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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咫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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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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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湛远远跟在后头,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上船,福至心灵道:“我们就不跟上去了吧?”

秦攸点点头,李环则揶揄他:“总算开窍了。你说裴大人折腾这一晚上图个啥?正是该好好享受的时候,你小子想跟上去大人也得把你撵下来。”

卢湛没忍住嫌道:“这刚收完尸,饭都不见得吃得下,哪儿来这么多不干不净的心思。”

方才他帮忙把麻布裹着的尸块抱下车,疙瘩解开,一颗头滚出来,苍白地仰望夜空。血浸过麻布,沾在他身上,胸中难掩作呕。他表兄当年领兵突袭失败,敌方主将都送回了全尸,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子……何至于此。

卢湛语出鄙夷,李环也来了脾气,但不好发作,便退到一旁,用不大不小的音量找其他人发牢骚。

“那肠肠肚肚的可都只淌在了我们这些不干不净的人身上,他有什么吃不下的?这一个多月,除了他和裴大人,这府里谁睡踏实了?”

秦攸两头安抚,刚松口气,曹敦匆匆赶来,附耳低语,他神色微动,恰巧被卢湛看见。

“出什么事了?”卢湛上前来。

“天快亮了,外头的血迹他们来不及掩,得再去几个人。”

卢湛哦了声,挽起袖口,“那我去。”

“你还是在这儿守着吧,我觉得他们谈一会儿就会出来。”秦攸怕卢湛多想,“云娘子喜欢找你,待会她若问我要人,你让我怎么办?

卢湛心知是借口,嘟囔着缩进巷子里。

云英坐在妆奁前梳好了发髻,转眸在铜镜中看着裴晏。

他说要与她算账,却又一声不吭,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云英起身去甲板上打了桶水,洗净手上的血污,又折回来换衣服,进进出出,裴晏都只看着她,像他第一回 见她时那般看她。

但他们早已回不到那时候了。

云英推裴晏坐下,换上一副他从未见过的恭顺模样,跪坐在他面前,玉臂环上腰间,脸颊蹭着左膝而入。

鼻尖仅余咫尺时,裴晏总算意识到她的意图,伸手制止。

“你做什么?”

“大人明知故问。”

“你给我起来。”

裴晏眉间微蹙,隐有怒意,但身下之人毫不在意,左肩被摁住,头就歪向右边,在他腿根磨蹭,笑颜乖顺,让他更有些来气。

“元昊既然敢动手,说明我于殿下已是弃子。于大人,也再无用处。大人要找我讨债,我也给不起别的了,就换我伺候大人,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

裴晏凝定片刻,喜怒难辨,“你以为这样,我就会生气是吗?”

云英心虚,“大人不气吗?”

“于世忠来找过你,说殿下并未否认你的说辞,让你停了手里的事,待他年关回京去见他。”裴晏轻覆上她脸颊,拇指来回刮蹭,“你于他,兴许还不是弃子。”

云英呆愣了会儿,神色认真起来,“那大人更应该离我远些。”

“你休想。”

裴晏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站好,握住她的手:“我要怎样,你才会相信我,像你相信陆三那样。”

“你和他不一样。”

裴晏怔怔不语,一时分不清是该高兴还是难过,还没想好怎么问,她便先给了答案。

“也与我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

裴晏想了想,认真道:“你消息那么灵,当知我阿爷曾因储君之争身陷囹圄,先帝知道那桩旧案只是争储的幌子,也怕在南边打仗的今上寒了心,只下狱,不过堂,就这么拖着。可那些三亲六眷不这么想,阿爷长子嫡孙,若罪名坐实,裴氏也就风光不再了。”

“直到今上即位,才平了反。回京之前,我也只是个住在酒肆隔壁的无名之辈,不是什么裴公子,与你有何不同?”

云英缄默不语,她只知前半截,不知这许多,又见他神色冷峻,想来诸多往事都并未如风而去。

“食不果腹,朝不保夕,连口糖也吃不上。”

说着说着,愈发悲切。

云英倏尔反应过来,推搡道:“裴氏乃河东望族,你阿娘又是崔司徒的女儿,哪怕就是孀居在外头,也不至于挨着那三教九流的地方。你少装可怜。”

裴晏抿唇笑着接住她的手,“没骗你,隔壁几条街,也不算远。阿娘不便出门,抄经的纸,腊月的炭,都得我去裴家求。”

那花魁娘子逢初一十五就在路口给小乞丐发糖,整条街的孩子都有,却没有他的。等他想明白,转年换了身破衣服再去,就再也没见过那娘子了。

“惦记这么久,看来是很漂亮。”她眼尾稍扬。

“模样不记得了,毕竟她死的时候脸都被划烂了,血痕深可见骨,人间若有厉鬼,就该是她那样的。”

他那时年纪小,个头也小,只能跟在后边等人走了才敢上前。

花一样的娘子,就这么赤条条地死了。他为她穿好衣裳,袖口掉出那个装糖的锦袋,里头还剩了几颗。

下山遇上那两个弃尸的畜生,晃着酒壶,嘴里回味着方才总算尝了回达官贵人才睡得起的娘子。

他嘴里抿着人家的糖,就该为她报仇。

一石头砸死一个,另一个吓得尿了裤子,没跑两步,脚一滑摔下高崖后脑开了花。

他们就是一样的,只不过,他如今多了层金身。

裴晏看着她,认真道,“云娘,你给别人的糖,也给我一份。”

云英凝眸不语,她低下头,小指用力地扣在掌心,失笑道:“大人原来是喜欢救风尘。”

裴晏沉了口气,“我与你说正经的。”

“哪儿不正经了?大人不再是那朝不保夕的十岁孩童,殿下也不是那一石头就砸得死的宵小之徒。大人生在高处,即便过往有些坎坷,如今也都过去了。你要助太子夺位,要这九霄都敞亮,就该寻个能助东宫成事的夫人。你看那李大人,若把自家夫人哄好了,修个渠,哪至于要拿我这儿的脏钱?”

