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桃儿天没亮便钻进了后厨,午时都过了才想起拿两个饼送来。
“小厨房就一个灶,蒸煮都慢,阿爷先垫垫。”
裴晏正理着架上书册,应得迟了,再回身人又没影了。
偌大的府宅就只剩他们两个,他把堆经文的小房间清出来让桃儿住,如此平日里便不用来回正院那头,活也少许多。
反正她也住不了多久了。
收拾完,裴晏终于回想起先前卢湛向玄元子请卦时报的八字,旋即铺纸推演,时不时翻书查阅,好半天才凑出个匹配的时辰来。
这下总算是万事俱备,只待媒人登门。
裴晏难得松弛下来,仰靠在椅背上,坐了会儿拿起案前凉透了的饼,就着温水吃。
院外薄雪灼眼,看得久了,眼前尽是漂浮的金光,但转过头,目光又习惯性地落在那幅灵龟图上。
斑驳金影霎时化作那熟悉的模样,朝他洋洋得意。
待眼前清明了,他端着没吃完的饼走出院门。巷角墙根下,前两日放在这儿喂狗的鱼尾早冻成了冰块。
裴晏蹙眉回想,也有阵子没见过那条白狗。
自他从裴府搬来,见过的野狗太多了。
有时候头一夜刚在他手头讨了顿饱饭,翌日清晨便已挂在路边的铁钩子上了。执刀人见他伫足凝看,还朝他谄笑问好,说要分他些最劲道的腿肉。
唇缝里漏出一团白雾,裴晏还是将饼倒在了墙根下。
无权无势的人,有时还不如野狗。
好在她身边既有那会咬人的疯狗,也有寻机善变的帮手,去哪儿都吃不了亏,跟谁都好过跟他。
空有一个官位,权柄只在旁人手里,容不下她的人。
昏时雪停了,桃儿在院中石案旁支了个高几,才将做好的吃食都摆上。
菜虽不少,却没几样他吃得惯的,裴晏看破不说破,笑道:“难怪一整天不见人,做这么多,就我们两个人,怕是吃到上元都吃不完。”
桃儿低头咬着小羊排:“守岁饭吃得好,来年才不会饿肚子。”
裴晏喝了口羊汤:“放心,饿不着你。”
话音刚落,门环便响了。
“是不是卢公子来了?”
桃儿喜上眉梢,扔下竹箸便跑去开门,门外却是曹敦和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桃儿稍有些失落,一边喊着曹大哥,一边探头向他身后望,只看见那披着狐氅的太子,赶忙欠身施礼。
元琅走到门边,含笑看向院中,裴晏起身相迎,余光扫见曹敦与钟祺并没有要跟进来的意思,便让桃儿将门关上。
元琅走到石案前,俯身闻了闻:“难怪卢湛三天两头到你这儿蹭吃蹭喝,让我给赶上了。”
裴晏没应声,他又问:“安之这是不欢迎我?”
脚边两个炭盆虽烧得火热,坐在院中只能说刚刚好,但元琅身子弱些。裴晏笑了笑,答说:“外面风大,我们还是进屋吧。”
桃儿又将饭菜移进屋,唯有柴火堆上架着的那一大罐炖肉不好放,她便问:“要不我分些给曹大哥?”
裴晏又指了几盘他与元琅都吃不惯的:“这些都拿去,你们多吃些。”
桃儿点点头,来回跑了好几趟,最后一回还抱走了一个炭盆。
侧门巷窄,曹敦点了三人留在门口值守,其余人则在长街上围坐。
元琅随行之人虽多,但桃儿只认得曹敦,便拉着他单独坐得远些。两人边吃边叙旧,话绕了一大圈,最后才问起卢湛。
“卢湛年节都要回范阳的。”曹敦闷头喝着羊汤,“去岁是在平阴县衙把屁股给打开花了才没走成。”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曹敦没吱声,吃饱喝足,身子暖了,念着到底吃人嘴软,还是开口道:“往年初五大抵就回了,今年嘛……难说。”
曹敦抿了抿嘴,四下环顾,凑近些压低了声:“我听说他叔父给他定了门亲事,兴许开春才会回来。”
桃儿一怔,缓缓低下头:“哦……”
曹敦本想数落两句,早按李环教的荤招子使,再找裴晏给她做主多好。话到嘴边又怕她哭起来惊动了里头。
秦攸走了,穆弘死了,他可是好不容易才爬到太子手边的。
犹豫再三,曹敦挑了句四平八稳的实话劝道:“你放心,多的是人想做裴大人的女婿,我看他待你挺好,应该会尽快让你嫁出去的。”
