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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入幕之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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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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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凤楼,守在门口的小厮见着云英立马灿然迎上。

“叫后厨做些吃的送到画舫来。”云英漫不经心地回头看向裴晏,提了提音色,“不知裴少卿要吃什么呢?”

这一路过来都缄默无言,方才还温言细语的“裴郎”已成了这字正腔圆的“裴少卿”。

裴晏嘴角微扬:“客随主便。”

云英回身对着小厮:“听见了?多做些,裴少卿和卢公子可是饿了一天。”

小厮眼珠子一转,了然笑道:“小的明白。”

不多时,两三个侍女端着食盘进来,一一放在三人中间。

前舱宽敞,却是一人一案,分座而食。裴晏说要与她一起吃,那便只有她那里间才有高案,可三人同坐一桌。

侍女退下后,云英也不再客气,权当没有这两个人似的,自顾自地吃起来。

卢湛看着那一桌的鱼鲊、鱼脯、鱼羹,不免咽了咽,他也着实饿了一天,先前在客栈里可吃不着这么精致东西。见裴晏也细嚼慢咽地开始吃了,他这才放松下来,夹了一大片鱼肉塞进嘴里,入口嫩滑,咬下去,内里却韧而难断,浓烈的酸腥和说不出的苦味在舌尖泛开。

卢湛眉头拧成一团麻绳,抬眼看了看淡定吃着的另外两人,带着些疑虑,又舀了一勺鱼羹。这次有了提防,没有囫囵灌入,而是先细细抿了一小口,眼耳口鼻恨不得扭到一起去。

这四月的雉尾莼乃是莼菜中最为圆融鲜嫩的,她到底是上哪儿捡出这么多干涩难嚼的来?

那羹里的鱼肉已熬得轻轻一碰就融开,羹汤绵密浓稠,可入口实在是腥臭难忍,仿佛是将那鱼腹中的五脏都剁碎熬了进去似的,也不知怎么做到羹色依旧白嫩的。

云英见卢湛这般痛苦表情,忍不住嘴角一扬:“看来卢公子有些吃不惯。”

这谁能吃得惯?!

卢湛在心里怒吼着,看她这幸灾乐祸的模样,不用说,肯定是故意为之了,好在今日他嘴快吃了几回亏,倒是让他长了些记性,硬生生地把话咽回去了。

一侧身,见裴晏不动声色,只垂眸细细挑着鱼刺,又想起平日里他吃饭总是很快的。

原来如此。

卢湛倏地咧嘴一笑:“怎么会呢?我还是第一次尝到如此鲜嫩爽口的鱼羹。大人,你也尝尝。”

说着,舀了满满一大勺浇在裴晏碗里那片刚挑完刺的鱼肉上。

裴晏看向卢湛,扯了扯嘴角,欲语还休。

说不过那女人,他倒是会挑软柿子捏。

云英盈盈接道:“对哦~这羹,裴大人可是一口都没尝呢,是不喜欢吗?”

她伸手舀了勺,目不转睛地看着裴晏,一口咽下,舌尖探出来,舔了舔唇边残留的羹渍。

裴晏不喜腥膻,这羹一端上来,他就闻到了那股难以言说的腥味。

从云英看见春宫图的反应和在石老那儿的情形来看,她应是对温宅里的事并不知情,或者说,不知详情。她既愿为莹玉报仇,没理由不关心莹玉的下落,要么便是她确定莹玉已经死了,要么人就在她手上。

故而方才他一眼就看出她赶时间想出城。

可她想必也看出他是故意找借口拖着她,这才备了这么一桌”好东西”来为难他。

裴晏心下叹息,又有些无奈,若卢湛能有她这般不点就通……不,但凡能有她楼里那小厮一半的机灵劲该也够了。

方才在门口他们说的那两句话,他还真没听出玄机来。

但眼下,一前一右,两对眸子都笑盈盈地催着他,他沉了口气,勉为其难地抿了一口,痛苦在唇舌间炸开,嘴上又不愿认怂:“我吃东西慢,云娘子不要介意。”

“不介意。”

云英倚在案上,右手托着头,满意地欣赏他这强颜欢笑的表情:“大人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喜欢的话,留下来睡也行~”

一席饭吃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硬着头皮撑到城门落锁,裴晏才起身告辞。云英早已耐不住,躺到塌上闭目养神,只摆摆手,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上了岸,裴晏立刻嘱咐卢湛:“你去趟刺史府找李规,自明日起,关闭江州所有城门,任何人,无令不得出入。”

“要封到什么时候?”

