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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痴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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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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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平湖门已是亥时。

于世忠一路缄默至画舫前才忍不住开口问道:“云娘子,莹玉她……还好么?”

云英垂眸轻叹,她就知道这小子还没死心。

“她很好。”

于世忠松了口气,又殷切追问:“既然温广林已经死了,那她现在……”

“于副将。”云英打断他,“将军不喜欢手下人与我的人走得太近,他既有意栽培你,你可不要错失了这机会。”

“至于莹玉……是莹玉没福气,轻信了那薄情郎。但温公子到底为她脱了籍,如今她已是良人,往后的日子也算有个盼头。只是你与她,这辈子只能是有缘无分了。”

于世忠身子一震,垂下头,双拳紧握。

云英见他应是听明白了,欠身往船上去。

于世忠呆站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从马鞍上取下个皮袋子追上。

“这些……劳烦云娘子转交给莹玉。”

云英接过来掂了掂,故意打趣道:“于兄弟这是想往我这儿下聘呢?”

“本是做这打算的……”他嘴角勉强扬了扬,长叹一声,提振些精神,“反正一时半会也用不上了,莹玉她无亲无故,若是改嫁,也得有些嫁妆傍身,免得夫家嫌弃。”

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支簪子。

“这个……是我娘留下的,也请云娘子……”

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莹玉是我这儿的人,嫁妆也自当由我出,你这些可不够看。”云英将那皮袋子塞回于世忠怀里,想了想,还是接过簪子,“但这个……既然是于兄弟的心意,我会转交她的。”

“多谢云娘子。”

待于世忠走远,云英回到船上。

尽头的隔间门严丝合缝地关着,推门入内,虽漆黑一片,但那油灯燃过的气味还未完全散去。

“出来吧,我都闻着味了。”她浅笑着坐到妆奁前。

船顶木板被人重重一踏,船身也随之猛地一震,通往甲板的小门上倒挂下来个半截身子。

“陆三,我这船早晚要给你折腾坏了。”云英嗔道,将发髻松开披散下来,左右分开拨弄到胸前。

“别遮了,都看见了。”

陆三从船顶上跳至甲板,进屋来站到她身后,将长发拨开,伸手摁了摁她颈上淤青的地方,眼藏杀意:“我早晚要把元昊的手砍下来喂狗。”

云英笑着推开他, “你倒像他的拜把兄弟,他方才还说要把我的头拧下来喂狗的。”

点上灯,云英挽起头发,对着铜镜往那青紫处敷药。

“西市酒坊查到什么了吗?”

她歪着头,吃力地擦着颈后的淤青,陆三看不下去,一把夺过药瓶,小指蘸着帮忙敷。

“去晚了。酒都砸了,人也找不着,做得很干净。大半夜的,左右竟然一点都没听见,还是第二天早上那酒味熏出来才被人发现。”

“也不一定就是夜里,没准那天我一走就动手了。酉时都在忙着关铺子,即便有些动静也不容易引人生疑。”

陆三点点头,“但我在那对门的胭脂铺里打听到,严掌柜大概一个多月前新请了个伙计,你那天去,见着了么?”

云英摇头:“先前那个陈二呢?”

“这就有意思了,说是这个新伙计来了没几天,陈二便失踪了,还顺走了严掌柜一大锭银子。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打听到他失踪前一晚,有人见着他在保安门附近出现过。”

“保安门……”云英蹙眉咂摸了会儿,“你这消息是跟谁打听的?”

陆三一怔,局促地挠挠头,后退两步坐到短塌上,倒了杯茶:“就……到处打听呗。”

“赌坊是吧?”云英白了他一眼,“难怪这一天一夜都不见人。”

“就一小会儿!进了赌坊不下注光打听也太招人了。陈二家里像是已经被人搜过了,什么都找不着。”陆三赶忙解释道,“那男人嘛,有了钱可不得找地方快活去,要么赌坊要么……”

他猛地顿住,咬着唇,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云英看了看他被自己打得通红的脸,两指挑了些药膏抹上去。清凉的药膏一点点推开,他咽了咽,别过头去。

她倒是不在意,可陆三在意,她懒得跟他讲,反正也讲不明白。

“继续说。”

“赌坊的人说,那晚陈二赢了些钱,兴致好又喝了几壶,嘴里嘟囔着什么……得亏他机灵,这一遭算是捡了条命,往后定要走好运了。”

云英思忖片刻,放下药膏:“陈二在灵泉山脚下有个相好的,那户男人在寻阳徐家的丝绢船上做工,个把月才回来一次,他兴许是躲那儿去了。”

“一个多月前……那不正是赵焕之死前不久,时间也太巧了,难道他也是替死鬼?”

