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哲宁在早上八点半下楼,坐在餐厅里吃早饭。
他今天吩咐墨姨做西式早餐,托盘里有很?多蔬菜,番茄、南瓜、花菜,清早从?家?里菜园里刚刚摘下来。面点和肉食也是手工制成。
不管怎么说,余哲宁搬回来住的伙食得到极大改善。
他安静地动着?刀叉。
餐厅里的花是单一色调,在装饰环境的同时不去争夺食物的色调。庭院因为?大,清早会有浓雾,早上九点,浓雾如同梦一样无声无息地散去,阳光穿过玻璃,如同舞女的婚纱般轻柔均匀地洒在地板和餐桌。
不得不承认,哥哥拥有设计师级别的装修品味,或者说,没有人能那么在生活上投入那么多成本。
果然是中老年人的爱好,他暗自想。
*
“屿薇呢?”余哲宁问。
墨姨说贺屿薇正和李诀在厨房里收拾餐具,准备将余家?因为?换季淘汰的不成套餐具拿去咖啡馆。
“他俩居然能聊到一起?,”墨姨说,“也真是奇怪。我就没听到李诀说那么多话过。”
擦得四?处晶亮的厨房,李诀正抱着?胳膊,听贺屿薇汇报咖啡馆的营业情况。
“你要是想管咖啡馆,就给自己定个营业额和利润目标。要是考雅思,也给自己规定个死期,比如五个月内必须考出一个6.5分。个人能力?的高?低要看你的表现,但,自信是伴随积累经验而产生的。你要把很?多事?情当成经验慢慢累计自信。”
贺屿薇点头。
“余凌峰最近忙学习,应该不会缠你。”李诀再瞥她一眼,“你红杏出墙,钧哥估计不会怎么着?你,但男的肯定没好下场,薇总求求了,不要连累我。”
“哦。”贺屿薇非常努力?不让自己产生窘迫,“哦哦哦。”
身?为?余温钧曾经的心腹,李诀这段时间确实教?了贺屿薇不少东西。
别的不说,李诀绝对是她平生所见过最擅长整理厨房东西的男人。
李决好赌,但在另一方面,此人脑子转得极快,办事?能力?极强,性格里也有特别实务的一面。再加上身?世有相似的地方,两人很?快熟悉起?来。
贺屿薇边学着?李诀擦盘子边随口问:“你的厨艺是在余家?跟着?厨师长学的吗,那你也会烤甜点吗?我曾经吃过很?好吃的小饼干。”
“你是说栾妍烤的那堆破玩意儿吧?她的厨艺差远了。”李诀哼了声,他对余家?各种事?也是熟得要命。“从?我搬进来,家?里换过三任厨师长。第一任厨师长突发?心脏病,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后被?安排退休了,当时面试几个都不满意,还是Sarah姐推荐去酒——”
说出口,李决自觉失言。
贺屿薇没有追问。她低下头,沉默地把一个描金的骨瓷碟装进塑料膜里,脸色明显暗淡。
李决反而有点不忍,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其实,我对钧哥也有意见。他曾经跟我说过很?多次,和哪个女的好上前,必须主动向人家?女孩子坦白自己的,嗯,自己的‘坏习惯’。”
换句话说,余温钧要求李诀和女孩子交往前,必须交代常年戒赌的真相。
余温钧的观念是,“隐瞒”这行为?本身?不利于李诀戒赌。
但,李诀虽然肯戒
赌,但死活不乐意说自己戒赌。
贺屿薇倒不是无法理解这种心情。
人,有时候会为?了保护自己,会让自己待在一个任谁也无法理解他的地方。
只是没想到,李决至今没交女朋友的原因也和余温钧有关。余温钧对他身?边的人,影响真的很?大。
“我也是交过女朋友的。”李决的话锋一转
当初在新加坡留学,他先后有过来自韩国和丹麦的两任女友。
双方彼此用英语交流。
贺屿薇试图理解其中的逻辑:“有的时候,一些难以启齿的东西换别的语言,就会更容易表达。”
换成另一种语言,李诀比较容易地向别人承认自己嗜赌的黑历史?。
那叫什么,母语羞耻症。
“我觉得你这样做很?好。”贺屿薇沉思地点点头,“坚持戒赌,你的人生起?码会……很?清醒。主动告诉女孩子戒赌,一方面是对自己负责,另一方面,真正喜欢你的女孩子会从?一开始就支持你戒赌,你不会那么孤单。”
贺屿薇说完后,发?现李诀盯着?她看。她赶紧问怎么了。
李决摇摇头。
在余温钧身?边工作多年,但为了掩饰真实性格和目的,他刻意没有结交任何?朋友。
李诀曾经住在余家?,余龙飞看到他就掐,余哲宁则是当他不存在,也只有余温钧会真正关心他的私生活。
没想到,李诀和小保姆相处挺舒服的。
