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的府兵把守门外, 群青远远便听到宝姝的叱骂声:“本宫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燕王妃,你们一个个兵甲加身、凶神恶煞,想干什么?”
狷素说:“王妃待产, 需要安静, 不便探望。良娣回去吧。”
“你一个传佩卫士敢阻拦本宫, 是越俎代庖,你就不怕本宫现在就拿了你?”
群青经过翠羽身边, 轻声道:“你去请皇后娘娘过来。”
翠羽面上不解,谁不知马皇后性情懦弱, 遇事只会推诿,若真有什么事,在场的奴婢都免不了责罚。
“青娘子,皇后娘娘不大可能会为我们主持公道,说不定会反害了王妃。您还是如王妃所说,快些从后门离开, 奴婢已交代他们,便说没有见过娘子。”
群青却道:“现在就去。”
翠羽摇了摇唇,只好领命, 一旁站在一起的宫女和内侍们垂着脑袋,已是人心散乱, 叫苦不迭。
群青走到狷素身边。狷素见她手上拖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剑, 骇了一跳:“娘子!”
群青手腕一抬, 那抹寒光直指宝姝,宝姝只觉眉心一凉, 住了口,太史局的几名官员都看着眼前这个小娘子。
她的眼尾微翘, 这张不算极漂亮的脸被月光照着,眸光中沉静的杀意,如同晃动的露水。
“你疯了,用剑指我?”宝姝道,“看你敢不敢杀我呢,来,在我脸上画道儿。”
群青知道她在激怒自己,轻轻向前一抵,宝姝眉心花钿应声而碎,宝姝登时抚着额头,后退几步,怒不可遏:“太史局诸位大人已测算出来,燕王世子有祸国祚。群青你如此相护,小心脱不了干系!”
“小世子还未出生,你便测算出来了?若是算错了,你想如何承担责任?”群青注视着那几人,那几人都低下头,不敢回视。
“等着看就是了。”宝姝站定不走,看起来十分有把握,“若是算错了,不必群司灯出手,本宫自己便上奏领罚。”
“定是徐医官帮王妃转胎时,觉察了什么。”狷素对群青说,“娘子早该听我的,那徐医官一经发现,就应该把他赶出去的。”
群青却没有说话,默默留意着远处的声响。方才已看见孩子头了,分娩也就是这片刻的事。生产如过鬼门关,这么紧急的时刻,她能做的便是不让外面的事惊扰到萧云如。
突然,婴儿的啼哭响起,宝姝睁大了眼睛。旋即殿内传来铜盆跌落的声音、产婆的低叫,让一切变得极静,唯余风声。
“生出来了吗?”见产婆跑出来,群青问她。
产婆直直跪伏下来,半晌没能说出话来,道:“娘子,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狷素挡在门口,群青快步走回殿中。
在木摇篮中,襁褓内,群青看到了新生的胎儿。
瞥见它的模样,她心中一颤。
婴儿颊上覆盖巴掌大的红斑,口唇之处,更是狰狞骇人,是个无法掩饰的畸胎,正在艰难地呼吸。
群青立刻看向萧云如,她怕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在宫中诞下畸胎,是极大的不祥,更是一种危险:旧楚诞下畸胎的妃嫔视为有罪,会被白绫赐死。
萧云如鬓发散乱地靠在帐中,已有宫女帮她擦洗过身体,她的神色却是格外的平静。她淡淡地看着它,眸中既没有多少喜爱,也没有憎恨,像是在思索什么。
萧云如对伏在地上的产婆道:“你去上报吧。”
产婆汗流浃背,愧怍道:“奴婢职责所在,不得不报圣人,万望王妃珍重:圣人自病后,心意难测,妃嫔今日得宠,明日便失宠……”
哪怕燕王功勋卓著,王妃如今诞下畸胎,便有可能立失圣心。
话说至此,产婆鞠一躬,仓促从后门退出去。
外面隐约飘来宝姝的声音:“还说不是畸胎,本宫都听到了!发生这种不祥的事,岂不恰恰证明太史局测算的是真?今日本宫在此,必须按宫规处置。”
群青一顿,帮萧云如掖上被子,又嘱咐一旁的宫女照顾好她:“王妃产后虚弱,休息片刻,臣有办法应对。”
说着掩上殿门走了出去。
宝姝逼视群青:“本宫和其他太史局大人亲眼所见,燕王妃诞下一个畸胎,你以为挡住本宫,就能封住消息?”见群青落败,她的神色无不快意,“真是天可怜见,你我的帐,现在就可以清算。”
她说:“群司灯找江湖游医偷偷地进宫,给王妃胡乱用药,致使王妃诞下畸胎,你们还不去,把群司灯和那庸医拿下!”
