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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锦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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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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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间飞沙走石,狂风大作。

穆弘跑出去没多远,就已被泼溅上满身泥水,狼狈不堪。回了房中,咬牙拔出那断在腿根里的竹片,心中冲天怒气愈发难掩。

裴晏到底是从哪儿捡的贱坯子?看着纤弱胆小,多说几句话都臊得慌,力气竟这般大!

他酒劲上头,给她挣脱了不说,那贱货随手抄起根竹竿子就朝他下体刺来。万幸未中要害,他拔刀斩断竹竿,刚想上前好好教训一番,却不想断竹更是锋利,那丫头手一支,竟如挽花长枪般逼得他近不得身。

眼下细思一番,总算后知后觉。

裴晏是不上酒肆寻欢的,家中也不蓄妓,突然冒出个失散的女儿来,还是会使枪的……就算真有那么个旧相好,十几年不见,傻子才信是自己的种!

分明就是去江州时暗中与南朝兵勾搭上了。

料想东宫许是不止下了一份注,待回京……不,待这该死的风停了,就得修书告知叔父才是。

秦攸铁青着脸一脚踹开房门。

穆弘抬眼:“滚。”

秦攸上前扫了眼伤势,一语道破他那点心思。

“太子殿下是不会让人欺负裴詹事的遗孤的,我看你是活腻了。”

穆弘仰靠在床边,吊儿郎当地嗤笑:“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我早就跟叔父讨过了。殿下惦记虎贲军,巴不得有这种机会呢。裴晏死不死,那贱人都是我的。”

他绑紧腿上的伤,龇牙嘶了声:“这笔账,回京了我再慢慢跟她算。”

秦攸一脚踢开床边矮几:“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穆弘本就对秦攸颇为不满,这一脚,更是仿佛踢在了他脸上。他今日已经被一个贱种拂了脸面,断断咽不下这接二连三的羞辱。

穆弘蹭地一下站起来,咬牙道:“不过是当了个长水校尉,你真以为可以骑在我头上了?我告诉你,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南蛮贱种……哦,不对。”

他忽地一顿,嘚瑟笑开:“你连贱种都算不上,你跟那裴玉桃一样,也不知是哪条阴沟里爬出来的虱虫,以为搭上贵人,就能瞒天过海,翻身做人了?”

秦攸眼底掠过一丝寒意。

“你什么意思?”

穆弘满足地细品他这极度克制的模样,森森笑了好一会儿才道:“腊月里送出去的那封信到现在都没个回声,你不奇怪么?”

见秦攸脸色大变,他伸手轻拍了拍秦攸的脸:“放心,你藏在荆州老宅的那老婆子还活着,她可不能死,起码得活到我回京。”

那日他在茶坊瞥见秦攸鬼鬼祟祟地找行商送信,便将人截下来。一番拷打,明察暗访,总算扒见了这眼中钉的秘密。

无奈上元后太子忽地钦点他护裴晏来扬州,才没来得及做完这出好戏。

“你说太子和陈将军若知道你只是个冒名顶替贱民,你这长水校尉,还能当几天呢?”

秦攸咽了咽,极力克制:“你以为随便找个老妪信口胡言,就算得上证据?”

那秦小公子尸骨无存,侍从仆役无一生还,断不可能有证据。

穆弘一怔,随即狂笑难止。

“对你这种人,用得着什么证据?人送去廷尉,严刑拷打,不死也剐半条命下来,你猜她是认你,还是不认你?”

穆弘转身倒了杯水。

“蝼蚁尚且偷生,应该会认的吧。”一口水玩味地在口里转了一圈才咽下,“但血浓于水,也不尽然,昔日攻城略地时,偶尔也能碾着几根硬骨头的。”

“你想要什么?”秦攸沉声道。

“你觉得自己配跟我谈条件?你以为你有什么可以跟我换?”

穆弘转身斜睨他:“哦,也有。”

他淫笑着逼近:“那裴玉桃张口闭口叫你秦大哥,你去把她捆好了送过来,等我舒坦了,兴许,会放你一马。”

“好。”秦攸干脆应道。

穆弘一怔,旋即大笑,他又拍了拍秦攸已恢复如常的脸。

“这才对,认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蝼蚁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地上,少做些青云美梦。”

他背过身,松了松裤腰。

“快去吧,我等着。”

身后之人却不见动静,穆弘啐骂着回头,正迎上那青面獠牙从泥地里钻出来的恶鬼。

风雨嘶鸣如鬼哭神嚎,那些早就化作黄土的怒火喷涌而出。

他手当利刃拳作锤,将这本与他一样的血肉之躯碾平剁碎,塞进那些早已无处填补的仇与怨中。

他是蝼蚁,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妹被这些士绅贵胄掳走的无能之辈。

活着去,烂着回。

兄长痴蠢,信那自诩青天的官老爷会为民请命,昂首入公门,草席裹尸归。

他从乱棍下苟活,在一滩肉泥上扒下这身锦衣,便是诸天神佛给他的机会。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些戈壁上与狼争食的畜生提起刀骑上马,都能掀了这南朝数百年的宫阙,他凭什么不能翻身为人?

