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是他自己的,他想怎么样都可以。”
小段开口说话,对裴越之是回护的态度,“我知道你学琴不易,想要手好看一些也无妨,都好。”
裴越之几乎是立刻松了一口气,他看了眼小段,低下头去笑了笑,“陛下不讨厌便好。”
裴再不说话,站在一边。
小段屏退宫人,裴越之不用小段吩咐,自觉地便退了出去。
“这么在意细枝末节,可不像你裴大圣人的作风,”小段信手抓起博古架上的九连环晃了晃,“看来不鉴已经在你面前说过裴越之的坏话了。”
裴再面不改色,“毕竟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有所争议也是在所难免。”
小段盯着裴再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回来是因为裴越之吗?”
“你怕我因为裴越之跟不鉴等人离心,所以赶着回来调停?”
裴再笑了笑,道:“依我拙见,裴越之还不至于如此吧。”
小段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当然不是因为裴越之,真正使我与不鉴君臣离心的,另有其人啊。”
裴再不说话了。
“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他非得追问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咎和不鉴也想知道,但他们不像小段,咬死了不肯松手。
裴再仍是那个说法,“顺路。”
小段嗤笑一声,他绕过书案,坐进圈椅里,懒洋洋地抬眼看着裴再,“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到这份上再说谎话就没意思了吧。”
他笑着挖苦裴再,到底还是有点忍不住,“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
裴再看着小段的眼睛,小段的眼睛是锋芒外露的眼睛,他从前看着裴再,狐狸一样,未语先笑,几分多情。
但他此刻紧盯着自己,狭长的眼皮绷紧了,显出一种咄咄逼人。
这样的目光,不像对故人,倒像对仇人。
裴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不知道我回来对你来说,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哈,”小段道:“你还有会不知道的事情?”
裴再不语,他不是个举棋不定的人,当日决定离开小段,走的果决而迅速。他摘掉了送给小段的长命缕,断绝书信,没有给小段留下任何一点关于他还会回来的幻想。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说忘记一个人,至少也该习惯身边少一个人。
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回来吗,叫裴再来说,有无数个不应该回来的理由。
小段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身上的劲儿一下子松了。
“当然是好事。”半晌,他开口,靠着椅背,神情了了地看向窗外,“故友重逢,怎么能不是好事呢。”
阳光还是那样明亮,安静地落在小段和裴再之间。
小段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坐直身子,把条案上的东西扒拉扒拉,摸出一支朱笔,“正好今天的奏折还没批完,你要看,都给你吧。”
他把这些东西推给裴再,走到次间躺在榻上。
裴再看着他挪来两个大迎枕,将绒毯蒙过头,背对着裴再睡了。
裴再走到书案边,把歪歪斜斜总摞不到一块的折子整理好,随后将大大小小几支毛笔挂回笔架。
砚台边一点墨溅了出来,裴再抽出砚台底下压着的东西,发现那是一本册子。
册子乱七八糟的,墨迹一团一团,上面的东西东西很杂,满满好几张都是人名,记的哪个大臣又来找他不痛快。期间零星夹杂着一点出宫找红红和看换女的提醒。
小段的字写的不好,他当时学写字的时候就没学好,看见了裴再年轻时候的字,非它不可。
那种字张扬轻浮,无甚神韵,一眼看过去,只觉字都在纸上飘着。
裴再不自觉皱着眉,字写的不好,这无论如何也是他做夫子的失职了。
他开口要叫小段,抬眼却看见小段已经睡着了,他的一只胳膊搭在榻边,手指微微蜷着,不自觉抽动了一下。
裴再盯着他的手指,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指也抽动了一下,指尖连着的一根线,在心里轻轻拨了一下。
裴再低下头,握着笔静了静,压下所有的情绪。
小段午睡睡到了下午,他一起来,嘴里发苦,嗓子发干。
一杯温热的茶水适时递到他手边,他接过来,大口大口喝光了。
小段睡得头发蒙,抬眼看见裴再。裴再又给他倒了杯茶,他撑在榻上,伸手却不是接茶,而是抓住了裴再的手。
杯子晃了晃,一点茶水溅了出来。
小段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明,从裴再脸上落到他抓着裴再的手上,然后他一下子松开手。
裴再问:“还喝水吗?”
