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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奸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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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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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云英难得安静地在码头看他们磨刀备船。

若非伤刚好,她肯定也要同去。陆三肯定不会答应,吵一架,然后再不情不愿地带上她。

他们这近二十年都是这么过的。

但她今晚不想吵架。

鄮县来的消息说,张令姿这趟回建康轻车简行,往返都是走的陆路,未时进的城,去过一趟驿馆后,昏时便备船出海了。

已近端阳,她逢年节向来都要回盐官县祭拜沈居,他们晚了几个时辰,但若风向合适,还是能赶在她靠岸前将人劫下。

而那百余羽林军则一直守在驿馆,近来全县的郎中都去过一遭,坊间传是水土不服,气虚脉滞。吴县令生怕贵人死在他县里,还快马加鞭,去山阴请来名医。

鄮县的人参鹿茸也被买了个空,周围句章、鄞县的药商都嗅着味去了。

算是天赐的良机。

关循将船停过来,陆三站上甲板,低头见她在岸边挥手,海风拨散青丝,锲而不舍地挡在她眼前。

真要死了就好了。

她日日去那洞里的石像前坐着,他就偷偷躲在外面。

关循说那是他们祖上拜的女菩萨,识人心,照万物。

若真是那石头像听见了他的心愿,显灵咒死了那家伙,他从今往后一定日日早晚供奉。

船缓缓离岸,云英转身往回走。

“云娘。”

她蓦地回头,见陆三站在桅杆旁朝她一招手。

“上来,带你去。”

程七边放绳梯边揶揄:“关哥说他刚才坏了你的好事,你们这算是……”

陆三睨他一眼:“不是你说让我多学学人家的?”

可他还是做不到。

那档子事他不想勉强她,但这件事他做得到。他一直按自己的想法对她好,小时候是,现在也是,她不喜欢。她喜欢裴晏那样会顺着她的。

他好像突然明白自己输在哪儿了。

陆三探出身子,朝云英伸手,揽住湿漉漉的腰,将她抱过围栏。

云英扭起长发拧干水,长袍宽袖,水在甲板上滴出一小滩,脚一迈,险些滑倒。

“你早说让我来,我就换身衣服了。”

“下面有,穿我的。”

陆三说完,单手把她抱去底舱,翻箱倒柜,找出身稍干净些的。

“你老实跟我说,今天吃错什么药了?”云英将换下来的衣服拧干搭在手臂上,有些吃力地理梳长发。

陆三接过木簪,帮她盘梳发髻:“有我在,死不了。见不得有些人跟条狗似的巴望。”

“长能耐了,还会拐着弯骂我了。”

云英咬唇,仰头揪住他两只耳朵用力拽,陆三弯着腰,双手还缠着她头发,也用劲扯着不示弱。

嬉闹半天,折损一地碎发。

船身颠簸,案上鱼羹左右晃荡。

张令姿重新点了盏油灯进来,桌案上碗筷丝毫未动,帷幔后,裴晏负手伫立屏风前,借着月色,还在看那幅海图,神色严峻。

张令姿曾说小东岛附近有数十个大小相似的岛,周围遍布暗流暗礁,一年中只有极少的日子白天不起雾。

的确是个藏木于林的好地方,可再大的林,只要人手充足,步步为营,没有搜不出来的兔子。

他让卢湛要来海图,又打听了许多,本已推算出了大致的范围,就等着从秦攸那儿调来人手,合围搜海。

可张令姿一看便说不对,这才带他来船上看这幅沈居留下的海图——细绢屏风,以山石为掩,需将另一幅海图挂于其后,透光观之。

青松为岸,墨石为海,点翠为岛,朱砂为礁。

屏风所绘与鄮县那副出入极大,且另一处点状散布的岛屿,是官图上没有的。若沈居这份为真,这处官图上没有的地方,兴许才更有可能是小东岛所在之处。

张令姿将油灯拿进来,不等裴晏问,便已答道:“徽之自小在海边长大,幼时也时常乘船出海。县衙的海图,徽之一看便知有误。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只要风向合适,便寻经验丰富的渔民带他出海,才画下这幅海图。”

她指腹轻抚着屏风上的笔墨:“世间仅有这一份。”

“那为何不修正县衙的海图,而要在家中以这种方式……私绘舆图。”

