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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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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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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晏睁开眼,神思模糊,似漂浮在空中。

天地如水墨,黑云压城,唯道道白光在云层间炸开,勾出些许光亮。他摊开手,细雨如银针下坠,却穿掌而过。

高墙深宅里,锦衣的少年跌跌撞撞地穿径而过,一脚绊在石阶上,素白衣衫如勾上墨边,渐渐向全身化开。

小院门前守着两个侍从,见少年冲过来,急忙拦下。

三人在雨中嘶吼拉扯,他却什么都听不见,耳畔只有头顶滚滚惊雷,如水中地动般瓮声作响。

但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此情此景,他已看过无数遍。

他跟着他们的唇形,默默地复述。

“公子,不能进去。”

“公子请回。”

少年红了眼,从腰间拔出匕首。

“滚,不然我杀了你们!”

少年握着刀,想倚仗胸中勇气,但他知道那不值一提,他能倚仗的只有这身锦衣。

血溅三尺,将天地染色,随着大雨冲刷,红丝蜿蜒,引他向前。

云间白闪映亮妇人的脸,薄衣掩不住腹中情孽。

一双双手追上来,将他拖向远处。

十指如枯笔,那玄衣男子就踏着这长长的血痕而入,将他关在外面。

一道惊雷在心间炸开,狂风猛作,将他推入这瘦小身躯,风雨雷电,忽地声声入耳。

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说,阿娘,你不要丢下我。

压在身上的人影逐一化作血水坍塌,融入身下滂沱的雨水中,墨色被猩红逼退,红浪卷起这些亭台楼阁门墙瓦廊,直抵云端,又猛冲而下,将他淹没。

腥气铺天盖地,钻入他身体,胸口翻江倒海,身子随之摇晃。

裴晏睁开眼,下意识攥住面前正退开的手,赤红的眼吓了卢湛一跳,手中瓷瓶掉在床榻上。

“还挺有用……”

卢湛嘟囔了句,他进来时先喊了几声,又上手摇晃,裴晏仍睡得跟死猪似的,这才想起云英给的解酒药。

裴晏扶额起身,胸口一阵难受,顺手捡起瓷瓶。瓶口敞开,臭味直冲鼻腔,还没靠近便拧紧了眉。

“这什么东西?”

“云娘子给的醒酒药。”

“她人呢?”

“躲起来了。”

裴晏一怔,急忙起身,却又跌坐回来。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但醒来头重脚轻,浑身无力,旋即搭了下脉,心中一沉。

卢湛见裴晏脸色难看,以为他是醉酒难受,便回身倒了杯水来,又将方才遇见云英之事一一交代。

“我点了好几处,眼下都忙着救火,大人若难受,多坐一会儿也来得及。”

“她往哪边去了?”

“东门。”

裴晏沉了口气,伸手搭在腿伤上用力摁压,手臂微颤,额前顿时凝出冷汗。剧痛蔓延全身,四肢百骸这才算彻底清醒。

卢湛总算看出情况似乎有些不妙了,他舔舔嘴,小心试探:“大人,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不是。”

裴晏垂眸看了眼手中药瓶,气弱声嘶。

“是我想错了。”

夜半三更,几处废屋莫名走水,还都是离井口较远的地方,分明有人蓄意纵火。

可早些时候元昊屏退了所有人单独审问陆三,只让于世忠进出通传。眼看于世忠和楼文泰双双失踪,一众人围在府外,进退两难。

直到去刘旭那通传的人回禀说刘旭也不在房内,徐桢顿感不妙,忙带着两个人硬着头皮入内。

穿过正厅,平日跟在元昊身边的几个近卫也不见踪影。徐桢径直走入内院,只见卧房房门紧闭,敲了半晌也没个回应,他悄悄戳开一条缝,往里窥视,却正对上一对浑浊的眼。

徐桢忙推开门,身后两人也顿时吓得跌坐在地。

于世忠腹部插着一把刀倒在门口,元昊身中多刀倒在刘旭脚边,血淌了一大片,早已干透。屋内凌乱不堪,似是经了一番争斗。

难怪到处不见人,都死到一块去了。

徐桢只觉头皮发麻,镇将与两个副将一同毙命,其中一人还是天亮就要率军驰援益州的怀王世子。

这事可瞒不住,此讯抵达京城之日,便是他们这些马前卒丧命之时。

他正为难着该如何是好,裴晏却不请自来,道是见城中走水,特来问将军安。

徐桢如蒙大赦,赶忙殷勤地将此间情形一一禀明,重点强调道:“将军素来令不虚行,他不让旁人进来,末将等不敢有违。”