“封到卫队来。”裴晏想了想,“算时间,应该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卢湛有些犹豫:“那大人你……”

“我就在此处等你,我们还要去保安门附近那暗娼馆的你忘了?”话说多了,胃里那股汹涌翻滚的势头立马又涌上来,他赶紧捂住嘴,在胸口顺了好几下,“愣着干嘛?快去快回!”

卢湛忍不住扬扬嘴角:“哦。”

夕霏蒙蒙,湖面扫过的风都带着阵阵湿意,湖岸水藻亦漾开淡淡土腥。

裴晏轻叹一声,今日无端多了这许多线索,真真假假,他还没空细想,只觉好似被什么东西在牵着走,依旧是茫无端绪。

吹了会儿风,胸中潮涌总算是平复下来,水波粼粼如刀,切开那湖面上映着的赤朱丹彤。

裴晏本想远眺残阳,一回头,却正迎上画舫里那倚窗眺来的目光。

她也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手懒懒地撑着头,似笑非笑,与他相望。

隔着风,隔着水,隔着袅袅垂柳。

日暮匆匆,须臾便暗了下去。侍女提着两个灯笼挂在了画舫船头上,又徐徐离去。身后不远处,凤楼里已是灯火通明。

裴晏入了定似的一直站在那儿,那船上的人也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在较什么劲,反正谁也不先移开视线。

“大人,你在看什么?”

卢湛方才隔老远便唤了几声,裴晏却似被水鬼勾了魂,全然没听见,他这才走近。

“没什么……”裴晏回神看了他一眼,“怎么去这么久?”

卢湛把在李规那碰壁的事简单说了下。封城的文书倒是批了,却推说府衙已散值,明早可能赶不上通知各城门。卢湛只好拿着文书,把几个城门都跑了一遍,这才回来。

“我看他就是故意的!”卢湛没好气地骂道。

裴晏苦笑着摇头,想来也不会很顺利,但好歹暂时能困住她了。只求卫队能早些到,这样他便可差卢湛一直跟着她,兴许能找到莹玉。

那老五说,温广林每次请的人都不大相同,光顾珩这一条线索,恐怕很难找出所有人。

凤楼里的娘子他上回都见识过了,个个都是会察言观色的聪明人,莹玉与温广林到底是以夫妻的名义过了近两年,她应当知道些有用的东西。

“走吧,去保安门。”

“嗯。”

转身时,他回望一眼,那窗边不知何时已是空落落的了。

漆黑的街巷唯有几家赌坊点着灯,隔老远都能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声响。

转了个弯,两人来到那扇破败的木门外,白天门上挂的锁果然已经没了。卢湛敲了敲门,过一会儿,一老妇探出头来,刚要开口,卢湛便拿出那卷春宫图。

“这个娘子可曾在你这儿?”

老妇只扫了一眼便垮着脸急急关门:“不知道!”

卢湛吃了个闭门羹,有些冒火,又敲了两下,未见动静,屏气抬脚就是一踢,那残破的木门应声开裂。他退远了几步,蓄力一阵助跑,想撞开门进去,刚冲到门口,那老妇正好从里边开门。

卢湛脚下一顿,险些栽倒在老妇身上,好在下盘够稳,却是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老妇看了眼被踢坏的门板,叉着腰上前骂道:“你个天杀的短命鬼,赢了点臭钱还挑到老娘头上来了?想吃好的,自个儿上别处去!”

卢湛被她这气势给唬住了,尤其是听这话,以为他是刚赢了钱来寻开心的烂赌鬼,一时舌头打结,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妇往外走了步才看见一旁还站着个人,上下打量一番,脸色好了些,笑道:“哟,哪儿来的小郎君,怎的找到我这儿来了?”

裴晏掏出几株钱递上,问道:“那画上娘子,你可见过?”

老妇接过钱,顺势在裴晏手上摸了一把,笑道:“找她啊,那你们可来晚了。前几天被赵跛子带来小郎君给带走了。”

“赵跛子是谁?”

老妇朝前边努努嘴:“喏,就那赌坊的火将。”

两人相视一眼,微微施礼,又转身去了赌坊门口,里面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裴晏拿锦帕擦着手,看向卢湛:“你可会赌钱?”

卢湛笑道:“军中哪有不会的。”

裴晏从怀里掏出两个锦袋递给他:“那你去赌两把,混个眼熟,把那赵跛子找出来。”

卢湛接过来掂了掂,揶揄道:“大人方才说钱都给了云娘子,原来是骗人的,连我都信了。”

“要是连你都骗不过,我不如趁早一头撞死。”

卢湛刚迈出一步,又停下来:“大人,那我是要赢还是要输?”