张令姿神色凝滞,回身挑起帷幔,坐于案前,拿起汤勺喝了口鱼羹。

“朝廷派人来查,将徽之打入大牢时,我才知道关循是倭人。他曾向我提过小东岛,他说岛上景色怡人,真希望有一日能让我也看看。他凭记忆给我画了几幅画,我凭着那些画,和他与我说过的细节,雇人出海找。”

“山阴郡治里留存的海图,与裴詹事手中这幅鄮县的相差不大,我花了些心思,誊过一份。也是那时,才偶然发现这屏风的秘密。”

沈居生前独爱这扇屏风,抄家充公,她花了许多钱,伺候了不少人才将它找回来。

她舀了一大碗鱼羹,囫囵吞下。

“他们说徽之收受钱银,钱银……扬州沿岸,上到郡守,下至典吏,谁人不收盐贩的孝敬?这些商贾背后都是贼寇,谁都不干净,同朝为官,各怀鬼胎。裴詹事易地而处,你可会将自己的心血拱手便宜那些蠹虫?”

裴晏抿唇不语。

若沈居这份海图才是真的,那可疑之处就不止他原先认为的那一点了。

沿岸上了年纪的老渔夫都说,这帮倭人在定海鄮县一带出没已有几十年之久,还是顾廉任扬州刺史这十几年,日子才好过了。海上肆虐的都是落草为寇的自家人,北朝盐禁又不严,私盐泛滥,贼寇有了更好的生计,也不再滋扰渔民庶户了。

小东岛,兴许不是找不到。

而是根本就不需要找。

船身猛地一摇,似是撞上暗礁,刚拿进来的油灯又倒了,灯油洒在木板上,青黄焰火如一道线划开。

裴晏踩熄火苗,将海图收好,转而问起顾廉那封信。

张令姿从妆奁中取出一张纸,他匆匆扫过,除了用语晦涩,并没什么特别。只道是谢光身为谏官,素来身正不惧流言,当年谢韬还未定罪,岂会如此不堪一击,自缢而亡。人死得不明不白,尸身亦匆匆下葬,族荫因此凋零,望孝贤子孙为之奔走。

裴晏细思无解,仅凭这点无端揣测,如何证明元琅从中有私?

但李规应不会骗他,他们夫妻离心,顾玄静为了说服李规不要与他这个东宫的人走太近才会说漏嘴。

他转眸觑看张令姿,她正泰然自若地吃着小食,抬眼四目相交,她会意道:“我自沦入风尘,这些朝堂秘辛也听了不少,左耳进,右耳出,不往心里去的。这些人机关算尽,最后大多都是徒劳的。”

“裴詹事放心,这封信也好,那位娘子的身份也好,都不会从我口中漏出去。”

裴晏眼底掠过一丝寒意:“你认得她?”

“本来不认得。”张令姿抬手为裴晏盛了半碗鱼羹,“那些不太干净的事,通常都是李二公子出面。这信,我也是借他的势,才见着顾廉,使了些法子,留了一夜。”

一时缄默,她很快缓过来。

“李二公子房中有许多那位娘子的画像,他似乎……很恨她。”

或恶鬼淫辱,或地狱受刑,还有许多扎烂了脸的废画,整个书房如阿鼻临世,龌龊下作,还不如那些村口妇人巫蛊下咒踩草人的手段。

裴晏失笑:“勉之有此子,当真晦气。”

脚底忽有些响动,如猛兽冲撞。

“裴詹事稍候,我去看看。”

张令姿关好门,走到甲板上,刚要下底舱,几道人影窜出来,挡住前路。

“你们是什么人?”

她的船甲板上都不挂灯,还未看清模样,两个精瘦汉子扑上来将她制住,摁跪在地上,死死压着头。

“你们是哪一路的?没看见船头无灯,是青衣道的船吗?”她奋力挣扎无果,鼻尖贴地,厉声斥道。

一人上前,脚尖稍抬,顶了顶她前额。

“让她抬起头来。”

程七稍松开手,张令姿抬头一愣:“是你……”

“原来海上这么多当家,都认得你啊?”云英在她面前蹲下,盈盈笑道,“你倚仗的是顾廉还是元晖?”

“与你何干?你们要做什么?”

