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笑容僵在脸上。
陆三轻笑,也不管她问不问,兀直说道:“他好得很,回京不到半年就升了官,带着女儿来扬州代天巡狩,连顾廉都要出城三里迎他,眼下就在建康。”
养伤的时候程七老借口探风一个人溜出去,一两回没多想,次数多了自然有些疑虑,他跟了几回,也就跟着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上回说帮她打听她不要,一转身,却让程七瞒着他打听。
他原本也是憋了一肚子气回来的,可今晚大起大落这么一闹,他忽然就觉得这不重要了。
她愣道:“女儿?”
陆三点点头:“十多岁了,说是失散多年,近来刚认祖归宗的,但只认种不认娘,八成是上不得台面。”
十几岁……原来是吃过不知多少人的糖。
她倒是看走眼了。
陆三忽地伸手探向她后枕,俯身吻上来,唇舌轻贴,小心啄吮,浅尝即止。
“我就知道这么多,我没有秘密了。再多,你回去了自己问程七吧。”他低头,鼻尖抵着鼻尖,“这样……算不算夫妻?”
“陆三,我……”
陆三不想听后半句,揽臂抱紧她,抢白道:“宋朗那臭小子着实烦得很,我们以后得要个丫头。”
云英推开他,凝思良久,失笑道:“你还记得你上一回伺候我月事是什么时候吗?”
“不就是……”
陆三笑到一半,记忆如四月柳絮,纷乱不清,用心去厘,才拨云见月。
他已有八年没在她这儿见过红了。
云英看他这脸色,便知他总算是开窍了,笑道:“白姨怎么会让别的女人有机会怀上殿下的孩子。”
熏香饮汤,都不是万无一失的,唯有猛药锥刺,彻底断了根。
她的芳年华月也会比寻常人去得快些,所以更当及时行乐,每一天都要开开心心,要过得像明日突然死掉也不遗憾。
陆三身子一僵,回神用力抽了自己几巴掌。婉儿知道,程七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唯他不动脑筋,当知却不知,还老在她面前提什么狗屁嫁人生子。
脸皮顷刻已红肿,云英拉开他的手,双手紧握。
“我也没有秘密了。”
她笑着,安慰地抱紧他。
秦攸一大早便来拜别,但裴晏为了拖延查账,每天都故意起得很晚,他足等了快一个时辰,直到辰时艳阳高照才见着人。
“我忘了你是今日启程。”裴晏抬手请秦攸就坐,他才刚起,案前只有昨夜没喝完的半壶茶,便就没给秦攸添茶,“你我虽是同行,但职责不同,倒也不用事事向我请示。”
自江州归来,他对秦攸心有芥蒂,秦攸虽也心知肚明,但还是按时汇报筹备近况。
“太子交代过,此行虽各司其职,但行事都要知会裴詹事一声,属下也是职责所在。”
裴晏微微颔首,顺言道:“那此次除了招安一事,太子可还有别的交代?”
秦攸神色稍凝,很快恢复:“太子有让属下留意已故御史中丞谢光大人可有近亲常居扬州。”
他下意识环视左右,压低声:“谢监丞府中遭窃的案子,我看孙长史查了这么久也没个动静,却是到我这儿提过好几次。”
裴晏避开话头:“此案我也去现场看过,没什么线索。”
秦攸顿了顿,未再多言,只寒暄几句旁的便起身告辞,走到门边,忽又顿住。
“还有事么?”
秦攸犹豫了会儿,回身道:“裴娘子性情单纯,又自小甚少与贵人打交道,比不得旁的世家娘子,难免识人不清,还望裴詹事多照拂。”
裴晏忍笑:“你是说卢湛?”
秦攸想了想,只得明说:“穆右率似是对裴娘子颇为热忱,但他性情倨傲,不好相与,又素来风流,就怕一时兴起被拂了脸面,恐生事端。”
裴晏微微张嘴,细想一番,顿时自愧无言。他起身朝秦攸揖礼,秦攸忙上前:“使不得。”
秦攸走后,裴晏在房中呆坐了会儿。
他一时挂不住面,认桃儿做女儿,平素却仍当她是个使唤丫头。连秦攸都留意到的事,他却过眼不入心。
他过去在阿爷面前便是如此无足轻重,轮到他为人父,竟也不自知地重蹈覆辙。
实在羞惭。
卢湛进来唤了几声裴晏才回过神,不免嘟囔道:“怎么你们都魂不守舍的……”
“还有谁?”
