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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从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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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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涬溟鸿蒙,漭漭无垠。

云英睁开眼,周身都是热汤。

褐红酱汤浮白沫,水泡翻涌,是她梦过无数次的归处。

十指伸出水面,血肉便顺水剥落,露出森森白骨。

指骨轻抚上脸颊。

脸还在,是嫌肉太少了?

青丝在水底蜿蜒,熟悉又狰狞的声音回荡在寰宇之间。

“我早就告诉过你,男人都是得陇望蜀的,你越喜欢他,越不能让他知道,得不到的才是天上的月亮。”

那张熟悉的脸猛地出水,与她只隔咫尺,在触到的一瞬,如絮丝散开。

“你也有今天!”

狞笑响彻九霄。

但那些泥泞黏糊的长发还在,攀上她,紧缠她,嵌入皮肉,分筋错骨,咔地一声。

又一声。

“惦记这么久,看来是很漂亮。”

“他好得很,还有了个女儿。只认种不认娘,上不得台面。”

“我让你抬起头来。”

“你这种贱人,不配让官爷纡尊降贵来审。”

狂风自天边卷来,将她托出水面,掷于半空,又陡然散去。

金针一刺进皮肉,床头就传来一声闷哼。

裴晏以为人醒了,心一惊手一抖,便缝歪了。

他把人抱回驿馆,脱去衣裳才见着一身的伤,都是新伤,唯腹间这处要早些,又很深,剜去脓疮,必须得缝上才长得好。

裴晏稍定心神,针尖在烛火上重新烤过,屏一口气,快速补上后头几针。

桃儿端来汤药,伸手探了探云英前额,眼泪顿时就淌下来了,说那些她挨个烧纸祭奠的小娘子们都是这么死的,先是病了,浑身发烫,热个一两天人就没了。

“不会的。”裴晏捏着眉心,眼尾落在她颈侧两处血窟窿上,“祸害遗千年,哪那么容易死。”

桃儿看他这心口不一的模样,哭到一半,忽地想笑,两口气在咙间撞上,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裴晏睨她一眼,欲言又止。

“把药放下,去打桶井水来。”

“哦。”

五脏安好,心脉有力,所幸只是些皮肉伤,就是这高热不退,的确不太妙。

井水浸湿棉帕,避开伤口,从脖颈擦向后枕,横过前胸,越过山丘,又至腰腹。

井水虽凉,但耐不住她身上热得发烫,锦帕濯洗了七八次,又在寸脉和颈窝处多搭了会儿,身上摸着总算似是降了些热。

她绑过顾廉的妹妹,杀过他侄儿,骟了他外甥。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躲在扬州?

陆三是冲着谢温去的,她和谢光那桩旧案有什么关系?

谢家那小娘子他在元琅那儿见过一两回,但已着实想不起模样了。

裴晏捏着她下巴,左右端详。

的确是清减了许多。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得猜,他要与她算的账可多得很。

人无大碍,总归是会醒的,醒了再慢慢算。

裴晏转身端起温得差不多的药汤,小勺喂服,却是咽两勺漏一勺。

汁水顺着唇缝淌向两旁,眉头紧锁,嘴里黏黏糊糊地哼着什么,却又难以辨清。

他低头尝了一口的功夫,床上的人已经开始手脚乱动。

“云娘?”

裴晏试着叫了声,仔细凝看,不像是装睡,倒像魇着了。

上回在沌阳,她昏迷后也是这般,身无大碍,但总不醒。

他将药碗放在床边,俯身摁住她手脚,在她耳畔说着不要动。

肩上的伤敷了药,身上的鞭痕也刚止住血,刚缝好的那道口子更是动不得,拉扯多了更易长出肉丘来。

她上回就嫌他给陆三缝得难看,肉丘横生,这要长到自己身上,少不了要生气。

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裴晏长叹一声,头疼欲裂,也没了耐性,端起药碗含上一口,捏上她下颌便对嘴渡进去。