裴晏微微扬眉:“还能选的?”

卢湛笑着挠挠头:“庄家若是出千,那就能赢,他们动作都太慢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若不出的话……看运气,大概一半一半吧。”

“那就多赢些,当个搅局的,这样那赵跛子兴许会主动找上你。”裴晏想了想,从卢湛手里拿回来一个锦袋,笑道,“我就在这儿等你。”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卢湛跟在个魁梧莽汉身后出来,手里掂着已是沉甸甸的锦袋。裴晏起身欲上前,却见卢湛微微摇头,遂隔远了些跟在后面。

卢湛与那莽汉进了一小巷,安静片刻,一声惨叫,紧接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便彻底静了下来。

“大人,可以了!”卢湛扬声唤道,裴晏这才走过去。

赵跛子左眼青肿,没跛的那只脚朝一个极其痛苦的方向拐着,哆嗦求饶。

“你老实答话,便不为难你。”裴晏展开那卷画,“这娘子你可见过?

赵跛子面露难色:“可能……是见过吧。”

“听说是你带去的人把这娘子给带走了。”

赵跛子一愣,心知这两人是有备而来,便也不再抵抗:“是……前几日带陆三那小子去凑热闹,结果他给人场子砸了,硬把这娘子带走了。搞得刘婆子现在都不做我生意了。

“陆三?”裴晏看了眼卢湛,追问道,“陆三是什么人?家住何处?”

“这……”

裴晏从卢湛那满当当的锦袋里取出一小串丢过去,赵跛子见了钱,立马咧嘴谄笑道:“什么人不知道,但应该是那凤楼哪个娘子的相好。”

“何以见得?”

“那小子回回输光了,消停几天便又来,他模样俊俏,一看就是吃软饭的。”

“那你又怎知他相好的是凤楼的娘子?”

赵跛子一愣,支支吾吾起来。

卢湛捏了捏指骨,手伸向他那只跛脚,赵跛子赶忙叫道:“我说……我说!”

“一个多月前,刘婆子那新来了这个娘子,说以前是凤楼的。你们也知道,那凤楼一般人可去不了,但这娘子是被夫君卖进来的,不仅不收钱,她那男人还给钱,一人一株钱,快活完了去刘婆子那领。本来我是带陆三那小子去看热闹,结果他一见人就闹起来了,那娘子似乎也认识他。”

“而且这小子逢赌必输,这江州城除了凤楼的娘子,怕是拿不出这么多银钱来贴补。”

裴晏眉间紧蹙:“陆三带走那个娘子,她夫君没来要人?”

“这……一开始那男人还在一旁看着,大概也就来了几天,后来便不来了。”赵跛子笑了笑,“刘婆子把人给弄丢了,肯定没敢和人家说呢。”

“你可知他把人带哪儿去了?”

“这我哪儿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赵跛子想了想,“就……凤楼死人的前一天。”

他刚到江州那天。

裴晏思忖着,九霄之外闷雷滚滚,他抬眼望去,只见乌云蔽月,疾风穿巷刮过,寒意浸人,一副暴雨将至的模样,便也没再多问,让卢湛放了赵跛子,两人赶在雨落下前回了客栈。

刚进屋,大雨便倾盆而下。

“大人,赵跛子说的那个养着陆三的相好,应该就是云娘子吧?”卢湛边换衣服边问道,今日去那南门巷子里走了一遭,这会还感觉身上带着些臭味。

“嗯。”

听这语气,卢湛不免回身看了一眼,向来进屋第一件事就换衣服的裴晏,这会儿阴沉着脸坐在高几上,手里又转着他那银刃。

卢湛暗暗叹息,今晚八成又睡不清静了。

“上次凤楼带回来那些人,有没有谁看上去像是练家子的?”

裴晏忽地开口,卢湛赶紧收了心思,想了想,答道:“没有。”

“那便是养在外面的……”

裴晏喃喃道,起身走到窗边。

她靠与元昊的关系在士族间斡旋,而这个养在外边的高手,则是她在那些下九流面前恩威并施的那方戒尺。

都得剪除。

他又想起那日审问时的情形,哪怕就是守门的小厮,上了刑也依旧嬉皮笑脸地为她说话,这不是威逼利诱就能做到的。

她对她手里的娘子有始有终,她和她的人之间,恐怕是最难剪除的……讲情义的关系。

而这个陆三,是她藏起来的影子,那便是不一般的情义。

或入幕之宾,或裙下之臣。

他探出手,暴雨如密针,锋利地扎在掌心。

只能杀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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