“我又不是算命的,还不是得等你先去查查看再说么?”

陆三点点头,忽然就有种说不出的预感,像是过去在市集偷吃的时,被野狗盯上了的感觉。

他的直觉向来都很准。

“元昊今天找你去,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发尾的结越梳便缠得越紧,只得捏住用力扯断,云英放下梳篦,起身走到甲板上,贴着船尾的围栏坐下,长发垂吊在船外,静悄悄地没入湖中。

陆三跟上来,见她不想说话,气不打一处来:“那我去找元昊。”

“你给我站住。”她无奈叹着,“还嫌我不够烦吗?”

陆三背对着她,不走,也不作声,拿不到个准话他是不会甘心的。

云英仰头望向那无月的夜空,“殿下让我睡了裴晏。”

缄默良久,陆三猛地一脚踹在围栏上,碗粗的木栏应声断开。

她是江州最高不可攀的伎,上至刺史将军,下到贩夫走卒,谁都要给她几分薄面,只要她不愿,无人敢占她半分便宜。

可再矜贵的伎也还是妓,是被人捏在掌心的棋子。

只不过是妙手当落在妙处,轻易不示人罢了。

还能真当自己是上等人么?

陆三把头一梗:“我们走吧,去殿下管不着的地方。”

“又不是没跑过,你当殿下是那么好哄的?若不是我们还有用,早该在那狗肚子里了。”云英起身牵上陆三的手,“何况承平也还没找着。”

“陆三,你莫忘了我们是在菩萨那儿起过誓的,同年同月同日死,要走,也该一起走。”

不提还好,一提宋九郎他便满肚子火:“我没忘,你也没忘,是他自己忘了!他以为替那大小姐报了仇,人家就会看上他了?他算个什么东西!”

可谁让当初是宋九郎先遇见她,也是宋九郎救了她的命,她心里始终就更偏袒那混蛋些。

若是他先呢?

怎么就不是他先呢!

她还叫他承平,像他们这种野狗一样的杂碎,学那上等人取什么表字!就是穿上了龙袍也成不了太子。

他在心里愤愤骂着,但又怕云英听着不高兴,只得统统都咽下。

“承平的下落,我已经有些眉目了,你不要这么急。”

云英心里也烦着,但还是温声安慰道,“你以前不是说想去寻瀛洲么?我找人打听过了,从定海县出海,再往东,有人曾见过那海市仙境。”

“等找着承平,我们就走。”

陆三不情不愿地应了声,这事他已说过许多次,她回回都有新法子糊弄他。

“你上回不是说那裴晏是个兔爷么?”

“他不是。”

“你怎么知道?”

云英抿着下唇,轻笑道:“你管我。”

又耐着性子劝了几句,总算是把陆三给打发走。

浓云不知何时散了些,皎皎明月,时隐时现。

云英倚在船沿边,拿出方才于世忠给的那支金簪,雕工虽有些粗糙,但已是寻常人家能攒下的最好的嫁妆了。

当初她也曾劝莹玉,那花言巧语的男人是信不得的。说什么买个干净身份脱籍,再找些人演场戏,骗过老家年迈的母亲,便可当他温广林的妻,明媒正娶的妻呐。

这些不干不净的过去,从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多么可笑。

生他养他的女人他要骗,爱他信他的女人他也要骗。

于世忠倒是个痴情人,可却是个兵户,是世代都逃不了的牛马,比那街头巷尾的商户还再低贱些。女子的良籍好买,男子则不然,尤其是镇戍军的兵户。

说到底,就不该指望男人。

夜风寒凉,她紧了紧衣衫,起身回舫内,顺手一扬,将金簪扔向湖里。

簪子被方才陆三踢断的裂口挡了一下,又回落在她脚边。

“唉……”

门嘎吱一声推开,床上正耳鬓厮磨的一男一女如惊弓之鸟。

男子赤膊坐起身,怒斥道:“大胆贼人!竟敢在我江夏入户劫盗,我看你们是活腻了!来人,来……”

他高声叫嚷着,却又忽地哽住,借着月色,看清了面前这人的模样。

“杜县令可真是让我们一番好找啊。”卢湛冷笑着,将方才一剑劈开的锁头扔到床榻边。

杜正忙不迭地披上衣衫,脚步踉跄地出门朝裴晏施礼。

“裴少卿,若有什么事差遣下官,明日去那县衙说便是,何必要如此呢……这溜门撬锁的,说出去大家都难堪不是?”