他要往上爬,相士说他来日必贵不可言。

他如今锦衣玉带,已达天听,岂能……连个丫头都护不住。

鲜血溅在脸上,红珠渐渐凝作一道水痕,顺着脸颊往下滴落。他直起身,幽幽凝看身下不再挣扎的畜生,倏地耸肩轻笑。

“你现在……和我们又有什么不同?”

卢湛边喊着秦大哥边靠近穆弘住的这处,刚到门口,秦攸便从房中出来。

“不是让你看着桃儿?”秦攸蹙眉道。

“她没事。穆弘那家伙骗她喝了几口酒就以为能十拿九稳了,结果连个手都没碰着,还被夺去了刀,丢人得很。”

十字街那群逃兵流寇,人人都有门手艺,她那龙骧虎视的阿娘,夜夜防着爬墙的男人,耳濡目染,什么都会些。

秦攸失笑:“也是,桃儿力气不小,连成年的公猪都能一刀煽了,准头比我都好。”

卢湛脸色微僵:“穆弘呢?”

秦攸顿然:“教训过了。”

一时无言,两人各怀心事,默契地别开视线。

身后房门忽地响动,穆弘满身是血地爬出来,正对上卢湛的目光,赶忙从残躯中挤出半句话:“抓……抓住他……”

卢湛扫了眼身旁垂眸不动的秦攸,瞪回穆弘。

“你犯这龌龊事,受些教训也不为过。是你们虎贲军军纪不严,才纵得你这般胆大。若换去北镇军中,怀王殿下可不会管你是谁的侄亲,照斩不误的。”

穆弘知道卢湛与秦攸交好,又颇有些死脑筋,换平时他也懒得搭理,但眼下,秦攸既然敢动手,怕是已起了杀意,若非卢湛方才在外头叫,恐怕已经下死手了。

他只有这么一条生路,保命要紧。

“我知道……你也喜欢那丫头,我可以让给你……”

“你少放屁!”卢湛打断他,“她又不是个物件,更不是你的,你凭什么让?”

穆弘嘴一张,打落的牙缝里不断渗着血,三五个字便要咽一口。

“她当然是我的。叔父已替我们向太子请求赐婚,待回京,便会正式遣媒下聘,我不过是稍稍急了些……当然了,裴詹事若回不来,这门亲结了也无济于事,我可以让你。”

卢湛哑然,太子一直想拉拢穆太尉,穆弘此话兴许不假。

他偷偷觑看秦攸,自裴晏失踪,他寝食难安,仿佛又回到了少时,阿爷随阿娘回乡,至此再无音讯。

豫州兵变,尸骨难寻。

他花了一整年才逐渐接受,再怎么哭闹,也见不到他们了。

他如今虽不会哭了,但心如满弓,绷得头疼,偏又一事接着一事,争先恐后地往他那不太灵光的脑子里钻。

穆弘见卢湛不动声色,软的不行,便撩狠话:“叔父视我为己出,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他断不会就此罢休。你现在绑了这厮,看在卢骞的面上,将来问责之时,兴许还能算你是戴罪立功!”

一直如青松伫着的秦攸忽地转身,却被卢湛抬手挡下。

“秦大哥。”卢湛垂眸咽了咽,难得正色,“你过去说,我长得像你兄长,是真的吗?”

秦攸一愣,点头:“是。”

“他也和我一样蠢吗?”

“阿兄刚正率直……”眼前又见那卷染血的草席,他哑声笑道,“算是吧。”

卢湛冁然笑着,抬手挽袖。

“那他现在当与我想得一样。”

话音一落,他跨步上前,双手握住那惊恐又难以置信的脸,猛地朝后一拧。

咔哒一声,卡在喉头的半句话再无声响。

风雨如磐,他却如释重负,心若止水。

再起身,卢湛又恢复既往那般少年神色,如商量吃喝般轻松问道:“找个地方埋了?”

秦攸凝眸沉思。

“你都听见了是吗?”

“这么大风,听得见什么?”