“你不是缠着关大哥吗?轰不走的蝇虫,当然是得一掌拍死了~”

云英故意吓唬道,这女人上回那般居高临下,殿下都不曾这么对她,她得讨回来,顺带收个利息。

“关大哥怜香惜玉心肠软,我可硬得很。”她起身拍拍手,“带走。”

甲板上已放好绳梯,几支小舟停在两侧,云英看了眼张令姿:“你老实些,自己爬下去,省得我绑你扔下海再拽起来,白过一道水,你受罪我也累着了。”

“你不是要杀我吗?”

云英盈盈一笑,顺口诌道:“你没听说过倭人都是吃人的恶鬼吗?船上多不方便,带回去好好片了,小火慢炖才好吃。”

张令姿下意识瞥了眼主舱,云英微微蹙眉,待人爬下绳梯,她拦下程七。

“你进去看看是不是还藏了人的?有就干掉。”

程七跑回去,在门边听了会儿动静,拔出腰刀,一脚踢开门。

裴晏在帷幔后凝看屏风,没听见外头动静,回身四目相交,两人都愣住,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儿?”

程七张口结舌,一时没想好怎么办。

云英见他站在门口不动,边催边抽出袖口钢索走过来。

“你见鬼了?”

她转头也愣了一瞬,但很快警醒,目光在掠过屋子里一桌一椅,流苏幔帐鎏金炉,燃的香料是风月里常点的避子香。

上回便是一间屋子里出来的,这回人家要祭奠亡夫,匆匆一面,难解相思。

倒是对谁都一样。

裴晏仔细打量,先说道:“你的伤好了?”

云英没作声,进屋垂眸看着案前两碗鱼羹,拿起牙箸沾了沾含入口中,微微抬眉轻笑。

“口味变了呀……”

好酸。

裴晏默默看着,心底如久旱逢甘露,阵阵酥意。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只想再听几句。

云英挨个戳了戳案前那几盘精巧小食,又看向那盘鱼脍,鱼肉薄可透光,晶莹剔透,边上带了一溜皮,蜿蜒铺作江岸,“水”中点缀几朵莱菔精雕的小莲花。

“不愧是扬州,做生意就是讲究,我怎么想不到呢。”云英夹起那朵雪白的“莲”,入口清爽,隐有回甘,脸色和语调都淡了下来,“看着漂亮,竟也是好吃的……”

抬头见裴晏正垂眸笑着,脸一拉,弯腰吐掉口里嚼化了的莱菔。

“带走!”

程七迎上来,歉声笑道:“裴大人,得罪了。”

云英顺梯回船上,关循收好帆,从桅杆上跳下来。

她左右环视:“陆三呢?”

“有尾巴,断后去了。”关循话音刚落,便见裴晏也顺着攀上甲板,忍不住哎呦了声,“这玩意带回来干嘛?”

“奸夫嘛,可不得一起抓了。”云英冁然笑道,走到裴晏面前,“要给你们关一起吗?”

近在咫尺。

他垂眸看着她眼底映出自己的脸,唇角止不住上扬。

这一笑,她脸上就凝住了,抬手就是一巴掌,扔下句关一起锁好就走了。

海风嗖嗖地刮着,关循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愁容满面地摆摆手:“带下去关好。”

左右两个精壮汉子上前将裴晏双手反剪,犹豫问道:“关……一起?”

“关你娘的一起!”

一盏油灯随波摇晃,裴晏环顾四周。

这船比张令姿的船小,底舱也更小,只摆得下一张窄木板为床,边角堆放着密封的圆木桶,有些装了淡水,有些是空桶。

密不透风,总有股挥之不去的海腥气。

方才挨那一巴掌,脸还有些疼。

他的夫人,总算会拈酸吃醋了。

舱门打开,裴晏略带希冀地抬头,关循臭着一张脸进来,环视一圈,挪了个木桶过来坐下。

“再过会儿会靠个有人的岛,你自个儿下去,你这一身富贵,随便找户人家,等甘守望来接你就是。”

裴晏一怔:“你们要放我走?”

“放你走还不乐意了?”

“你叫云娘来。”

关循啧了声,还真让程七说中了,他有些烦。

“成王败寇,输了就得认,你说你死缠烂打有什么用?抢人妻房,畜生都不如,看在上回你我也算同生共死,趁早滚,别不识好歹。”

裴晏默了会儿,脸上顿无血色。

“你说她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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