撬开牙关,探进舌尖,涩苦的药汁缓缓灌入。

如此两三回,药汤总算只剩沉底的渣水。

裴晏直起身,抿出舌尖残留的药渣,转头看向床榻,默了会儿,伸手擦去她唇缝边残留的水痕。

指腹没舍得移开,抹过唇瓣,轻轻往里揉了揉。

嘴边泛着苦味,久久不散。

像是药味,又像是被这久违的触感勾起的苦水。

他咽了咽,倏地回身吻上去,五指没入发间,唇舌轻扫过里头每一处,吮走她那儿残留的涩苦。

房门推开,桃儿送来餐食,她将食盘放到桌案上才回头看裴晏,见他有些僵硬地坐在床边,眼神躲闪。

“阿爷,怎么了?”

“没什么……”裴晏看了眼送来的米粥髓饼,岔开话题,“卢湛回来了吗?”

“没。”

裴晏嗯了声,嘱咐了两句别的,就让桃儿回房歇息。

桃儿从卢湛那儿听说,裴晏坐不惯船,自钱唐出海就没睡好过,这几日去定海,她看裴晏似也没睡几个时辰,眼睛都熬红了,想了想,便主动说夜里她来照顾。

“不必了。”裴晏张口犹豫了下,才道,“热症若不退,得半个时辰擦一次身子。”

“我可以的。”桃儿挽袖跃跃欲试,海船虽颠簸晃荡,但她从小江边长大,适应了一两天便再无不适。裴晏又不让她干活了,整日无所事事,吃了睡睡了吃,一行人数她最精神。

“过去我生病都是娘子请郎中照顾我的,我也想帮些忙……”

裴晏想了想:“那你帮忙再去打两桶井水来。”

“嗯!”

“然后回去歇着。”

桃儿噘着嘴,不情不愿地看着裴晏。

“还不去?”

“哦……”

门重新阖上,裴晏垂眸想起方才情形,双肩耸动,自嘲地笑了会儿。

他在做什么?好似色欲熏心的登徒小人。

“裴晏……”

声线虚弱,却如电光扫过,他猛地直起背,回身看着她,她还闭着眼,嘴里喃喃呓语。

“云娘?”

裴晏试探唤了声,身上又重新烫起来了,还是没醒。他附耳贴上去,听她含含糊糊哼了几声,总算吐出下半句。

“你个死混账……”

他一愣,不禁失笑。

人还没醒,就已经骂上了。

重新搭了下脉,反手握住她,掌心磨手背,五指穿过指间,凝望良久,才弯起眉眼。

“你在想我。”

陆三回岛找了一圈也不见人,气势汹汹地冲去找宋平,程七跟在后头拦都拦不住。

“人呢!”他猛地一脚踹飞门板,“是不是只要老子一不在你就不管她了!”

宋平抿唇起身:“我们去别处说。”

陆三知道他怕吓着里头安胎的谢妙音,一把揪起他衣襟,咬牙正想说你是非得逼我把云娘受过的委屈都一一还在谢妙音身上才肯长记性,宋朗从里屋探了个头出来,犹豫地看着他。

陆三强咽下那股火,松开手:“人到底去哪儿了?”

“被官府抓了。”

陆三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抬手就是一拳,关循闻讯而来,和程七一道,连哄带拉地把人给拽出去,告知那夜情形。

“此事怪我,是我答应带她去的。”关循主动认下,替宋平解围。

但陆三听不进去。

眼看又要打起来,程七眼珠子一转,赶紧劝说:“宋大哥既然回来养伤,肯定已有良策,就等着我们回来呢,是吧?”

陆三狐疑看向宋平,宋平叹气擦了擦脸上的新伤。

“云娘应该暂且安全,那沈娘子是冲关兄弟来的,她认得小东岛上所有人,他们不能进城。”

陆三细一想:“那就更不安全了,若是我,定将人质挂在墙头,日夜抽打,逼我们现身相救。”

“沈娘子带的是羽林军,不是扬州府兵。”

宋平不紧不慢地理好衣襟,陆三看他这模样就来气,啐道:“什么意思?”

“领兵的是个你我都认识的人。”

“你他娘的说话不绕弯子要死啊!”