小段没说话,他使劲搓了搓脸,打了个哈欠。
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爱睡觉,裴再想。
他刚离开京城的时候,借住在山里的道观。山间安静,但他总是醒的很早,洗漱洒扫修道,把这些事全做完,天也才蒙蒙亮。
于是他搬一把椅子坐下,一边觉得自己真是不适合修道,一边觉得这一天太漫长。
“折子都批完了?”小段问,他从榻上下来,看见他的书案被收拾地井井有条。
小段随手拿起一本折子,里面的朱批同小段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
小段读到奏折上裴再模仿自己的字迹写下的老匹夫,忽然乐不可支。
“裴再,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在隐居修道了,比以前强多了。”
裴再道:“比以前强?”
“当然了,”小段奚落道:“以前你看到这一笔字,肯定要开口教训。现在不错,修道了,平和了,也不摆夫子的架子了。”
裴再不生气,他笑了笑,道:“陛下也很有长进,朝堂已经完全是陛下的朝堂了。”
小段公然在奏折里骂这些大臣老匹夫,大臣们不仅不觉受辱,还真就拿起老匹夫的架势,跟小段争论起事情来,寸步不让。
小段不在意的那些东西,权势、地位,好像这些人也不在意了,他们为之争论的是更为深远的事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裴再越发觉得他的离开是对的了,“换我当日留在京城,朝堂未必能有这番新气象。”
小段脸上的笑倏地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裴再,半晌,嗤笑一声。
“我看你修道的功夫还是不到家,什么时候再潜心修一修,把自以为是和自作主张的毛病也改了。”
裴再心知又惹了小段不快,他躬身拱手,轻声道:“谨遵陛下教诲。”
小段神色已经完全冷淡下来,“活干完了,你可以走了。”
他在书案后坐下,把两边整齐的奏折都扒过一遍,心里烦得要死,“我的笔呢,谁动我笔了!”
裴再道:“在右手边。”
“真是稀罕,翻来翻去翻不着!”小段用完笔,顺手往左前方的砚台边一撂。
“你还不走?”小段恶声恶气。
裴再盯着屏风后的琴看了一会儿,道:“这把琴能给我吗?”
小段莫名其妙地看着裴再,“这是人家裴越之的琴。”
“我知道,”裴再道:“所以想请陛下给个恩典。”
小段打量裴再,“你要琴干什么,也想精进一下琴艺?”
“那倒不是。”裴再想,琴是好琴,坏了可惜的。
“这也不说那也不说,”小段冷笑,“裴再,你干脆去当哑巴吧。”
裴再只好道:“就当我想学学裴大人,如何能让陛下不生气。”
小段嗤了一声,“一开口就是假话,裴再,你还真不如当个哑巴。”
裴再心里叹口气,拱手又向小段拜了拜,“求陛下成全吧。”
小段拿起一本奏折,道:“等我问过裴越之吧,裴越之脾气好,他会同意的。”
裴再走之后,宫人们便都回到太极殿里,各司其职。
今日陛下落得清闲,天昏黑的时候他忽然来了兴致,叫人在太极殿前投壶。
陛下是投壶的好手,太极殿的宫人也爱玩,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宫人个个都能把投壶玩出不一样的花样。
陛下玩了一会儿,就不玩了,让宫人们玩。
他自己躺在一把藤椅里,翘着腿,撑着头看宫人们嬉笑玩闹。
裴越之站在廊下看着众人,陛下会玩的东西有很多,投壶是能登大雅之堂的,他还有一枚玉做成的骰子,转不起来,只是好看。
陛下是会玩骰子的,只是赌博之风在宫里不能开,他就只好去找别的乐子了。
裴越之看向小段,小段冲他招手。
宫人搬来椅子,裴越之在小段身边坐下。
小段手边放着一份奏折,他把那份奏折拿在手里敲来敲去的,时不时翻开看看。
奏折不是什么重要内容,小段不拦着裴越之看,裴越之忽然“咦”了一声,道:“这批复,不是陛下写的?”
