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云不雨,闷湿引得窗边人纡郁难释。
典吏领着裴晏入内,李规回身相迎,开门见山道:“益州战事吃紧,裴少卿可知情?”
见裴晏面露茫然,李规将案前邸报递上。
党项突然发兵进犯江原,半月前已破城得手,乘胜东进,直逼蜀郡。
“党项部虽觊觎蜀郡已久,但十数年来都只攻城不守城,滋扰抢掠完便走,此番定有吐谷浑撑腰。”裴晏沉声道,难怪十数日前送信与元琅,至今都未有回讯。
李规颔首,目光炯炯,“不错,吐谷浑也暗中调军逼近凉州各郡,凉州抽不出人,宁州怕党项部声东击西也难以驰援。十日前,荆州调了些兵去,应能缓些时日。听闻朝中正在商议,若凉州宁州益州,三面开战,恐怕还得再增兵。”
裴晏回过味来,“使君或可趁此机会请愿募兵,让手里的人见见光。”
李规抿笑不语,又递上另几份文书。
“梁王借口去年秋收纳粮延误,部分粮米生霉,要查过去十年的账。武王则说江州山匪横行,各县流民四散,嫌我治下不严。”
李规笑了笑,“江州要肥了,这些秃鹰饿狼都闻着味来了。”
裴晏盯着杯中叶梗,饮来涩苦。
“刺史何不再考虑考虑我上回所提之事?死罪既免……”他指尖轻叩案前文书 ,“这些都可以想办法。”
李规倏地敛容,认真道:“敢问少卿,此事是东宫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见裴晏脸色微滞,李规心知与他猜的一样,笑道:“德宗当年南下,对你们北边的士族礼遇有加,让你们与那些旧贵族平起平坐,结果如何?德宗英武,尚压得住你们,他一死,四年不到死了两个皇帝,冠年青壮,一继位就突发隐疾,这里头没点文章,说出来谁信?”
“百姓眼里从来不分南北,只要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这天下跟谁姓都无所谓。仗打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有几天安生日子,谁还惦记那南朝的皇帝?朝廷里的南北之争,怕的是南朝卷土重来吗?怕的是南边的士族也像你们这般,爬到他们北族人头上。”
“李氏一族早就因我与夫人这桩婚事,随顾氏投了吴王。纵是我有心投靠,太子怕是也不敢用我。”李规一口饮尽杯中茶水,“我也不想去别处。我生在江州,死在江州,有始有终。”
裴晏心下叹息,元琅至今未给他回信,想来也是有此顾虑。
话已至此,李规也不再多说,他今日请裴晏来,本也是为了另一件事,转而切入正题:“寻阳之事,全因我没处理好家事,连累裴少卿受伤,我先前说过要给你个交代的。”
裴晏展眉笑道,“使君这是要大义灭亲?”
李规答非所问,“我有一些扬州来的消息,或可影响东宫安稳,想与少卿做个交易。”
“何事?”
裴晏顿了顿,坦言道,“寻阳之事,本就已经止于陶郡守给的那笔钱上。钱我既然给你,自然是不再计较。只不过云娘子或许会找尊夫人的麻烦,这我管不了。”
李规想起上回云英也曾试探他是否要杀裴晏,心有猜测,但也没好问。
“少卿可还记得前御史中丞谢光?”
裴晏点点头,十年前,几个宗室子弟酒后奸污良家女,苦主还未提告,几个畜牲便在家中暴毙。本也不算什么大案,但几人死状与当年宣帝一模一样,有心人便传宣帝之死另有内情。天子命元琅暗中彻查,最终查到谢光头上,谢光很快便于家中畏罪自尽。
李规也不卖关子,直言道:“吴王似乎得了线索,能证明当年太子办谢光一案是栽赃嫁祸,正伺机而动。”
裴晏蹙眉沉思,此案正值天子初发病征,朝中催着立储,几位皇子各有倚傍,无人看好元琅。结案后没多久,元琅入主东宫,虽不服者众,但都碍于天子,未敢置喙。
他那时心灰意冷,对朝事不闻不问,与元琅也只聊佛理道经,不谈政事,故对此案内情知之甚少。
只是裴玄曾试图为他与谢光之女定亲,元琅便与他提过一次。
裴晏追问道:“是什么样的线索?”