陆三说罢,扬拳就要冲上去,关循赶紧拉住他,忙解释道:“就是上回在寻阳与你一起偷袭我那小子。”

陆三一怔,张嘴呆了片刻,闭眼深吸一口气。

“操!阴魂不散……”

他转身就走,人影消失在林间,海风卷来一声怒吼。

“程七!!”

程七苦笑着与宋平对视一眼,一路小跑,扬声追上去:“来了~”

人走远,关循忍不住笑:“这碰上了,不会打起来吧?”

“他打不过那卢公子。”宋平也跟着笑了笑,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关兄弟到现在还不肯与我们说实话吗?”

关循神色微滞,笑道:“宋兄这是何意?”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关循默了会儿,浅笑道:“宋兄,我们虽然认识不久,但在大东岛围杀狗奴那帮人,也算出生入死。我这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宋兄大可放心。人都有秘密,我也从未问过你们的过去。”

宋平笑了笑,仰头捏着脖子轻咳几声,胸腹鼓气,张嘴已是娇柔女声:“待云娘回来,她自然也会问你和那沈娘子的恩怨。但愿你的秘密与这无关吧,不然,她可不好骗。”

关循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你何时知道的?”

“上岛那日,你带我们遥遥见过一面。”

关循蹙眉回想:“那么远你也认得出来?”

宋平笑道:“易容,变声,分筋缩骨,我既然会,自然认得出。”

他想了想,弯腰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下几个字符,关循面露喜色:“你也是倭人?”

“我不是。”宋平用树枝指了指那几个字,“这是什么意思?”

“苎麻。”

宋平默了会儿,蓦然笑了。

“结缕织帛,为他人做嫁,也没有多好啊……”

一连出了三天太阳,扬州的四月远比京城热。

卢湛满头大汗地赶回驿馆,正撞上桃儿端着食盘在裴晏房门口犹豫踌躇。

“怎么不进去?”

桃儿赶忙诉苦说云娘子三天了还没醒,身上也一直烫着,裴晏饭不肯吃,觉不睡,也不让她换班守。

卢湛蹙眉道:“这么久还不退热?那恐怕没救了。”

桃儿用力踩了他一脚:“呸呸呸!娘子不会有事的……”她叹了声,问道:“你这几日去哪儿了?”

卢湛笑道:“大人交代了些事。”

他接过桃儿手中的食盘,舔了舔嘴:“我替你拿进去吧。”

桃儿点点头,见他一副饿死鬼模样,悄声说:“我还炖了肉的,阿爷不爱吃,我就没拿来,你别抢他的。”

卢湛心虚道:“我是那种人吗?”

桃儿眉眼弯成细线,笑而不答,只催他快些进去。

卢湛刚要敲门门就开了,裴晏欲言又止地扫了眼这两个在外头嘀嘀咕咕的家伙,回身坐到床边,拿起枚细针轻扎进云英前额。

热已经退了,脉象也平稳,但人却一直不醒,他只能依书试试扎穴。

“问出来了?”

卢湛放下食盘,点头道:“问出来了,和大人猜得一样。”

裴晏取下所有金针收好,刚起身,低头看了眼这身沾满血渍已然发黑的衣服,实在有些难耐,便叫卢湛去烧水他要沐浴。自己则叫桃儿进来,仔细嘱咐若是再起热,便用棉帕浸水擦颈脉和前胸的几处位置。

“记住了?”

桃儿认真点头:“阿爷吃些东西再去睡吧。”

裴晏没多与桃儿解释,在衣橱里拿了身干净衣裳便出去了。

桃儿坐在床边认真给云英理了理鬓边散发,想起云英一直昏迷,应也该吃些东西,便回身端来米粥,舀着小勺喂食。

吃半勺漏半勺,她一边喂一边拿棉帕擦干净,折腾好半天才吃进去半碗。

桃儿回身放碗,床榻上忽地一阵猛咳,她赶紧迎上去,小心避开云英身上的伤口,轻拍了拍。

“桃……儿?”声线沙哑微弱,她抬起头,见云英缓缓睁眼。

“娘子!你终于醒了!!”桃儿激动地大叫,云英一抬手,扯着锁骨上的伤口,一阵生疼,方觉自己原来没死。

她木讷地摊开十指在眼前细看。

真的没死。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被煮成了汤,熬了几天几夜,皮肉都熬化了,只剩一把骨头。

