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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强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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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1-23 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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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屿薇在临睡前订好闹钟。

余温钧和余龙飞回国,她现在又?恢复紧锣密鼓的佣人作息,每天都?得早起。等离开余家后再找工作,想找个能从下午才开始的工作,上午就能自由自在地睡懒觉了。

贺屿薇把字典放在膝盖上,随意?地畅想未来,就听到远处的门口传来持续不断简直如同催命符般的电子门铃声。

她背后的冷汗立刻落下来,脑海里?瞬间把这一辈子干过的错事都?回想一遍,战战兢兢地跑过去。

打开门后,黑眼?镜秘书抱着胳膊,上下扫了一眼?她:“换件衣服,跟我上五楼。”

李诀身上的某种气势永远很吓人,贺屿薇的牙齿发抖:“……发、发生什么事?”

“别废话。换完衣服跟我走。”

*

玖伯正在帮余温钧收拾书桌,门轻微地敲一下,接着传来脚步声。

是李诀带着贺屿薇走进来。

还没抬头?,余温钧就听到那孩子在李诀的催促中小声地说了句:“余董事长?,我来了。”

李诀纠正她的话:“应该说‘您找我’。”

贺屿薇便又?不吭声了。

依旧是老规矩。

余温钧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不说话,由李诀面无表情地负责开口。

“今晚找你过来,是有话想问你。要?是诚实回答,我们都?方?便,好吗?”

李诀的问话风格是单刀直入的。

贺屿薇的爷爷奶奶去世后,她负责照顾喝酒后中风的父亲直到父亲去世——“你和你爸当时住在哪?”

贺屿薇沉默了会:“住在爷爷曾经的老家。一个已经被废弃的海边村子里?。嗯,余董事长?也?去过的。”

余温钧也?去过?李诀很想继续问,但忍住了,他说:“除了在农家乐打工,你还做过什么其他工作?”

“……没有工作过。”

李诀皱眉:“那你照顾父亲的那几年,靠什么生活?用你爷爷奶奶留下的积蓄?”

“爷爷奶奶去世后,我把他们存折里?的钱都?取出来,交了各种医院杂费,火化和墓地费用后,还剩下5万。所以,我并没有你们相信中那么……穷。”贺屿薇惶恐地回答。

李诀心想,5万,明明还是很穷啊。

“你一个小丫头?,日常开销可能够了。但家里?有一位中

风瘫痪在床的病人,得花钱吧。这方?面你是怎么安排的?”

中风病人为了防止再发,需要?服用控血小板聚集和他汀类药物。

贺屿薇的父亲长?年酗酒,爷爷奶奶一直替他交着保险,但部分医药费依旧得自己?掏腰包。除此之外?,中风瘫痪病人的日常照顾是重中之重,需要?额外?的花费。

贺屿薇却觉得,还好吧。

她平常吃什么,父亲就跟着吃什么。哦,瘫痪病人排泄无法自理?,买尿布确实很花钱。不过,自己?是去农贸市场买的很便宜很便宜的宠物尿布。

“就是那种给狗用的。”贺屿薇比划着,似乎试图在这场对话里?表现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幽默和趣味感?似的。

但她把这些话说出口后,就想自己?可真是一个笨拙的东西,因为对面的三个男人都?没有笑。他们都?用严肃或同情或不相信的目光看着她。

只是此刻,一直不发言的余温钧却好像提起点兴趣了。

因为,他主动?开口了。

“我跟你去的那个荒村,断水断电已经十年了。”

贺屿薇困惑地说:“嗯,不影响居住。”

对于在家雇佣至少十来个佣人,动?辄住在每晚千元级别酒店的余家人来说,他们应该很不理?解,世界上有只需要?有屋檐就能住,不需要?金钱也?能活的人类吧。

实际上,这种人稀少,但还是真实存在的。

贺屿薇曾经有两年多这样的生活。

住的是完全被废弃的房子,不需要?付房租。旁边七公里?处有个小型加油站,那里?有一个很明亮的24小时公共厕所,可以在半夜跑去用水桶接水,并在厕所单间用冷水洗澡。不需要?通电的电器,他们在冬天会烧蜂窝煤。

至于食物——隔壁小镇在每周六有市民早市,每周一三五有农民晚集,农民和渔民会卖蔬菜肉禽和鱼类,她偶尔会去购买很便宜的食材。

爸爸睡在床上,她则睡在三张由椅子拼凑的“床”上。

屋子四面漏风,但冬天的时候,贺屿薇细心地把捡来的塑料袋贴在墙上,也?算人工保暖。夏天的时候,虽然有蚊虫和老鼠,贺屿薇也?会在旁边撒上石灰和驱虫粉进行消杀。

李诀和玖伯极其惊愕地对视一眼?。

他们万万没想到,贺屿薇有这样的历史。

如此恶劣艰苦的生活环境,由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文静女孩子以平平淡淡的口气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觉得难受痛心极了。

只有余温钧却还继续问,每天除了照顾病人,她还有什么娱乐活动??