这话一说,桃儿眉头锁得更紧了,曹敦赶紧噤声,埋头吃饼。
临近子时太子才离开,桃儿收拾好屋子里的碗碟,抱来纸笔,照去岁那般,请裴晏帮她在黄纸上写名字。
她心里揣着事,黄纸也叠得慢。
裴晏一开始以为她是做了卢湛爱吃的,人却没来,有些失落,便耐心等着,看着看着方才觉出不对。桃儿的右手似乎总使不上劲,摁一下便要缩一下。
“你手怎么了?”待纸都叠好,裴晏冷不丁开口。
桃儿下意识往回缩:“没什么……”
裴晏捉住她的手,在自己面前摊开。
手掌缠着布条,正中隐约可见血渍,解开来,掌心上赫然是一条生了疮的鞭痕。
桃儿忙解释说:“劈柴的时候伤着了,又不小心沾了井水……过几天就好了。”
裴晏默不作声地看着那渗着腥黄脓水的疮口。
那日与卢骞吃过饭,他在半道上被酒肆里的怜儿叫住,说他没去的这些日子,终于有人找上她了。
“先是裴都尉。指名道姓让我陪,还亮了刀,赵娘子没法子,只好应了。但也没折腾多久,就是嘴上不饶人,说了裴詹事好些不中听的话。”
“后来来了个女公子,是跟着太尉府的公子来的,赵娘子得罪不起,便叫我去。那女公子年纪不大,却很是厉害……她让我脱去衣裳跪着,又抽鞭子又骂,但她说的不是官话,我听不太懂。”
怜儿撩起袖口,露出几道溃烂的鞭痕,正与眼下桃儿手上的一样。
他本只想让刘舜和元琅放下戒心,却引来了新的麻烦,甚至还烧到家门口,伤到了桃儿。
难怪近来桃儿总是从早忙到晚,今日这些吃食她弄了一整天才好。
“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日……”桃儿咬唇道,“阿爷放心,我身子皮实,一点小伤很快就好了。”
裴晏冷睨了她一眼:“京中纨绔教训不听话的下人,就爱用这种淬过毒的鞭子,不死人,但见血得疼上月余。若伤得深,还会落下残疾,你的确是皮实。”
桃儿低着头,不敢看他,也不作声。
裴晏叹道:“连你也要骗我是不是?”
桃儿赶紧说不是,犹豫片刻,还是实话实说。
裴晏默了会儿:“是我连累你了。”
桃儿摇头道:“怪我没个轻重,弄得她摔了,阿爷别往心里去。贵人多忘事,说不定她早就不记得了。”
裴晏没再多说,给她剜去烂肉重新包好,又写了个方子让她明日去抓药。
桃儿收好药方,抱起黄纸说去后厨烧。
“你等会儿。”
裴晏拉着她坐下,正巧元琅方才讲过正事,也带来个好消息。
他从怀里拿出那张算好的生辰八字:“我给你说了门亲,到时候会按这个生辰八字做庚帖,你把时辰记熟,往后嫁过去莫说漏了嘴。”
桃儿咬着唇,眼底霎时起了雾。
裴晏哭笑不得:“让你嫁人又不是赶你走,哭什么?”
“云娘子让我照顾阿爷,我不要嫁人……”
“那过几日卢湛回来了,我跟他说,你不愿意嫁,让他找别人去。”
桃儿蓦地抬头,睫羽上还挂着泪珠子。
裴晏笑着给她抹去,交代说:“但他未行冠礼,只能将你迎回范阳去,路上要吃些苦了。”
桃儿回过神来,还是摇头。
“我走了,阿爷怎么办?”
“我还能饿死不成?卢湛答应我了,成婚后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范阳。到时候他在秦攸家附近置个宅子,让你平日有个伴。你若不嫌麻烦,就偶尔回来住两天。”
“不麻烦!”
裴晏笑着戳她额头:“那现在是肯嫁了?”
桃儿两颊绯红,抱起那堆黄纸一溜烟地便跑了。
子时已至,远处爆竹声声,院中白茫茫一片。
死人烧黄纸,活人烧信。
他去岁烧了洋洋洒洒数千字,缠绵时她却说没有梦见他,只有一塘子蟾蜍,此起彼伏地吵了她一整晚。
裴晏呆坐片刻,最终还是提笔蘸墨,从水岸勾起。
彼时她倚在船上,与他隔岸相望。
他们就该止步于此的。
指腹蹭了蹭画中人,起身扔进炭盆里。
月色溶溶,山道边停着一辆驴车。
车夫灌了两口酒,算时辰迷药也该起效了,便松了松裤腰爬上车身,里头那娇娘子果然仰躺在几大篓山货中间睡着了。
他咽了咽,大着胆子伸手捏了一把那挺翘丰盈的胸乳,却换来娇吟一声。
“郎君这是做什么?”