桃儿眼泪直淌,兴奋地说要去叫阿爷。

云英拉住她,咬牙支撑着坐起来。

“你不是跟着……”她咬了唇,恨屋及乌,岂会还留她给的人在身边,“四哥四嫂还好吗?你们怎么也来扬州了?”

桃儿忙摆手道:“不是那个阿爷,我是说大人,裴大人。”

云英一怔:“你叫他……”

“大人认我做女儿,还给我起了名字,叫玉桃。”

“原来你就是那裴娘子。”云英闭眼缓了会,脑中混沌的感觉才好了些,默了会儿,问道,“他人呢?”

“去沐浴了。娘子昏迷了三天,阿爷连衣裳都顾不上换,一直守在这儿。”

桃儿凑近,低声笑道:“都臭了。”

云英抿唇勉强笑了笑,桃儿又喂她喝了几口水,便蹦蹦跳跳地说去告诉裴晏。

人一走,她嘴角的笑便改作一声叹。

大梦初醒,她一时间还有些恍惚。衣裳已经换过,周身血污也都没了,连指缝里的泥渍都理干净了。

她呆坐了会儿,掀开被褥想起身,刚挪下半条腿,门蓦地打开,她赶紧缩回来,下意识用手梳理了下头发。

“别折腾了,是我。”

云英猛地抬头,见陆三双手抱胸,一肚子怨气地盯着她。

“你怎么也在这儿?”

陆三冷哼一声:“你当然不希望我在这儿。”

他俯身就要抱她,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我还疼着呢。”

陆三伸手挑开她衣襟看了眼伤势,忍不住啐道:“我早说碰上那丧门星定没好事了。”

他背过身蹲下。

“巡逻的人很快回来了,赶紧的。”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还是说你打算就待这儿不要我们了?”

“瞎说什么。”

云英咽了咽,咬牙趴上去,头贴在他后颈。

“怎么会不要你们。”

陆三笑了笑。

他们前两日便进了城,程七打探到了消息,难得那卢湛没在,却无奈裴晏一直守着不出来。一来担心打草惊蛇,二来她也没醒,担心加重伤势。

他守在屋顶上,好像回到了过去。

他知道,只要这样说,她一定走。

可他也看得分明,她还不想走。

“但那狗官已经不要你了。”他说道。

云英不作声,她不问,他却要说。

“他带着卢湛去看那沈娘子了,要不,我也进不来。”

“他们从建康出来就是一道,在钱唐上了船,一直都……”

“你给我闭嘴。”云英皱眉道,“我才刚醒,你让我清静会儿。”

桃儿在后院没找着人,问了一圈才得知裴晏沐浴完换了衣服和卢湛去找张令姿了,刚想回去,便见陆三背着人快步往侧门走。

“陆哥哥!”

陆三腾出一只手,搓了搓桃儿的头:“桃丫头长胖了啊。”

桃儿笑了笑,忽地反应过来:“你们要走啊?那……”

陆三打断她:“你告诉裴晏,别他娘跟狗一样咬着不放,再打我媳妇的主意,我下回定要拧断他脖子。”

桃儿一愣神的功夫,院中便再无旁人。

驿馆后的小巷本就鲜有人来,如今里头里住满了羽林军,更是走出去老远都见不着一个人。陆三怕走快了颠簸,碰着伤口,确认没人追来便放慢了步子。

云英一直都没说话,直到在巷口转了个弯才忽地喃喃。

“对不住。”

陆三脚步顿了顿,难得沉声:“你说哪件事?”

“都是……”

她靠在他背上,双眼望着两旁不断向后的砖墙。

陆三紧抿唇,转言道:“关循瞒了事。”

“我知道。”云英闭眼叹了声,“回去再说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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