李规苦笑:“说来惭愧,我与姊夫道不同不相谋,也是因寻阳之事与夫人对质,她急于让我认清形势才说漏了嘴,个中细节,不得而知。”
家务事外人不便多说,裴晏领了这份情,起身告辞说要去找崔潜,前几日来了几回都没见着人。
李规闻言轻笑道,“三伏近半,崔长史的老毛病当然开始发作了,昨日已向我告病,少卿若想找他,可得快些,慢一步,人就跑了。”
裴晏微微抬眉,摇头失笑。
“多谢使君提醒,他跑不了。”
马车出城没多远,身后一阵快马疾驰赶来,绕行于前。
拉车的马匹受惊,崔潜在车舆中猛地一仰,头磕在木板上,叱骂着探身向外,见着秦攸,心下暗道不妙。
秦攸下马上前,恭敬道:“裴少卿有令,请崔长史过府一叙。”
“我旧疾发作,日前已与李刺史告病,回乡间休养,恐怕帮不上裴少卿的忙。”
秦攸不卑不亢:“那也请崔长史随我走一趟,亲自与裴少卿说。”
崔潜一时语塞,抬眼又见秦攸身后那几张熟脸都抿笑着右手紧握刀柄,心知这是先礼后兵之道,只得拂袖随秦攸回城。
说是过府一叙,他却被秦攸带进了江夏县衙。
裴晏端坐堂前品着茶,见他来也未起身,只抬眼一扫,拿出一册扬手欲扔下来,半空中顿了顿,轻置于案前。
“堂舅看看这个。”
崔潜眼皮猛跳,他上回听这声堂舅便是吃足了苦头受够了气,裴晏反正六亲不认,这门远亲他不攀也罢。
心头骂着,但也耐着性子上前拿起册页翻看,这一看,眼皮跳得更猛了。
这上头全是湓口城中抓住的海寇证词,十数人,在陶昉的别苑里给逮个正着。众口一词,说这是陶昉主动赠与他们二当家,好躲避周昌嗣的搜捕。
往后翻,还有陶府一应侍从的证词,高严那儿搜出来的往来账目,陶昉所藏那些名家书画都一一有了来由。
可谓是铁证如山。
裴晏见崔潜神色剧变,忍笑道:“听闻堂舅每年都要去寻阳避暑。”
崔潜顿时哑然,裴晏似笑非笑地,他拿不准这究竟是试探还是劝诫,表面镇定道:“我与陶公一见如故,但平素只谈些书画之道,此事……我还真不知情。”
“堂舅放心,陶郡守也是急于为李刺史筑渠修堰筹钱,这才遭奸人蒙骗,他已捐出大半家财,算是将功补过,这些口供我也就是留作纪念,并无他用。但纸包不住火,难免别人不作文章,堂舅往后还是少与之往来,省得惹祸上身。”
崔潜愕然,但见裴晏似没有要硬拉他下水的意思,暗暗松了口气,“多谢少卿提醒。”
裴晏面露微笑,话锋一转,图穷匕见,“寻阳既然去不成了,不知堂舅可还有别的地方养病?青州,扬州……或者西安州?”
崔潜倒吸一口气,抿唇不语。
青州属梁王,西安州归武王,扬州则依附吴王,裴晏这是在逼他表态,他偷偷瞥了眼退到堂外的秦攸。
几日前,随着益州战事而来的不仅有送入州府的邸报,也有两封送到他长史府的书函。梁王送了副字画,托物言志,武王则赠了把宝刀,既拉拢,又威胁。
此二人在江州无人,与其千里迢迢地强行安插自己人,不如先拉拢崔潜,至少扳倒李规后,不能让吴王的人又坐上来。
“易理有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然福兮祸所伏,堂舅若早早下注,失了底牌,易成众矢之的。倒不如留在江州,静观其变,你说对吧?”
崔潜总算听明白裴晏的意思了,他本也是想装病躲上一段时间,遂应道:“裴少卿所言极是。”
裴晏抿了半晌也没喝完的茶一口饮尽,满意地看向秦攸。
“送崔长史回府,留两个人伺候,万一有什么急事,也好帮衬着。”
秦攸了然应下,一招手,两名太子卫率上前来,熟得不能再熟的两张脸朝他谄笑作揖:“崔大人,请。”
崔潜回看了眼裴晏,见他垂眸细细理着那本册子,装模作样,满肚子怨气只能往回咽。
崔潜一走,秦攸上前奏报另一件事。
“他们分别藏在三处,相距不远,女郎平日都足不出户,是那程七与两个老妪每日送些吃食。”
裴晏点点头,云英手里那些娘子容姿出众,城里藏不住,但乡间农户若只有女郎没有男人,久了也会引人注意。
人既然走得不远,那她兴许也是在等什么时机。又或者是事发突然,来不及一一安排妥当。
“差人盯着,别让他们跑了。”
秦攸应声,又想起一事:“曹敦说,他们查问时,周围农户曾提及也有别人来打探过,寻常打扮,江州口音,问不出身份。”
裴晏蹙眉不语,心下隐生担忧。
“我看你这架势是要一刀绞了我命根子。”
陆三仰躺在床上,微微抬头觑着下身,云英左手拿着油灯,右手紧握铰刀,认真挑着伤口上缝的线。
“这都嵌到肉里了,坑坑洼洼地,得慢慢挑。”
她说着,眼凑得更近,陆三一紧张,下头不受控地鼓胀起来。
云英睨他一眼,“我一棍子敲晕你算了,给我收回去,挡事。”
陆三没好气道:“这是我想收就能收的吗?”