卢湛气不打一处来,追出来骂道:“你当我们没去吗?申时还未过就找不着你这县令大人了。去你府上说你近来都宿在别院里,别院里那娘子又推我们回县衙,说你忙于公务,许久未去找她了。若非大人将你府上那几个不长眼的小厮统统带回去打了板子,我们哪会知道,原来杜县令每晚都跑这孀居的寡妇家忙于公务来了!”

若是平时,他倒也没这么大火,可今日,他被裴晏搜光了财物不说,还套上了这身酱菜坛子里扒拉出来的衣裳,只想早些回去换了,却被人牵着鼻子绕来绕去。

杜正面色尴尬,嫌卢湛说话难听,却又不好发作,只得装没听见,“不知裴少卿找下官有何要事?”

“温家宅子附近那些人你都审过了,可曾问出什么?”

“这……不是都在那案卷上,呈与裴少卿了么。”

裴晏浅笑道:“看来杜县令也不爱吃敬酒。”

杜正一愣,他的确是查到些线索,一问完话立马就去请示了李规。说来明明是指向那女人的,可李规却让他把事压下来,别让裴晏知道。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那些庶户他都一一警告过了,不也还是这么快就让裴晏给查着了么?

“一个多月前那还住着位如花似玉的温夫人,杜县令的卷宗里却写温广林乃独居,且并无妻房。这人,该不会杜县令给藏起来了吧?”

杜正赶忙否认:“这下官岂敢,只是……据我县的记录,温广林的确没有妻房。”

裴晏理了理袖口,轻叹道: “卢湛。”

卢湛兴致勃勃地应了声,左手拽住杜正的左臂,右手抵在他肩头,猛地往后一提,关节处咔嗒一响,杜正惨叫着腿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

“裴……裴少卿,你这可是滥用私刑!!”他咬着牙,梗着脖子嘴硬道。

裴晏不以为意,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是么?”

卢湛笑了笑,换成另一只手,用力一掰,又是咔嗒一声,杜正两只胳膊便如垂柳般吊着。

“杜县令,我这护卫乃是范阳郡守卢骞的亲侄,他说他在东宫学了门手艺,可以把人身上所有折了的关节重新接回来,你可相信?”

杜正猛地收声,眼眸微转,惹不起,这看似平平无奇的莽夫竟也是个惹不起的。

裴晏笑道:“你也不信,是吧?那你我打个赌,我吃亏些,我赌他可以,若你赢了,往后我便不再为难你,让你好与李刺史交代,如何?”

见杜正咬着牙不作声,卢湛单手扶着他的肩,另只手握上他脚踝:“杜大人,你可忍着些,别吓着了屋里的美娇娘。”

“是,是有这么个人!”杜正很快败下阵来。“但确实……不是温广林的妻房。”

卢湛看向裴晏,得了回应,这才松开握在杜正脚踝的手。

“人呢?”

“失踪了。”杜正赶忙补充道,“但应该是两年前,温广林从凤楼赎出来的那位娘子,当时他还为了这娘子与元将军麾下的一个领兵起了些冲突,闹得沸沸扬扬。”

“我记得是叫……莹玉。”

裴晏凝眉不语,果然又和那女人脱不开干系。

他朝卢湛使了个眼色,卢湛笑着应声。

两声脆响,惨叫声划破夜空。

卢湛嫌弃地松开手,“让你小点声了,你且动动看,还有哪儿不适?”

杜正晃了晃肩头,方才还似断了的手臂竟当真没事了。

“杜县令。”

裴晏轻声唤道,他赶忙起身长揖。

“看来是我赢了,往后还得请杜县令多担待了。”

杜正身子一震,又只能颤声应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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