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吃什么对于我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了。◎
医院里飘散着浓郁的消毒水味。白唯皱了皱眉头,谢镜宇对此倒是恍若未闻般。
他看见白唯从门口进来,笑嘻嘻地对他挥了挥手:“哟,儿子!”
“听说你的腿摔断了,我来看看你。”白唯有些尴尬地说,“你现在好些了吗?”
“再过几个月就能下地跑跳了。”谢镜宇笑着说。
话聊了半天也是隔靴搔痒。白唯也心知肚明,谢镜宇根本不打算把话题转到官司上——白唯先过来,而不是他先去找白唯,这已经标志着他的胜利。
白唯开始焦虑了。无论如何聪明,他如今也只是个17岁的未成年人,而谢镜宇的年龄、心智都要远胜于他。谢镜宇好整以暇地看了一会儿报纸,终于听见白唯开口说:“有一件事我想和您谈谈……”
“儿子,”他悠然地说,“你不觉得谈家事的时候,应该让外人出去吗?”
他指的是卢森。
白唯这才意识到他竟然下意识地就让卢森和他一起坐在这里。或许在不知不觉间,他真的把他当成了家人。
于是,当谢镜宇吐出“外人”这两个字时,他竟然第一时间感到了愤怒。
什么外人。白唯想说。在我的生活里,你才是那个闯入、然后毁掉了一切的外人。
但卢森却捏了捏他的肩膀,像是能安抚他的一切情绪:“没关系,我在门外等你。”
……
白唯半小时后就从病房里出来了。
他没有下楼回家,而是坐在走廊上,坐姿看似端正,实则惶惶。
他的脑袋里回荡着谢镜宇刚才的话。
改姓,认祖归宗,离开妈妈,回到谢家……他可将此视为卑劣的背叛。俪謌
可他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季叔叔会怎么样?白雎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
谢镜宇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白唯。”
别吵我。
“白唯。”
我还什么都没考虑好。
“白唯。”
就在这一刻,白唯忽然感到周围的世界如潮水般退去。世界如同被包裹在一层隔膜里。医院里还有人在行走,可他们和白唯已经毫无关系。
他们只是在陌生地行走着。
隔膜内部唯有的两个人,是他和卢森。
卢森双眼古怪地看着他,“说”:“白唯,重点是你想要谢镜宇变成什么样。”
我想要?
“你想要他死吗?他死了,一切就能解决了。”卢森“说”,“或者,你希望他怎么想?”
快速地,因目睹怪异生物而发麻的感觉涌上了他的脊椎。白唯就在那一刻骤然想起小时候在那个仓库里,他对卢森说过的话。
“带他回家”换几个歹徒的命。
那么这次,代价又是什么?
“你可以让他忘记你们,也可以向他的灵魂里刻下禁令、再也不准伤害你们。”卢森“说”,“你所面临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只取决于你的选择。”
“我……”
“白唯!”
女人尖锐的声音打破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隔膜。
隔膜的另一边,是妈妈。
白雎气喘吁吁地站在走廊里。她惊怒地看着白唯和卢森,又看了一眼谢镜宇的病房。如同被激怒的雌狮一般,她大吼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白唯悚然站起来:“我……”
“这些都是大人的事!你不准私底下和谢镜宇见面!”白雎吼道,“走!跟我走!”
围观的人从四面八方探出头来。白雎狠狠拽住白唯,让他跟自己走。
白唯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也就在此刻,属于谢镜宇的病房里有保镖出来。
“白女士,先生说,希望你不要对孩子这么凶,吓到孩子了。”
他带着如胜利者般的姿态如是道。
白唯的手腕在那一刻痛得吓人。他看向白雎的眼里,却从她的眼底看到了盛怒下藏也藏不住的惶恐。
三个人一起来到楼下。白唯说:“妈,我不是来找他的,我只是来问他怎么样了,要怎么才能放过季叔叔……”
“我不需要你做这些事!也不需要你来插手!”白雎大叫,“这里没你的事!从今天起,你也别从家里出来了!”
白唯难以置信地看着白雎。白雎还在自言自语:“对,连学校也不要去……我们搬家去别的城市,去北都……”
“可是……”
“没有可是!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毁掉我的一切吗?”白雎又开始尖叫。
白雎此刻完全听不进任何人说话。当意识到这点后,白唯的耳边又开始出现卢森的声音。
“小唯,你希望妈妈怎么想?”