虽然有时候,她会说出和年龄不匹配,老气横秋的话。
李诀惆怅地说:“你和钧哥挺像的,最先看到别人身?上的优点。钧哥一眼就看出别人的致命缺点,但他在嘴上基本只讲优点。而你……你比较笨,估计只能看出别人的优点。”
贺屿薇点头:“我也能理解余温钧为?什么喜欢你了。你很?优秀也很?有责任心,不会骗女孩子。”
李诀的脸略微一热,嘴上冷冷说:“恭维我可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好处。”
“我在你这里得到的好处很?多了,咖啡馆的工作也是你提供给我的,还有,你给我很?多工资。”她赶紧说。
李诀心想,那点工资和你现在的穿搭相比,连零头都算不上 。
贺屿薇不知道用了什么神奇办法,硬是将戴着?的钻石手镯强行掳下来,但她随手在头上别的两个发?夹,就比李诀给她发?的工资更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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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笑笑的,李决突然间给了贺屿薇一个眼色,而贺屿薇转过头,赶紧闭嘴。
余哲宁正静静地在门口看着?他们聊天,目光复杂。
原本融洽的对话随着?另外?一个人出场,顿时冷却。
贺屿薇最先打招呼。
余哲宁嘴上笑着?回应,心里恼得很?。
余哲宁搬回家?住,但这些天,他和贺屿薇一直没什么机会碰面,每天一大清早,李诀就忙忙叨叨地把贺屿薇接走,晚上送回来,她又闷在房间里抄英语作文。
余哲宁知道,贺屿薇目前正在咖啡馆打工,但他可不知道,她和黑眼镜秘书?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亲密无间。
俩人在厨房聊得太开心了,甚至都没看到他来。
此刻,李诀在旁边直愣愣地站着?,完全没有走开的意思。余哲宁忍着?不适,笑着?说:“屿薇,你去过水族馆吗?”
贺屿薇摇摇头。
“今天天气不错。你没其他事?,我们去水族馆吧,那里有很?漂亮的虎鲸。”余哲宁笑着?说,“我也有一些话想对你单独说。”
*
贺屿薇却没有余哲宁想象中害羞地垂下头,她情不自禁地看着?李诀,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余哲宁越发?不愉快。
他说:“你有其他安排?”
“嗯,今天不行。对不起?。”
余哲宁缓慢地收起?笑容。贺屿薇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还是说,她又要去李诀的咖啡馆打工。
都不是。
贺屿薇犹豫了一下,她似乎不太想说理由。但余哲宁眯着?眼睛站在旁边,平静地等她解释。
在某种压力?下,贺屿薇最终对他妥协了。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打起?精神。
“我要去见她。”
那个秦皇岛出现的神秘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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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的时间是在下午两点。
原本约的地点是一家?私人茶楼,贺屿薇从?上午就心神不宁,只能靠擦盘子来打发?心情。
此刻,贺屿薇穿着?一套旧衣衫,坐在靠窗的位置。眼前是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碎和两块通红的山楂糕。
她心神不宁地玩着?手里的员工卡。
超过约定时间十分钟,一个黑长直发?,样貌姣好的女人才?匆匆地推门走进来。
茶楼被?清场,除了无论如何?都要跟来的余哲宁和李诀,也只有贺屿薇一个年轻女孩子。
对方试探的目光停到她的脸上,随后叫出她的名字。
“贺屿薇吗?”
贺屿薇也看着?对方,喉咙里有什么在动,却无法应答。
这个陌生女人是谁?