“不必了。”群青道,“人我已经给你带来了。”
说着抓住被捆住的徐医官,丢到宝姝脚边。徐医官一见宝姝,口中呜呜叫唤。
宝姝道:“我说的是李郎中。”
群青面上淡淡疑惑:“哪有这号人物,从始至终不都是徐医官负责王妃的胎?”
宝姝冷笑:“我阿爷已派大理寺卿查了萧荆行的出入记录,递至圣人案头,你便是将李郎中放走,金吾卫也会将他抓回来处死的。”
群青却毫无惧意:“我让萧荆行延请李郎中进宫,是因太子妃害喜严重,为她送偏方的,与燕王妃又有什么关系。”
“方才他难道不在内殿?”
徐医官呜呜地点头,群青道:“他随太子妃去仙游寺休养了。仙游寺是琉璃国宾使住地,孟良娣该不会去那处吵闹吧?”
一刻钟前,郑知意的马车载满行李,候在燕王府后门。
待李郎中上了车,揽月便催发车,马车没有点灯,晃晃悠悠奔仙游寺去。郑知意说:“瞧孟宝姝那得意的样子,若不是青娘子硬要我躲,我还怕了她!”
揽月道:“如今孟良娣觊觎太子妃之位。您有身孕不能冒险,奴婢觉得青娘子说得对,该避风头的时候,是要避开。眼下正在和谈,哪还有比宾使住地更安全的地方?”
……
宝姝切齿:“好,你都安排好了……可燕王妃诞下畸胎,这总是不争的事实。燕王脸上不过有一块胎记,便遭圣人厌弃,你猜圣人知道此事会如何?”
话未说完,只听内侍尖声道:“皇后娘娘驾到!”
马皇后得了消息,匆匆下轿辇。
宝姝见了马皇后,并不惧怕。皇后平日里见她都诺诺不敢开罪,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只怕一见那畸胎,就吓得六神无主,还有好戏看了:“还请母后一定要主持公道。”
马皇后已快步进了内殿,看见摇篮里的孩子,果然骇得险些昏倒,被奉衣宫女扶住。
翠羽满脸不安,生怕马皇后迁怒萧云如。群青站在一旁,定定看着皇后苍老惊慌的侧脸。
马皇后扶住了摇篮,复杂地看着她刚诞生的孙儿。
有一瞬间,宛如噩梦重临,她想起产婆将李焕抱出来的一瞬间,婴儿脸上红色胎记狰狞。她当即吓昏过去,醒来之后,听闻诞下这样的婴儿是母亲失德,元后为她求情,才保全母子俩的地位和性命,只是宠爱和温存离她而去。
自此被宸明帝厌弃,为府中人耻笑,抬不起头三十年。
她望着帐中的萧云如,便宛如看见了当年恐惧的自己。不知原因,也受了疼,但不知为何,这样的命运偏就选中了自己。
见到那婴儿容貌,宝姝掩口,提醒道:“母后,这种事若放在旧楚,可是要双双处死的。若不罚王妃,流言传遍阖宫。”
毕竟李焕是皇后亲生的,宝姝怕她不忍,提醒道:“父皇尚在病中,诞此畸胎实在不祥,又与国祚相连,万一影响父皇的病怎么办。”
这些话和当年刺耳的讥诮渐渐重合。
宝姝还在身后提醒,不妨马皇后蓦地转过身,一巴掌拍在她脸上。
这一掌掴得宝姝鬓发都散了,殿中人皆惊,宝姝更是大骇,她望着马皇后,对方双目通红:“你父皇的病,和女人生孩子有什么干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宝姝脸上生疼、头疼欲裂,简直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事,只疑心马皇后吃错了药,她平日不是最怕宸明帝吗?