贺屿薇想了想:“发呆吧。确实很无聊,所以会翻翻英语字典什么的。”

李诀忍不住再次插话:“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做这种只感?动?自己?的行为?你说了,爷爷奶奶有积蓄。5万块虽然不多,但完全能把你爸送到专门的看护医院。你自己?也?能腾出精力,能把高中好好地读完。带着你爸在一个没水没电没网的房子活着,虽然也?算尽孝,但你自己?的时光不是彻底荒废了吗?这可是你最黄金的年龄。”

贺屿薇抿住嘴。

她动?不动?就沉默的毛病真惹人厌烦。李诀反复催促中,贺屿薇被逼得没办法,她小声说:“荒废不荒废时间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我也?并不是因为想感?动?谁才去做这种事的。”

李诀皱眉刚想继续问,余温钧却给了他一个闭嘴的眼?神。

房间里?暂时陷入沉默。

没人发问,贺屿薇也?就一动?不动?又?安然地坐着,低头?看着紧紧合拢的膝盖。

她真的没想到,自己?今晚被叫上五楼是回答这些问题。如果换成别人,她决计不会说起这些。

但是,她面对的是余温钧。

余温钧曾经跟着她去过海边荒村,还救过自己?,潜意?识里?,她认为自己?有必要?作出解释。嗯,反正只要?不说最核心的点就可以——

但贺屿薇也?能感?觉得到,余温钧能看穿她话语里?的某种吞吞吐吐和隐瞒。

这个男人很恐怖。

他在对话每一次要?进入真正核心前的一点点时都?会停下来,给贺屿薇充足的时间,让她自己?去选择用词或编制新的谎言

比起揭穿别人,他在观察她是什么样的人,看她有什么其他花招。

“抬头?。”

贺屿薇沉默了会,很不情愿又?无奈地对上他的视线。

余温钧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的话里?带有很多隐瞒,但从那凄楚的目光中,他也?能判断,她并没有撒原则性的谎。

余温钧也?记得第?一次看到她,唯唯诺诺,总是低着头?,虽然孤僻阴沉,但交流起来并没有障碍,也?看不出她存在心理?有问题或反社会人格。

然而像这样的一个高中女生,决绝地带着她瘫痪的父亲住在海边不通水不通电的废弃房子里?,足足三年多。这孩子的内心深处,必然有一种不为他人所知的执着。

只不过,他依旧没有兴趣知道?。

余温钧只是挑着自己?好奇的地方?,闲闲地说:“你和父亲住在荒郊野外?,完全没人发现?”

贺屿薇点头?。

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存在。

三年期间,她除了去集市,不和任何人说话。她不用手机和电脑,不看电视,就只是最低程度地,像个街边的野草一般免费地在自然里?存活着。而人类世界也?就这么轻轻遗忘了她。

余温钧说:“两个人的吃喝拉撒都?在那个小屋子里??”

她点头?。

“冬天由你来烧炉取暖?”

“对。”

“你爸爸中风到后期还有意?识吗?”

“刚开始是半个身体不能动?,还能交流。但渐渐的,他整个人也?就没有意?识了。”贺屿薇无端地打了个冷颤,“我也?给爸爸花钱,毕竟,总得买药和日常开销什么的——但等我爸去世后,我交完火化费,身上的钱就差不多了。我跑到小镇上在网吧接一些翻译亚马逊的工作。然后,给爷爷奶奶扫墓的时候正好碰到非叔,他让我来他家在北京开的农家乐工作。”

再然后,她就遇到了他们。

余温钧听完这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从表情里?也?看不出信与不信,他只是很客观地说:“酗酒的男人会让整个家庭都?背上负担。很辛苦。”

“……嗯,呃,谢谢您的理?解。”贺屿薇也?忍不住学着他那种平稳的口气。

余温钧却又?再冷不丁问:“但,为什么允许他活那么久?”