肯定不是妈妈。
亲子鉴定书?已经收到,英国死去的女人才?是自己的生母,而站在眼前和她生母极为?相像的女人,也只是贺屿薇的小姨。
贺屿薇明明提前知道真相,也做好心理准备。
但在那个女人走进来,好像所有的勇气和力?量都在身?上被?彻底收走了。除了爷爷奶奶和爸爸,她在世界上所见过的第四?个亲人。
“你是贺屿薇吗,我联系的人是你吗?”
贺屿薇自顾自地发?呆,没有给出任何?回答,那个女人表情有点尴尬。
她扭过头,把咖啡馆里边边角角再度看了一遍,实在找不到其他人,才?把目光凝聚到她的脸上。
余哲宁长身?站起?,替代贺屿薇问她的真实身?份。
“我是她的小姨。”女人用一种悲伤到有些做作的表情说,“她的妈妈,也就是我姐姐前段时间在英国去世了。哎呀,可怜的薇薇,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
从?这个叫杨娴的小姨嘴里,贺屿薇知道了所谓姥姥姥爷家?的事?情。
姥爷是一个专门做户外?塑料棚的个体?户商人,姥姥则在街道办工作。
他们在小城市里的收入条件还算不错,家?里总共四?个孩子,杨艳排行第二,长得美,但性格极为?叛逆,认识了一些流氓朋友后和家?长吵架,离家?出走后成了小太妹。姥爷把她劝回来又给她安排各种工作,总是没做几天,她就突然消失。
“你妈妈也算有本事?,跑到广州去嫁了一个英国商人,跟着?他移民。可是了不起?哦!”
杨娴随后递来一沓照片。
应该是挺久之前的照片,有婚纱照,有生活照,杨艳挽着?一个灰头发?的英国中年人胳膊,除了有两个金发?碧眼的婴儿,还站着?另外?一个漂亮纤细的中国少女。
贺屿薇只是瞥一眼,立刻把照片推回桌面。
“那女孩是你的妹妹。”杨娴夹着?嗓子说,“至于是同父还是异父的姐妹,这就不知道了。有姐妹也不是啥好事?——我和你妈妈是亲姐妹,但相处不太好,从?小打架。哎呦,不过你和你妈长得真像!”
杨娴突然伸手,握住贺屿薇放在膝盖上的手。
她的力?道很?大,对面的女孩也没挣扎,用那一双湛亮的眼睛凝视自己。
就像挂在咖啡馆墙壁的钟表,指针每推移一下,杨娴都有内心被?这道目光逐渐看到深处的感觉。
她情不自禁地躲开贺屿薇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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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决在旁边冷冷问:“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探望过这个外?甥女吧?怎么现在找上门了?”
眼前的女人开始抹眼泪。
“哎哟喂,我们家?人可都不知道二姐怀孕的事?
,等知道的时候,她早就已经把你送人!你姥姥和你姥爷为?了你妈操碎心了。你妈却自私得很?!你姥爷在她出国那年春节得了脑梗,你姥姥糖尿病去世时,她都没回来参加葬礼。后来我家?拆迁,你的两个舅舅为?了财产大打出手,一家?人早就四?分五裂,我至今没结婚,现在也只是一个普通的——”
李诀不耐烦地催她讲重点。
“幸亏我姐不在了。要是她知道自己三个娃娃和老公都一起?没了,不得天天以泪洗面。我在抖音上问过律师,你是她的亲生女儿,算是你妈妈在英国遗产的第一继承人。”
听到这里,余哲宁和李决的目光带着?了然和嘲讽。
八辈子不见面也不联系的穷亲戚突然上门,接下来的剧情显而易见。
杨娴似乎又改变了主意。
因为?下一秒,她变魔术一样摘下头顶茂密的假发?,露出光秃秃的头皮。
这是一个极具戏剧化且有冲击力?的场景。
两个大男人不由露出讶容。
一会儿过后,贺屿薇开口了,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得了什么病?”
乳腺癌。
小姨的哭声在咖啡馆里响亮地回荡:“薇薇可怜可怜我吧。我急着?找你,就是想把这件事?告诉你。如果你不打算要你妈的遗产,能不能做点善心事?,把遗产给小姨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