她虽还醒着,却连说话都气若游丝。
车夫定了定神,狞笑道:“好妹妹,今夜可是除夕,天寒地冻,一个人多难受啊。我让你快活快活,说不定你便不想去洛都找你男人了。”
他说着解开裤腰,不顾那娘子的泣声哀求,压到她身上,埋在脖颈边猛嗅了几下。
“瞧你这满身的骚味,我可忍了好几日了。你别乱动,要不我可不保证不会弄伤了你。”
话音一落,身下的美娇娘还真就不动了,只一双眸子黑漆漆地盯着他。
“我还说大过年的,做做善事积些德呢。”
车夫一愣,下一瞬眼前便有些恍惚,顷刻间,便直不起身栽倒在竹篓旁。
“你……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你自己要凑上来闻我这骚味的。”
她盈盈一笑,坐起身来,嫌恶地抹去脖子上的口涎:“好闻吗?”
车夫浑身使不上劲,方觉遭了这贼婆娘的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收你这条狗命的人。”
话音刚落,方才柔若无骨的一双手忽如两只利爪,一只手掐住他下颚两角,另一只不知从哪儿变出块铁片,在他咽喉处一划,滚热的血便如飞瀑迸溅。
云英擦干净脸,歪着脖子舒展了下筋骨,眼尾扫见那拇指大的玩意,忍不住拧眉,难怪忍了这么几日,原来是东西不好使。
“看在你这几日装得不错,赏你个全尸吧。”
云英跳下车,将尸身拖出来扔在路边。
满身黏腻,她只有一身换洗衣裳,还是从上一个色鬼的货里劫来的。犹豫片刻,还是抱着行囊去方才路过的那条河里沐身。
翻过这座山,就是豫州地界了,越往北越冷,好在河水没结冰。
但两只脚下了水,云英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江州认得她的人太多了,独身上路多有不便,沿途亦不知为何设了许多关卡。
她声线不够粗,若扮作男人,一两句还行,多盘问几句定要露馅,只得稍作易容,佯装去京城投亲的妇人,花钱跟着顺路的行商走。
一开始还有拖家带口的,随行妇人听过她那出两情相悦却遭负心人始乱终弃的胡话,无不动容,着实过了几天舒坦日子。
过了临川郡就不行了,临近岁末,只有这些老鳏夫才会赶路。
钱不仅给不出去,反倒越攒越多,人命债也越背越厚。
这一个倒还算是忍得久的,模样看着老实,前几日也客客气气,她还以为总算遇着个吃素的。
刚穿好衣服,远处便有些响动,细一听,像是劫道的。
云英心道不妙,她方才虽顺手收走了那厮的钱袋子,但他那几箱子山货还都在车上放着,杀人不截货,任谁看了都要在周围搜一搜。
眼看动静越来越近,云英连忙四下环顾。虽也有些可藏身的坑洞,但冬日草木凋零,万一被发现就不好跑了。
目光最终落向水中那弯残月。
此处水流不急,河道也不算宽,若是春夏,轻轻松松就过去了。
“那边好像有人!”
山道上一声喝,十余人齐刷刷拔刀,虽无甲胄,但整齐划一,像兵不像匪。
兵就不妙了,乔装上路的兵更糟。
云英赶紧抓起行囊,从发簪里抽出根细管含在唇缝里,一咬牙,仰头潜入水中。
水波静悄悄荡开,冲在最前头的那个循着脚印走到河边,失望地啐了声。
货在车上,裤头脱了一半,一看就是劫色不成反送命。
“娘的,还以为有女人呢。
身后一阵哄笑,领头的骂说:“行了,耽误了行程,谁也担待不起。到了下个村子,让你们快活。”
众人骂骂咧咧地折返,河对面,一道暗影没入夜色。
夜半,云英总算在山中寻了个隐蔽的石洞,在洞口生了火。
脱下来的湿衣服架在前头挡住光亮,坐了好一会儿,僵冷的身子才有些知觉。
风一吹,她也有些恍惚。
活了二十多年,这还是她头回一个人走。
宋平与她讲明原委,过去那些想不明白的地方总算都有了答案。
难怪她和李规都看走了眼,也难怪秦攸总阴魂不散地针对她。
东宫不止求贤,还想要她的男人。
宋平说他怀疑妙音父兄那桩案子,多少就与她和裴晏定过亲,又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东西有关。
而后秦攸追到松阳,更证明他猜得没错。
“我只让裴大人掂量清楚,能全身而退再来,省得连累你,是他自己决意爽约的。”
云英愤愤戳了下火堆,扬起一片火星子,她穿上中衣,眼里心里都是火。
什么三年五年的破事,统统不许做了。
待她把那死骗子逮回来,再好好与他算这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