“女人都是一样的,但凡心里有你,没有不妒忌的。心若死了,才会回头向着娘家,这亲也就白结了。大人是来谋事的,事成了,就该洒脱些,干干净净地回去。”

话扔出去,半晌没个回音,默了会儿,裴晏笑了笑。

“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让元昊将她们的尸身交出来的?”

云英一愣,“不是给你账本了吗?”

“你自己也说,元昊不识大体,若以此要挟,兴许会杀我灭口么?”

“那你……”

“我与他说,你从今往后都是我的人,让他如实交代回去。他或许是觉得,若杀了你,反倒引怀王猜忌,不如就成全我们。”裴晏眉眼含笑,死活不松手,“你就是想吃回头草,也没戏。”

云英顿时慌了神,“你快让卢公子他们去拦下传信的,我还能找个地方躲起来,你早晚要回京,嫌命长是吗?”

心疼了一夜,总算缓上一缓。

裴晏笑道,“你都不妒忌,心里也没我,我这个狗官若因此送了命,你不该高兴吗?”

云英没好气地推他,却被他拽进怀里,脸对着脸,鼻息在唇瓣上倾覆。

“你心里有我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

“那就是有。”

他说完径直吻上去,撬开她的嘴,不知足地搅缠着她的心。

她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我与你说正经的。”

裴晏霎时正色,故意学她,“哪儿不正经了?我自有我的办法,你何必问那么清楚?”

云英给他气笑了,不知该说什么好,裴晏从来都是得寸进尺的,他要的哪止是一口糖,他要的太多了。

画舫里半天没个动静,秦攸也一直不回来,卢湛等得心焦,起身打算去城门口看看。

远处一声巨响,遥遥传来辨不清的叫喊声,卢湛纵身跃上小楼,登高远眺。

天光如利刃破云而出,远处长街上人头攒动,朝这边奔涌,逐渐被身后的涛涛江水追上。

他呆愣在原地,秦攸匆匆赶回来,朝他大喊道:“大人呢?”

卢湛回神跳下来,“还在里头……”他拽着秦攸,“是……江堤溃了?”

秦攸不置可否。

“你去叫大人,我回去把桃儿带出来,州府衙门附近地势高,先去那儿躲躲。”

卢湛心头如担千斤,但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只得飞身冲向画舫。恰好裴晏听见外头的动静,也正刚上岸来。

“出什么事了?”

卢湛咽了咽,“大东门外决堤了,水漫进城,秦大哥回去叫桃儿了,说让我们去州府衙门躲躲。”

裴晏拧眉道,“前几日雨虽大,但水位却不高,怎会突然决堤?”

云英跟在裴晏后头一直盯着卢湛,闹得他本就忐忑慌张的心思更加紧张了,“这谁知道,兴许是去岁补得就草率,大人我们还是快走吧。”

裴晏顿生疑惑,下意识问道,“去岁也是大东门外的地方决堤了?”

卢湛紧抿双唇,焦急地推着裴晏走。拐过路口,进了长街,他一回头,云英已隔在人山人海外头。

“云娘!”

裴晏喊了声,却只见她神色冷峻,唇瓣微动,毫不犹豫地逆着人潮而去。

他好像就差一步。

大江决堤,顷刻便成汪洋之势。

所幸雨停了,李规命人将几处城门都打开,又亲自带人去堵漏,正巧遇上裴晏也在。

一连忙了三天三夜,才总算暂时堵住。

府中凌乱不堪,秦攸指挥众人收拾,卢湛本是冲在最前头,无奈裴晏自李规那儿回来,径直拎了他去书斋。

“什么时候的事。”

裴晏已是四天未合眼,满目赤红,声音嘶哑。

卢湛心虚道:“什……什么事啊?”

裴晏抽出腰间匕首扔到卢湛脚边,“不说实话就把舌头割了,或者你也可以割了我的,省得我将你这些罪状一一告知太子。”

李规说,去岁的确是补的此处,他当时忙于安顿灾民,补堤一事是交由赵焕之主持。

那些冲出来的砂石分明不对,质地轻,硬度差。赵焕之已死无对证,万幸此番水势不大,但重筑江堤已迫在眉睫。

云英临走前那眼神,她是在怀疑他。

他有些心酸,但换作是他,也该如此想。

卢湛的局促他看在眼里,那他捡了几节断开的木桩,木缝里还夹着几片青叶。

去岁补的堤,岂还会有这东西?

卢湛不开腔,裴晏闭上眼,“秦攸从不安排你巡夜,此事你只是知情,但没参与。”

卢湛咬着唇,“大人别再问了……”

裴晏陡然一拍桌案,吓得他身子一震。

默了会儿,裴晏靠在椅背上,从州府回来的路上,他已从头推演过无数次。

“是太子的意思,对吧。”

卢湛猛地抬头,下意识想问你都知道了?好在立马警觉,闭紧了嘴。

可有些话不用说出来便已知道答案了。

“你出去吧。”

“大人……”

“出去!”

卢湛离开后,裴晏拿出元琅回的那封信,凝望良久,伸向油灯,一出神,火势烫伤了手。

他下意识松手,纸灰断开,散在桌案上。

“元琅,你何苦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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