“秦大哥啊,我刚在门口遇到他,跟大人你差不多。”他顿了顿,“也不是,自元日后,秦大哥便一直这样了。”
裴晏轻叹。
元琅给了他一半兵符一道空白敕令,让他事急从权,随机应变,应的会是什么变?秦攸是聪明人,此行根本不需要两个人,想明白自己是诱敌的饵,自然戚戚。
他不便言明,只道:“秦攸此次身负重任,心有忐忑情有可原。”
卢湛好糊弄得很,立刻点头道:“也对。”
裴晏赶紧断了话头,问他来干什么,卢湛这才想起,递上名贴:“李都尉来请大人申时赴宴。”
裴晏眉头紧锁,这些日子顾廉张康孙简,变着法地请宴,他连着拒了好几次,请不动他便请随行之人,穆弘秦攸便首当其冲,十天有八天都不在驿馆。
卢湛猜到裴晏想说什么,忙又拿出一卷画:“他说大人收了这份礼,一定会去。”
裴晏狐疑地接过,展卷一看,脸色大变。卢湛也认出这幅画是当初在寻阳云英借裴晏之名乱涂的鬼画符,张大嘴支吾了半天:“这画我记得交到了高严手上,然后……”
然后高严拿进了屋,之后刀斧手应声而出,再之后高府被一把火烧了,他们便也没再寻这画的下落。
那些人听命于李夫人,这画落李景戎手上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连这个都拿出来了,究竟想做什么。
裴晏定了定神:“你跟他说,他的礼我收下了。”
卢湛应声而出。
裴晏低头看着那张牙舞爪的灵龟和一旁与他有九成相似的落款。
“你到底还是有东西落在我手里了。”
裴晏准时赴约,侍从将其领至新桥边一处茶舍。
初时有些诧异,还心道李景戎倒也学了几分勉之兄的喜好,但坐下寒暄数语,还是品出蹊跷。这茶舍他先前也来过,这时辰本该门庭若市,眼下莫说是这茶舍,横竖两条街都空无一人,安静得很。
唯堂中那说书的先生,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李都尉费尽心思请我来,不会只是为了让我品茶吧?”裴晏浅抿了一口,果然还是他昔日在李规府上喝过的蒙顶石,“那见面礼,你可拿不出第二份了。”
李景戎笑道:“下官自然是替舅舅做人情。”
裴晏了然一笑:“那怎么还不见顾刺史人呢?”
“舅舅忙于政务,还请裴詹事稍安勿躁,可先听听着话本先生打发时间。”李景戎添了些茶,倚在竹椅上,“此乃我扬州特有,别处可听不着。”
卢湛站在身后,已经皱着眉听了半天。今天这先生不是扬州口音,又绘声绘色,讲得极好,就连他这种不爱读书的人都听得十分明白,分明在说太子使下连环计,以秦攸为饵,引吴王忌惮,他若有不测,安居建康的黄雀便可趁势接管,将矛头对准吴王。
裴晏则一直垂眸望着茶盏,神色悠然。
堂中话音落下,他抬手清脆击掌,却半晌不言,李景戎眯眼觑看,一时拿不准裴晏的意思。
缄默良久,裴晏缓缓道:“勉之兄朗朗君子,心志高远,怎生得你这般趋炎附势之徒?”
李景戎忍怒:“舅舅在扬州经营十数年,粮、银、丁,从来就没有少过朝廷的,莫非就因为我们是南朝降臣,便任由裴詹事如此无凭无据,信口污蔑吗?说句不客气的,裴詹事祖上不也是南朝臣民,不过是早降几十年,就可睥睨跋扈了?”
裴晏不与争辩,只笑道:“你既弃勉之而去,一心巴结母族,何不把名字也改了姓顾,也省得旁人闲话,辱了勉之清名。”
李景戎嗤笑反问:“他若要清名,还会做那扒灰的勾当吗?”
裴晏凝眸不语,良久,幽幽道:“你表弟顾珩,还有在小东门与你一同赴宴的那些人,如今安在?”
李景戎一愣,裴晏轻笑又道:“你是唯一活下来的人,你以为,她是看了谁的情面?”
一想起那夜噩梦,李景戎双手紧握拳,额前青筋暴凸,咬牙道:“大丈夫受此辱,她还不如一刀砍了我来得痛快!”
“秦淮河这么长,随便找一处跳了呗。”
裴晏澹然理净衣袖起身:“告辞。”
李景戎拍案而起,卢湛立刻亮刀挡在他面前,对峙片刻,方才收刀追上裴晏。
“大人,那家伙让人说的话本是真的吗?”