云英手一抖,刀尖刺破皮肉,又出了点血,陆三嘶地一声,下腹一吃痛,瞬间就收回去了。
她嗤笑道:“这不是能行吗?”
陆三白她一眼,不想说话,任由她拆着线。
线拆完又上好药,他正想着怎么开口,云英却先说道:“算日子,殿下的回信应该已经到了。此处不能久留,你这伤能走了吗?”
陆三双眼一亮,“当然能。早他妈能走了。”
“但平哥算来应还有几日才能回来,按以前的法子给他留个暗号,我们先去城外找个地方等着。”
她皱了皱眉,“元昊突然发难,如今等不到裴晏动手,只能先去扬州。江州若有变,扬州定有消息,报仇之事只能届时见机而动。但愿平哥不会怨我骗他。”
“他敢,我揍死他。”
陆三嗤之以鼻,欢喜中忽地一顿,“你这么急要走,是怕那姓裴的会将你交给刘舜自保,还是怕他不交人得罪刘舜?”
云英睨他,起身将衣服扔过去,避而不答,“你准备一下,今日就走。”
陆三不爽地撇撇嘴,“那些太子卫率前段时间还每晚都要出去一半,这两日不知怎的不出去了。府内又一直有人盯着你,想走怕是不容易。”
“裴晏住的那书斋外有条密道,你想法子避开卫队的人。亥时……”她咬咬唇,“不,四更在竹林等我。”
“这么晚?”
云英别开眼,“看这天色,夜里应会下雨,大雨一冲,什么痕迹都没了,省得被追上。”
陆三将信将疑,但也没再纠缠。
反正都是要走了,往后日子长着,她这露水情愫,也浓不了多久。
裴晏回府先找来卢湛,云英不喜欢秦攸,他近来出府都让卢湛留下盯守。
“睡到巳时才起,吃了些东西去检查桃儿功课,不到半个时辰就说头疼回去又睡了一觉,快申时去了陆三房里,酉时回去了,一直待到现在。”
裴晏点点头,看了眼卢湛,笑道:“你最近话少了,有心事?”
卢湛一紧张,眼神闪烁,“没有啊。”
“云娘说你看上桃儿了,让我睁只眼闭只眼。”
卢湛张嘴想否认,转念却没说出口,裴晏若这么想,倒也是桩好事。
见卢湛局促,裴晏也不再调侃他,“你当我没说。”
夜色渐深,裴晏沐浴完回房,踏入院中,便见云英在凉亭里正对着油灯穿线。
微风拨动火光,线头半晌插不进去,她拧眉不耐烦地铰掉一截,又重新穿。
裴晏一时间有些恍惚。
过去在河东老宅,阿娘也常夜里对着油灯穿线缝衣,回京后,裴府锦衣玉食,那些旧衣再也找不着了。
但很快他又回过神来,阿娘虽也素衣简装,却不会把腿晾在外头。
裴晏上前,看着云英手里那件自己的衣服。她抬眼一觑,不问自答道:“闲来无事,绣个衣角。”
“绣的什么?”
“紫云英,不像吗?”
裴晏失笑道:“你看像吗?”
云英撇撇嘴,扔下针线,“罢了,手艺不精。”
裴晏在她身旁坐下,拿过针线,挑开几针,重新补上。
她凑上去看了会儿,“你这也是殓房缝尸练出来的?”
“算是吧。”
她想起陆三身上那缝得跟蜈蚣一样的伤口,下意识叹道,“这般绣工,缝在人身上怎么那么难看。”
裴晏知道伤在哪儿,睨她一眼,“嫌难看就别去看。”
云英一怔,抿笑道:“大人是故意的啊?”
裴晏手一抖,针扎进指尖,渗出豆大血珠。云英扯过他手中针线扔到石桌上,蹲下来含住指尖,吮走血珠。
“大人,我伤好了。”
她说着,双手捧着他的手缓缓朝嘴里送,温热的小舌包卷着食指,指腹刮过腔壁,沟沟壑壑。
裴晏垂眸迎着她意有所求的目光,唇角浅浅扬起。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