彻谈。
但要命的是,思维惯性竟让段初雨继续追究——
此时苏诗亦的泪意,到底是在二人这场关系的探究中受了伤,还是又在同情可怜的段初雨?
段初雨想:我好像生病了。
一种惯性的病。
段初雨轻声说:“我只想要你喜欢我。”
她甚至没资格更诚实地说:
我想你爱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