我希望……
白唯忽然想起,虽然白雎极力反对、并且在白唯面前藏起了所有与绑架事件有关的报纸,但白唯还是在一些非法网站上看见了当年的绑架现场。
在被烧焦的仓库里,几具烧成焦炭的无头尸体诡异地分布在各处,维持着挣扎逃跑的姿势。这本该是如地狱般的场景。
但白唯看着那些惊悚照片,心里感到的却只有……
兴奋。
他在为了这些尸首的死亡而兴奋。而且,他从它们身上看到了权力。
能够扭曲世界、改变一切的权力。
这份权力,现在就正在被卢森递交到他的手里。
从改写白雎的认知开始,到改写谢镜宇的,再到……
“让她闭嘴,同意我想做的任何事。”
白唯说。
白雎忽然不说话了。像是一种极为强大的力量让她闭上了嘴。然而此刻,却有一个人从她看着的方向走来。
银白头发的老人严肃地看着他们。白雎呆呆地看着他,忽然间,她拉着白雎,转身就要落荒而逃。
“白雎!”可那个老人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站起来!”
白雎停住了逃跑的脚。
“挺直背!站直了!”他苍老而有力地说,“你是我的儿子,是天才,不要做输给别人的胆小鬼!”
“……”
“站起来!”
白雎终于不逃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回过身,而后站稳了身体。很难说清楚刚才是老人的哪句话带给了她最大的震撼。
白唯曾以为是那句“不要做胆小鬼”,后来他才明白,是那句“天才”。
白唯也愣住了。那名老人是那个性情古怪的奖学金资助者。老人问东问西时他未察觉。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老人的眉眼轮廓与白雎十分相似。
他们一起走向停车场。路上,白唯感到自己的手指很凉,也一直在抖。
卢森却在此刻凑近他说:“我刚才什么都没有做。”
“什么——”
“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卢森说,“那一刻让白雎冷静下来的不是我,而是那名老人——他是谁?”
白唯背上的冷汗终于在那一刻均匀了。那时,他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还好,他什么都没有让卢森做。
……
白唯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妈妈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对于自己的家人,白雎总是三缄其口。
于是直到他自己十七岁那年,才知道他的母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白祖父的独女。在她的母亲去世后,白祖父没有再娶,而是专心抚养他唯一的女儿——或者说,是他心里的“儿子”。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儿子”是一个天才,他以“他”为豪,用尽全力地托举,希望“他”为白家争光。但他也从来没有承认过白雎是一个女孩。
于是,在得知白雎和谢镜宇的恋情后,他甚至展现出了一种强烈的被背叛感。他斥责白雎怎么能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何况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他在耿耿于怀间又坚定地认为是谢镜宇勾/引了白雎。
谢家的人不三不四,能有什么好东西?
或许是因为,还好有谢家的存在。又或许是因为,这只是白祖父表达自己别扭的反思和关心的一个台阶。总之,这对父女在久别重逢后,竟然维持了难得的平静与和睦。
只是多年后,在白祖父去世时,白雎告诉白唯:“其实,在他那天依然叫我‘天才’时,我就已经原谅他了。”
“……”
“我很震惊,也很难过。我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即使如此,他也在为我骄傲。我知道他是个差劲的父亲,但他还在为我骄傲。”白雎说,“原来让人感动的,只要这么一小点东西就够了。”
“至少在相信我是个天才这点上,他从一而终。”
谁也没想到,在过去的一个月里,白祖父无声无息地弄来了那一天的监控——来自附近的体育场。这个偏僻摄像头的监控记录的母本已经被谢家暗中删除。还好在机器的深处,值班的人留下了一个副本。
有了这份监控记录在,谢镜宇和季叔叔的官司被很好地解决了。季叔叔、白雎和白祖父的人脉都在这场官司里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三个人的人脉组合起来,总能在其中找到和谢家生意的接触点。
只是在那之后,谢镜宇不甘不愿地又打起了白唯的抚养权官司——但那都是后话。
毕竟白唯还有一年就成年了。他的这场抚养权官司只能是徒劳。
让白唯更关注的则是另一点。他发现卢森有些闷闷不乐的。
处理卢森的情绪这件事对于白唯来说非常陌生。他也在这时忽然意识到,卢森从来没对他生过气,也从来没表现出过一次不开心的情绪。
难道,是因为他拒绝卢森的帮助,让卢森感到不开心了吗?
这个想法让白唯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在他反复暗示几次试图和好后,卢森始终表现得非常无动于衷。白唯一开始有些生气,后来他发现,卢森只是纯粹的弱智。他根本看不懂白唯在示好。
白唯:……
即使打直球对于白唯来说,是非常巨大的挑战。但他也不得不这么做了。
“你是不是生气了?”
冰淇淋店里,白唯单刀直入地问。
“啊?”
卢森说。
“我觉得你最近不高兴,话也很少。我觉得你应该是生气了。”白唯说,“是什么让你生气的?”