他看着秦攸,收起嬉笑:“穆太尉一母所出的胞弟半辈子没儿子,求神拜佛几十年,快五十了才生出这么个畜生,一激动,躺下去就没再起来。他说得对,穆太尉的确视他如己出,就像叔父待我一般。”

卢湛起身上前,过往在家中听来的朝堂秘辛,他都记得。

他不是没脑子,他只是不想动脑子。

“风雨大,谁顾得上他。若真被吴县令挖出尸身,也该烂得差不多了,便说他欺负桃儿,我教训了他,他挂不住脸面,自己跑了,不知去向。裴大人都没了,他怎么就死不得了?“

卢湛抹干净手上的血,抬眼见秦攸革带上也沾着几滴,顺手抹去。

“放心,我死不了。”

换你就不一定了。

秦攸一时凝噎,垂眸不言。

山坳间忽地一声巨响,两人寻声望去,远处如遇天兵劈山,数丈高的青石轰然断开,狂风卷起下坠的草木泥石。

移山倒海之能,竟不是虚言!

卢湛瞠目结舌,蓦地唇角轻扬,推搡道:“你看!天公都指路了!”

秦攸垂着头笑了笑,哑声回应。

“嗯。”

少顷,两人满身泥泞地回来,风势似也小了些。

卢湛拦住秦攸,想了想,道:“裴大人殁了,裴中书肯定不会认桃儿。她说,你先前与她说过要认她做妹妹的,要不……”

“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桃儿喜欢你。”秦攸笑着打断他。

卢湛蓦地抬头,双目清澈,他还真不知道。

这模样做不得假,秦攸皱眉点醒:“她管我叫什么?”

“秦大哥。”

“李环曹敦他们呢?”

卢湛张口收了声。

“你呢?”

秦攸见他总算开了窍,推了他一把,笑道:“行了,赶紧去。”

卢湛没挪身,神色凝重。

“不……”

“怎么,裴大人没了,你也嫌她配不上你了?”

“不是!”他陡地扬声,却又含糊起来,“是我配不上她……”

卢湛素来心宽,憋不住事,甚少这般扭捏。秦攸本想接着问,风雨间,却似夹着几声呼喊。

秦攸往外走了几步,便见桃儿披着蓑衣跑来。他赶忙踢了卢湛一脚,借口要去找吴峻商议后事,留他二人独处。

默了会儿,桃儿先开口:“卢公子,你伤口出血了!”

她伸出手,又在半空收回来,拧搓着蓑草尖。

卢湛低头一瞥:“没事,不打紧。”

“我房里有药,你要不要……”

“不用了!”卢湛赶忙接道,顿了顿,“风太大了,外面危险,我送你回去。”

她垂下头。

“好……”

狂风暴雨四面来,裴晏背靠着大御神像,抬头望着不断淌水的石缝。

海上飓风他只在书画见过,亲眼得见,方觉诗画贫乏,眇眇之身,于天地微不足道。

原本穿洞而过的清浅小溪涨了水,占去不少能坐人的地方。但这二十多个娘子,带着七八个孩子,大的五六岁,小的还抱在怀里,都挤在一块,和他隔出一段距离,交头接耳,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他们是倭人,是异族。

但在这里,他才是异族。

这感觉熟悉得很,在朝在野,他一直都是那个异类。

风来时,他们分头疏散,岛上应是还有别的山洞可避风。

云英在人群中分了些吃食,提篮先去找了守在洞口的陆三。耳畔唯有风雨声,他什么都听不见,但看得分明。那二人嬉笑打闹,她一根指头戳上去,陆三便低头用前额蹭了蹭,却忽地抬眼看向他。

眉梢微扬,满目嗤意。

那日在船上,陆三对他说的那些不屑一顾。

“她要走,自会来跟我说。只要她没说,你就没戏,我权当多养条狗。”

若不是这风雨耽误,他这条千里追来的狗,已经被她送走了。

云英顺着陆三的视线看过去,叹了声,揪起这家伙的耳朵,将干饼塞进他嘴里。

又转了一圈把吃食匀得差不多了,才走到石像这儿。

“瑾娘说这风过两日才会停,你得在这儿委屈了。”

裴晏伸手,连饼带人一并拽近了些,云英撇嘴笑道:“你也要挨一巴掌才老实是不是?”

“嗯。”他点点头,视线往洞口那头扫过,“你听得懂她们说话?”

“你忘了我会相人的?那么多人嘴上天花乱坠,也不见得有几句真话,听了恶心,还不如听不懂呢。”她笑了笑,“但她们怕你这身贵气,你就在这儿别乱走。”

裴晏拉着她,本还想再说几句,关循扶着个颤颤巍巍的鹤发老者进洞,洞口守着的另外几个男人都起身恭敬行礼,周遭娘子也都噤了声。

“那是谁?”他问道。

云英亦回身看去,若有所思。

“你老实待着。”

她说着,提篮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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