裴晏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这我倒是头回听说,与沈县丞所言截然不同。”

徐桢凑近一步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此间人多口杂,不便详述。”

他与于世忠同属军户,却没有于世忠那么好命,有个能勾人的阿娘。幸得阿爷曾随元昊围战襄阳,阿爷用命给他换来这参将的位置,一当便是十年,可他也没在元昊手里讨着多少好。

若能选的话,他倒想跟着尉平远那些人混个舒坦日子。

只可惜人家看不上他,如今元昊既死,他得快些找个新的靠山,保命为上。

裴晏跨步入内,腿一抬,下盘不稳,身子晃了晃,徐桢赶忙搀扶,赔笑示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挤得卢湛都退到了一边。

裴晏环视一周,乍一看是有过一场硬仗,但多为刀痕,元昊手边掉着根槊锋,按落痕反推缠斗动势,不太连贯。

他推开元昊的尸身,想看看刘旭的,却是一愣,回头盯着徐桢:“你们没进来过?”

徐桢正忐忑着他方才搜人时刚得罪了裴晏,不知该如何示好,立马赔笑道:“没……怕误了少卿查验,没敢进来。”

卢湛在一旁翻起白眼,裴晏面无表情道:“世子只是晕过去了,并无大碍。”

徐桢一愣:“啊?!”

裴晏没搭理他,走到门边探了探于世忠,冷笑一声:“这个也还有一口气。”

他就知道,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她算得分明。

就如同,带走什么丢下什么,也是此疆彼界,泾渭两分。

裴晏让徐桢三人将刘旭抬入里屋床上,他取出金针,云英留下的瓷瓶藏在袖口,施针时在刘旭鼻子下面稍作停顿。刘旭顿时一阵干呕,咳了几下苏醒过来。

他睡了足有七八个时辰,整个人如同药酒缸子里的人参,晕得昏天黑地,足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神识。

待徐桢禀明情形,刘旭背脊惊出一片冷汗,他低垂着头,佯装头晕,眼珠子不住地转着。

他今日辰时在院中练完枪回房更衣,喝了半壶茶,满身的汗都还没干透便两眼一黑,再醒来就已是当下,何曾去过什么酒宴?

但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这些人与他朝夕相处,竟无一人觉出异样。

他顿时想起一个死了很久的人。

裴晏眸光微动,淡然道:“世子是何时去元将军那儿的?”

刘旭神色紧绷:“我现下头疼得紧,什么都想不起来。”

“如此那请世子随我回江夏,州府多的是地方,世子养好身子,待一切查明,再启程也不迟。”

刘旭勃然怒道:“荒谬!军情紧要,岂容如此耽搁!”

裴晏面不改色,继续问道:“那世子不记得时辰,可还记得自己深夜探访,所为何事?”

刘旭反问:“裴少卿这是在怀疑我?”

裴晏冁然笑道:“屋子里三个人,一死,一重伤,唯有世子毫发无损,何况那么多人证实世子亲自命人不许靠近将军府。你与他素来不合,我即便不作论断,只把这情形报上去,世子以为,旁人会如何想?”

刘旭冷哼:“我既然毫发无伤,又何必留在那儿?连这都看不明白,你这廷尉少卿是怎么当的!废话少说,你可有证据?”