“来人。”马皇后道,“负责王妃的医官是谁,医官用药不当,致使王妃生下病胎,拉下去杖毙!”
徐医官闻言,面如土色,登时挣扎起来,宝姝见状,连忙道:“母后……”
马皇后冷冷地瞪着她:“你给我住口。本宫是皇后,难道还教训不了一个小辈?孟良娣深夜扰王妃生产,罚俸半年,贬为良媛,叫太子亲自来领罚。还有你们——”
马皇后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几乎有些狰狞,“世子是体弱生病,不宜见人,谁若再散布谣言,就拔了舌头,一起杖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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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几圈,又大步走到门口,指着跪伏在门口的太史局官员道:“滚出去!”
那几人官阶本就低微,造此呵斥,连忙叩首,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那徐医官已被拖下去,没了声息。宝姝气得浑身颤抖,连同手也微微发抖。阖宫的宫女内侍全部跪下,大气不敢喘。群青一同跪下,却是微松口气。
翠羽已是有些呆了,喜极而泣,悄然问:“青娘子如何知道皇后娘娘会帮我们?”
群青不过是在赌,赌后宫女子的酸楚,赌马皇后同为女子的心。
可就算今日之劫渡过,畸胎和流言传遍宫中,很显然将重击燕王府。
群青心道,自云州回来,一切白干,不知陆华亭会是什么表情。
先前几番推攘,燕王府一片狼藉,眼下风波过去,翠羽带着内侍宫女将一切归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送凤驾离去,回来时,看见翠羽脸色煞白、慌慌张张地朝她跑来:“王妃不见了,王妃不见了!”
群青赶到殿中,只见苍白的帐幔被风拂动,床榻空空,只整齐地留下了萧云如的宫装、绣鞋、发钗头饰,一旁的摇篮也空了。
“方才王妃令奴婢和逢欢去打水,回来时王妃和小世子就不见了。”翠羽说,“肯定是那流言害的!杀千刀的非得说王妃闺中不检点,王妃听了流言,已有几个晚上没睡好了。”
群青当即想起在南楚的牛车上,萧云如曾用金簪割破手腕,她道:“去宫中井边、池边找找。”
宫中人变了面色,当下散开,四下寻找。
群青则提起灯,沿着宫道一路疾行,一边走一边留意着两旁的树丛。萧云如刚生产不久,应该体虚无力,还抱着世子,不会走得太快。
这时,群青看到了一个雪白的身影,走在宫道上。
萧云如仅穿雪白的中衣,披发赤足,正抱着那孩子在宫道上行走,走得很快,前面就是太极殿了。
“王妃,王妃!”群青叫住她,一路疾追。
终于靠得近了,萧云如转过身,看见群青,她道:“你担心我会寻短见吗?”
她又看了眼襁褓中的孩子,风吹起她的中衣和长发,竟有种破碎哀凄之美,与往日端肃形象不同:“我不会的,至少做完这件事前不会。”
说罢,她上前重重扣响了太极殿宫门上的铜环。
群青一怔,因为宸明帝就在太极殿中养病,为免打扰已将监国之事交给太子。夜中叩门惊扰圣人,是极大的不敬,萧云如不可能不能不知道这点。而她脱簪被发,竟恰好是请罪之礼。
萧云如已叩响数声,旋即在地砖上跪下来:“罪媳萧云如有事禀报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