小段有些惊讶,“你看得出来?”
湳楓 裴越之点头,“很像,但跟陛下的字不一样。”
小段笑了笑,道:“是裴再写的。”
裴越之愣住,“是裴公子代笔?怪不得下午的时候,殿里不许旁人伺候。”
他观察着小段的神色,道:“陛下很信任裴公子,这样重要的事情都让裴公子来做。”
小段把奏折合起来,慢悠悠道:“这种大事和正经事上,你可以完全信任裴再,裴再不仅厉害,而且没私心。这些事情交到他手里,完成的简直令人惊叹。”
“但是别的,就说不准了。我问他什么,他总不肯告诉我,再追问,说的就是假话。”
“他是不愿意说假话的人,因为以前说了太多。”
“不过现在又开始说了,”小段骂道:“自找的。”
裴越之看着小段,小段枕着胳膊,仰面抬头看着深沉的夜色和一两颗格外明亮的星子。
陛下今日似乎有诸多感叹,裴越之想,他问小段,“裴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段看了眼裴越之,裴越之忙道:“我有点好奇陛下跟裴公子从前的事,但若是我听不得,便罢了,陛下恕我多嘴吧。”
小段安静了一会儿,道:“也没什么说不得,你随便去打听打听就知道,裴再是我的老师,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朋友。他教了我很多也帮了我很多,没有他,也就没有我的今天。”
裴越之道:“陛下把他说的像神仙一样。”
小段眯起眼睛,指腹盖住天上的一个星星。
“裴再就是神仙。”
裴越之看着玩心大起的陛下,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我想象的神仙不是他那样的。”
小段惊讶,“是吗,早些年,京中人人夸赞裴再仙人之姿。”
裴越之坚持摇头,“我想象中的神仙,是陛下这样的。温和,仁厚,不高高在上,又无所不能。”
小段有些恍惚,在他从前的时光里,这几个人温和仁厚的词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倒是想要无所不能,但是在他心里真正能被称为无所不能的是另一个人。
“我出身卑微,受尽辛酸冷暖,若不是陛下,我只怕早已经被磋磨地不成样子。”裴越之道:“我不知道神仙什么样,但是陛下救了我,神仙就是陛下这样。”
小段愣神地看着裴越之,裴越之不知道那些前尘往事,他遇见陛下的时候,陛下就已经是陛下了。
但我知道我自己不是的。小段想。
“你不知道,我以前......”小段开了这个话头,没有继续下去。
同后来人说起前尘事,那让小段一下子觉得那些事真的已经过去了。
太后、衡王、陛下、丰氏女、罗三娘子,他在新平的少年时光,他们在裴府鸡飞狗跳又惊险重重的光辉岁月,原来已经远去了那么久。
小段不想再回忆了,他心里空落落的,忽然有点想念换女。
明天去见换女好了。小段想。
他看向裴越之,“谈首曲子吧,欢快一点的,越是秋天越不要太伤感。”
裴越之默了默,道:“好。”
他进了殿,宫人跟着他去取琴,没一会儿,殿里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巨响。
小段走进去,只见宫人不知道怎么撞到了屏风,屏风压到了琴,几根琴弦崩的崩,断的断。
宫人跪下请罪,裴越之低头看着琴。
小段摆摆手,“罢了,人没事就好。”
裴越之道:“只是可惜了这把琴。”
小段看了看琴,又看了看裴越之,心头闪过一丝怪异。
作者有话说:
小段:裴再弹了琴,琴就坏了......裴再真不是个好玩意儿啊,琴跟着他都得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