“哦……”卢森终于理解了。他偏过头去。
“我只是觉得,我对于你而言一点用都没有。”卢森说,“我把我最好的能力给你用,可依旧一点忙也帮不上。”
“……”
“或许无论有没有我的存在,你的生活都会是一个模样。在这个家里,没有血缘关系的我不是必需的。”卢森说,“而且我们很快都要成年了。”
“……”
“成年后,我就要独立离开家了,不是么?在那之后,我们就更没有资格成为一家人了。”卢森说,“而且我听说,美国的父母在孩子上大学之后就不会给孩子前,还会把他们赶出家门……”
白唯:……
卢森这么文盲,怎么还会找到意林文学来看。而且他万万没想到,卢森在语文上弱智如斯,竟然也会有这样愁肠百结的心思。
他忽然想,卢森是不是被谢镜宇那句“外人”给刺激到了?
似乎卢森是在那之后,才竭力想要向他展现自己的用处的。
或许是因为有了共同的敌人,白唯觉得在面对卢森时,他的心思变得更加柔软。他说:“不会的,从你救了我,和我一起回到家里后,你就已经是我的家人了。”
“……”卢森眼巴巴地看着他。
“而且,我们没有使用那份能力。这让我们做了更加正确的事。妈妈和爷爷和好了,季叔叔出来了,谢镜宇也被赶走了。我们不用担惊受怕,害怕你的超能力被人发现。”白唯安慰他,“这不是更好了吗?”
卢森:“可我还是一点用都没有。”
“不是的。你让我看清了我自己的想法,让我也想给其他人……给自己更多时间来决定事情该怎么做。”白唯反驳,“而且……”
他觉得这段话很难开口,可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如果没有你的话……我难以想象,那天我一个人去面对谢镜宇会是什么感受。”
“……”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时候。哪怕是以后妈妈和季叔叔决定结婚的婚礼上,如果没有你的话……”白唯说。
谢谢你。
他最终说。
卢森终于不郁闷了。他开心地看着白唯,有点小心翼翼的:“你可以抱抱我吗?”
啊?
抱抱?
周围人很多。但白唯觉得卢森或许只是太伤心了。他硬着头皮,给了卢森一个抱抱。
卢森觉得白唯的怀抱很柔软,而且这个拥抱还是主动的。他暗地里喜悦,露出了一个“计划通”的表情。
只是当白唯看向他时,他又是一脸正经。
白唯觉得自己好像被算计了。但他又想,要是卢森能做他永远的家人就好了。
这样看来,好像拥抱一下卢森也不差。
两个人一起走出冰淇淋店。路上下起了暴雨,两人一起在雨中奔跑。卢森问白唯:“你想去什么大学?”
“北都大学!”白唯说。
“好!”卢森大声说,“我也要去北都大学!”
白唯又在雨里跑了几步。他听见卢森说:“白唯!”
“嗯?”
“我想做你永远的家人,你觉得好吗?”卢森说。
“……”白唯脸红了,“随便你!”
……
两个月后,网上放榜了。
白唯毫无意外,成功去了他想去的学校。而卢森却很不幸。
他糟糕的作文分数没能让他和白唯去一个校区。最终,他还是擦着分数线,进入了医学院。
……
“这是你的检查结果……回去后,你按照单子,吃这几份药。”
白唯拿着检查单从医院出来。他面色凝重,无话可说。
随着升入大二,白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某些健康问题。尤其是在大一与三名同龄男性在宿舍里共住一年后。
他发现自己是个性冷淡。
白雎毕竟是女性家人,工作忙碌,对此不能及时意识到。而卢森……
对啊,卢森虽然是超能力者,可他难道完全意识不到吗?
难道卢森也没有这方面的反应吗?为什么没有人提醒过他?
白唯坐在街边,忽然恼火地想到了这一点。与此同时,卢森的消息发了过来:“宝宝,晚上吃什么?”
自从大一在话剧社,两个人被社长开玩笑说像是一对后,卢森就厚颜无耻地开始用“宝宝”两个字称呼白唯。
在大二后,他更是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带着白唯搬了出去。
“我靠做网上兼职赚了钱。”卢森如是说。
白唯对此倒是不怀疑。超能力者总是有很多办法的。卢森总不至于去借网贷。他只是有点怀疑卢森的兼职合不合法。但卢森的账目看起来是那样天衣/无/缝。
不同于一般的医学生,卢森竟然能做到在白唯不忙碌时都很闲。他又能上课,又能做兼职,还能每天晚上回出租屋去给白唯做饭,并且不落下第二天要递交的作业。有时候白唯会怀疑卢森是不是有八只手。
“我没胃口。”白唯回复。
卢森迅速回复:“宝宝,医院检查出什么问题了吗?”
白唯咬牙切齿,最终回复:“没有。”
他自回家后就窝在房间里,不断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性冷淡这件事对于白唯来说算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尤其大一同寝室的两名室友还曾因此对他露出过怜悯的坏笑眼神。
而且,白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始终对此一无所知。
他没告诉卢森自己去医院的真实目的——就连去医院这件事,都是白唯实在瞒不下去了,导致卢森偶然发现的。因此很快,卢森就从学院里快速跑回家了。
“我买了鱼和虾。”卢森举着袋子,如是说。
白唯心想,现在吃什么对于我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