玖伯和李诀都?对这问题不明所以,只有被男人目光牢牢攥取住的贺屿薇像被引诱似的回答:“因为我很寂寞。”

脱口而出后,她才恍然自己?说出什么令人骇然的话。

贺屿薇用力地咬着唇,迫不得已地再挤出一部分真相:“我爸从我印象中一直都?在喝酒,喝了很多年,表面看起来很正常,但思维逻辑都?已经一塌糊涂,总是在胡闹,没有人能听懂他说话。爷爷奶奶一直在替他还钱,想维持表面上的正常。我爸虽然没对我动?手,但会打爷爷奶奶。像这种人,可能很早没有生育能力吧。所以,他也?不一定是我亲生的父亲,我在照顾他的时候,反复思考要?不要?带他做亲子鉴定。到他去世都?没有这么做。如果他是我亲生爸爸,他死了,我在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而如果他不是我亲生爸爸,他中风无法说话,也?不可能告诉我其他亲人是谁。像我们这种人,不被任何人需要?,就算活在世界上也?只是给别人添麻烦……”

余温钧再问:“那你为什么不自杀?”

玖伯和李诀一震,但都?不敢去看余温钧。

他们都?跟了他多年,知道?他本质上是坚定到不为所动?的个性。可此刻他所面对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每天都?想死。”贺屿薇却像中魔似得立刻就回答了。

一些情感?从封闭已久的内心澎湃而出,她曾经在灵魂深处反复问过自己?的问题都?被眼?前的男人问了:“……照顾他的那两年,每一天早上睁开眼?,我都?会很烦,思考怎么死。我曾经光着身子跳进大海

里?,但没死成,又?被海浪冲回来。而当时,我从沙滩上醒来后的头?脑想的第?一件事是如果我死了,我爸就没人管了,绝对会烂在家里?。”

喉头?有什么被堵住,贺屿薇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一瞬间感?觉到心再次碎成粉末。

“我当时躺在沙滩上特别震惊,并不是震惊自己?还活着,而是震惊于,我的世界为什么会开始变得以内心最恨的那个人为中心在运转。”

说到这里?,她突然屏住呼吸。

不是因为提起过去的悲痛,而是房间里?的其他人——黑眼?镜秘书李诀把眼?镜握在手里?,他的肩头?剧烈地耸动?。

从刚才开始,李诀就很沉默地听着她的故事,而此刻,他……居然哭了。

她目瞪口呆。

余温钧顺着她目光望一眼?,挥挥手。玖伯立刻将李诀带出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贺屿薇本来确实还有一丁点儿想哭的念头?,但看到李诀抽抽嗒嗒地被拉出去,原本的眼?泪被生生地吞回去

“别管他。”余温钧告诉她,但也?一直坐在沙发上。

无论是听她陈述的过程或是李诀的突然哭泣,这个男人始终平静地应对着。

就像京剧舞台上涂着白?色颜料的官威老爷,他既没有对当下所发生的情况置身事外?,却也?没有说一句体恤的话去安慰他们的情绪。

他只是用另一种更广阔且稳定的东西把这些全部承担住了。

贺屿薇忍不住凝视着他的平静面孔。

余温钧的大脑被切除了哪部分?她都?想拿着他的大脑皮层样本,也?照猫画虎地去切,这样,她就能更从容地面对生活。

然后,她听到余温钧说:“你自由了。”

余温钧站起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居然还在他们继续之前的谈话:“你本质不坏,是一个好孩子,不是那种会毫无意?义就去伤害别人的性格。我只需要?知道?这一点也?就够了,所以不打算追问你隐瞒的东西。只是,”话音一转,“我个人不怎么欣赏也?不需要?像你这种颓废型的活死人。你父亲去世,你相当于也?跟着一起死了,现在只是身体还活着。哲宁所喜欢的对象,是积极向上能闹腾的,那种通天路撞南墙也?要?走一遭的女孩。而如果留你在哲宁身边,你们俩都?会变得死气沉沉。”

他在说什么呢,这事和余哲宁有什么关系。等一下,贺屿薇突然就反应过来——这是下达驱逐令?