卢湛心有戚戚,不愿相信太子是让秦攸来送死的。裴晏顿住脚步,不知该如何回答,思索良久,才道:“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我希望不是。”
一粉裙娘子拦下二人,朝裴晏盈盈施礼:“我家主人请公子移步一叙。”
卢湛还有一肚子话想问,不客气地挡开:“你主人又是谁?多大的脸,连你们刺史大人都不敢这般使唤人!”
小娘子被吼得一愣,却也不恼,欠身道:“公子上回已收了我家主人的定金,今日可付尾数了,还请公子莫要耽误。”
卢湛一怔,转头看裴晏。
那玄元子一连七八天没消息,道观里也不见人,但裴晏倒是想方设法在堆如山高的文书中暗暗记下了不少与沈居有关的,他本以为裴晏是又给这些奸滑小人诓骗了。
裴晏点了点头,二人便跟着这小娘子沿河而上,在一画舫前停下。
卢湛嘟囔着修道之人怎也流连这种地方,被裴晏眼神示警,悻悻住了嘴。
二人随侍女入内,画舫布置大同小异,每走一步都有些怅然。
最里间坐着一白衣娘子,屏退旁人,朝他二人施礼,自报家门:“嫠家亡夫沈居,裴詹事唤我沈娘子便好。”
裴晏还礼坐下,他想了想近来查到的东西:“我记得……你是张郡守的侄女。”
张令姿苦笑:“罪人之妻,岂还会有家人?这一点,裴詹事应也感同身受才是。”
裴晏心中一沉,往事哽上咽喉。
“你已是裴家妇。”
阿娘当初抱着这几个字哭了三天三夜。
他笑了笑:“你对我倒是打听得很清楚。”
“裴詹事也说我们只有一条路,既是孤注一掷,打听清楚些,也情有可原不是吗?”张令姿给两人各添上一杯清水,抿笑道,“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裴晏近日也没有闲着,大抵将那三玄观与顾李二人的关系摸了个底。
“你叔父待你尚可,几次三番想让你赎身别居,你那小叔又以那青娘娘,手中信众数万,你只要韬光养晦,早晚也能拿到足够致命的证据,去吴王面前邀功。他被顾刺史掣肘多年,我想,他应该有兴趣才是。”
张令姿忽地冷了声:“人越是无能,越怕人说他无能。元晖便是无能之辈,徽之一案是他亲办的,就算证实他不知情,他也不会承认自己遭人蒙骗,错斩了良臣。”
裴晏缄默不言,她说的倒在理。
“裴詹事要找的人从定海来,他们是追着一货郎而来,说是半年前,那货郎送了封信给谢温。那信谢温交给了孙简,眼下应当在顾廉手中。内容我就不得而知了。”
张令姿说话极为坦荡,裴晏一时有些错愕。
“你这般和盘道出,不怕我翻脸反悔吗?”
她笑了笑:“方才桥头那出黄雀在后的戏码,裴詹事可听完了?”
卢湛忍不住插嘴:“你和李景戎是一伙的?!”
张令姿不置可否:“我就是顾廉前头的那只母螳螂。他们想拉拢你,但却一再被拒,还是李二公子说,裴詹事过去在江州与一位娘子走得近,便告诉了我许多,让我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
裴晏抿唇垂眸,脸色有些尴尬,卢湛笑道:“可你和那娘子丝毫不像。”
他倒是更喜欢这般说话直截了当的人,不像那女人,总是拐着弯骂他蠢,也骂裴晏。
卢湛一顿,忽地福至心灵,大人搞不好就是喜欢找罪受。
裴晏被卢湛盯得有些头疼,不用问就知道他肯定又在瞎想。
“我不用像。”
张令姿凝看二人:“裴詹事费心思找到琰儿,想必你要找的人要办的事,是不愿让顾廉知晓的。如此不是正好?委屈裴詹事假意上钩,予我掩护,我也可替你掩护,带你们去定海寻人。”
裴晏笑道:“听上去,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我怎么确定,这不是你的捕蝉之术呢?”
张令姿起身打开一旁高柜,里头赫然摆着灵台香炉,她上了三注清香,伸手轻抚牌匾上的名字。
“我已患不治之症,没有多少时日了。”她回身,朝裴晏伸出手,“裴詹事通晓医术,何不一探?”
裴晏蹙眉犹豫,道了声得罪,静探其脉息,少顷,起身揖礼。
“那便有劳沈娘子了。”
张令姿莞尔道:“是我该多谢裴詹事。”
她顿了顿,凝眸望向灵台,幽幽道:“我代亡夫多谢裴詹事。”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6-04
上一章有增加一千多字,若是昨晚买的可跳回去看看~下章一定让裴大人见到老婆!(才不枉我随了一个通宵加一天年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