裴晏眼尾扫过屋内其余几人,温声道:“元将军不管血脉为何,他到底姓元,岂能死得不明不白。并非是我要找证据指认世子,而是世子得有证据自证清白,否则,怀王殿下在北地苦战柔然,怕是又要惹人忌惮了。”

刘旭哑然,他过去在京中与裴晏打过几次照面,也听过些传闻,有些拿不准。他咽了咽,眸光直往一旁那几个杵着的家伙身上扫。

卢湛知道个中缘由,自是乐得看戏,徐桢和另外两人却如芒在背。

裴晏见刘旭果然犹豫了,摆手让卢湛带他们先去外头候着。

“我想与世子做笔交易。”

刘旭狐疑地看着他:“说来听听。”

“益州战事非一朝一夕可平,待世子凯旋,朝廷早就派下新的镇将了。元将军虽死,他这位子却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世子。”

刘旭冷哼道:“我本就不稀罕。”

“自然。”裴晏抿笑道,“江州刚逢水患,如今又起疫症,眼看秋收在即,实在是需要人手。元将军为歹人所害,新人赴任前,按理当由世子掌管江夏军镇,然世子天亮就要启程,裴某或可为世子分忧。”

“你倒是会坐享其成。”刘旭想了想,“可如你所说,那么多人证实是我不让人靠近将军府,你要如何证明我清白?”

“徐参将方才不是说了,是元将军亲自下令,不许旁人靠近将军府,世子不过也是执行军令,何罪之有?”裴晏笑意渐收,“只要这屋子里是一死,一重伤,没有第三个人。”

“可……”刘旭忽地一顿,明白过来。

裴晏笑了笑:“这府中眼下只有我们六个人,世子可不要想得太久,若待会知道的人多了,一传十,十传百。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刘旭冷笑:“当初京中那桩风月案,裴少卿咬死了不放,我还当你是什么刚直不阿的铁判,原来也不过如此。”

裴晏垂眸,幽幽道:“此一时,彼一时。”

徐桢在外头坐立难安,裴晏让他们候着,他也不敢走,三人站在角落里,和卢湛隔开一些距离,各有心思。

其中一人忽地倒吸一口凉气,卢湛不由得扫了他们一眼,徐桢连忙赔笑。

“瞎嚷嚷什么?!”他压低声说道。

那人偷觑卢湛,见其转过头去才低声道:“我想起件事。”

“什么?”

“方才我们在裴少卿屋里见着的那个娘子,好像就是酒宴上一直陪着世子的那个,老赵说是他亲眼看着世子和她进屋去的。”

徐桢转眸思忖片刻,双眼微眯:“你看错了。”

“绝对没有!”

“你们都在外面,只有我进去了,我说不是就不是。”徐桢伸手捏紧他的手臂,一字一顿重复道,“你看错了。”

对方张大嘴顿了好一会儿,恍然地啊了一声,笑道:“是……小的看错了。”

徐桢满意地点点头,心里顿时放松下来。

他本还在发愁该如何讨好裴晏,竟这么快便有送上门的把柄。

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眼神扫向卢湛,卢湛迅速地移开眼。

门嘎吱一声开了,裴晏独自出来,徐桢连忙上前:“世子他……”

裴晏笑了笑:“世子头晕,行走不便,还请徐参将叫些人来,将世子和重伤的于副将抬回去,好生医治。”

徐桢想着也不急于一时,便应下来。

他们刚转身,卢湛凑上来本想与裴晏说方才这三人嘀咕的那些,裴晏却先一步开口,轻声道:“杀了他们。”

卢湛一愣,裴晏神色冷峻,又催了一声:“快。不能让他们出去。”

他点点头,抽刀追了上去,只须臾便回来了,身上滴血未沾。

卢湛赶忙将刚才读唇语看来的消息告诉裴晏,好奇道:“大人怎知他们打算威胁你?”

裴晏嘴角勉强地动了动,轻声道:“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

“回头再说。”裴晏打断他,拿过卢湛手里的刀,二话不说,朝着自己的腹侧一刀扎进去。

“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裴晏咬牙拔出刀递还给他:“你进去,送刘旭回他自己那儿,注意避人耳目。”

“那大人你呢?”

“我出去应付外头守着的那些人。”他咬牙忍着疼,“你记住,贼人藏身内室,趁你不备,杀了那三人,又挟持了我,伤人逃走,你追出去,却在东门跟丢了。”

卢湛想了想,应声而去。

裴晏倚着青松看了看腰间的伤口,血迅速地染红半边身子。

他望向东面,浓云遮月,不见天光。

她以为给他铺好了路,他们便可以两清了吗?

她既然不要他,那她这些施舍,他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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