不愧是余温钧。

他听了她的过去,没有同情也?没有审判。就算这种时候,余温钧的脑子里?所牵挂的,也?仅仅是余哲宁,是她这种阴沉性格的人可能对弟弟造成的坏影响。

或者?说,任何黑暗、恐惧或动?荡的负面情绪,都?不能把这个人拉到自己?的阵营里?。

不,余温钧应该一直都?是这样的董事长?,他在工作上恐怕更为冷酷,对弟弟们以外?的人没有多余感?情。她只是成为余家的小保姆,才有机会窥到余温钧不为外?人所见的温情一面。

“四楼允许你继续住,就当是让你享受一下生活。但两周后,你得走。我不会让任何人威胁你的人身安全。既然当初是我把你带来的,也?会保你平平安安地离开。如果有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在这两周商量……”顿了顿,余温钧有点无奈地说,“讲吧。”

贺屿薇不敢打断他说话,就摆出一个初中生上课举手的姿势。

“不用等两周,我后天就走。”她坚定地点点头?,“哲宁的脚伤已经过了关键的恢复时期,不需要?我再照顾他。我也?不会要?您的钱或高中学历什么的……2月14号的那天晚上,您叫人把我送到最近的长?途车站。我发誓,离开后不会再和您家的任何人联系。”

“想回之前的农家乐吗?”余温钧随口问。

“……您只需要?让人送我去车站就行了。”她不太想告诉他自己?的行踪,便闷声回答。

余温钧低头?瞧着她。

贺屿薇来到他家,他没有再认真地审视她,就记得是一个高瘦女孩,总是处于孤立无援状态,不爱说话,只有等关键时刻才会把向来垂着的眼?睛猛然睁开。

比起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小秘密,贺屿薇那一头?总是乱糟糟且梳不平的头?发更有存在感?。

但此刻,他和她对视的那几秒,再度被她眼?神里?的阴影所惊住。

幽幽的,清泠泠的,带着一股轻蔑又?极度郁浥的放弃感?。就像被村民们打得奄奄一息的孤女,又?像临死都?拒绝喝鲜血的病弱吸血鬼。整个人灰扑扑却又?很欲,她一直都?很怕他,然而也?会有其他时候,一闪而过的温柔月光之下,晶莹又?剔透,让人觉得除了她清澈眼?眸以外?的世界,都?是虚假的不真实的丑陋的——

余温钧看着她的那双漂亮眼?睛,不知道?自己?想起什么,只觉得确实想起什么。

他来不及细究,就把女孩逐渐垂下的下巴重新用食指顶起来,迫使她抬头?。

大拇指按在柔软的嘴唇上,还有木地板的香味,全部组合起来,像是一个消音音符。

贺屿薇再度惊恐地睁大眼?睛,但是不够,余温钧认为他在这双瞳仁里?占据的面积还不够多。

所以这一次,没有封住她的唇。

余温钧强硬地将大拇指指腹插进她因为过分震惊而无法合拢的口腔内壁,她的牙齿洁白?,舌头?软而凉。

*

玖伯在外?面让李诀喝了一杯水,等他平静下来,拍了拍肩膀。

李诀用手重重地捏起眼?皮。

他闷声说自己?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被余温钧领回家前,也?有段苦日子,听到贺屿薇说身世突然想起曾经云云。

男人,偶尔会露出一个软弱的瞬间,倒是可以理?解。

玖伯让李诀去楼下抽根烟冷静,他会跟余温钧解释。

玖伯独自走回来,抬起手敲三下房门,这是他和余温钧之间的习惯,却目睹房间里?令人讶异的一幕。

余温钧正抱着胳膊站在房间当中,若有所思。

在他脚下,瘦弱的女孩子双膝跪地,跪在他的皮鞋边,用手紧捂着脸。她的整条脊梁骨仿佛都?被抽走,肩膀和乱糟糟的头?发像风雨中的小舟在剧烈地抖动?。

触到玖伯的目光,余温钧解释了一句:“我把她弄哭了。”

……呃,他肯定又?问了小姑娘什么冷酷的问题!玖伯面无表情地说:“您刚出差回来,我们回酒店休息吧。”

余温钧临走前,随手再拍了拍她的发顶。

“让厨房再多喂喂她。”

她听到刚才强吻了自己?的男人对玖伯说。

贺屿薇此刻依旧狼狈地跪在地面,嘴唇和脸颊都?有不正常的烧意?。是愤怒,是迷惑,是巨大的惊恐和不可置信。

然而,舌尖的位置被亲吻得痛而清凉,是强劲薄荷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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