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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3 章(南北两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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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3-16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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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被阳光照醒。

她坐起身, 垂落肩头的乌发被光染得金灿灿的。鸟雀啁啾的声音吵闹,她怔了片刻,便像往常一般穿衣梳洗, 薛媪和李郎中进来,见她已经爬起来了, 都惊讶于她身体恢复的速度。

群青心里也很惊讶。

她惊讶于自己翌日的平静, 更惊讶于,纵使尘封多年的真相现世, 眼前的世界也并没有崩塌。

眼前宅邸,熏香书架多由陆华亭添置,精巧雅致;外间两个年轻的侍女奉花, 面上含笑。窗外春叶已生, 嫩绿若有若无。微风徐来,她看见后园内自己种下的月季甚至已打了苞。

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鸟雀喧哗, 群青向外扔了一把玉米粒,它们登时欢腾着扑棱着翅膀,在窗边争相啄食。

侍女们拍手称快,群青也笑了笑。

原因很简单, 她已顺利地长大, 并非稚儿无力, 被困在父母搭建的天幕下。她已经有自己的家。

这么想着, 忽然有一把火在体内熊熊地重燃。

她注意到, 家里少了个人。

衣橱之内, 少了大半冬衣。

“陆大人出去了?”群青问。

“近日圣人选武举,大人要进宫住几日,走得太急了, 就没有跟夫人说。”侍女说。

狷素进来道:“菱心记的点心给您买来了,夫人快来!”

案上备好了菜肴。荷花酥盛在盘中,精致可爱,群青拈一枚尝了一小口,酥甜入口即化,只余清淡的荷香。这枚点心勾动了她的食欲,她就着桌上备好的饭菜,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大碗饭。

“夫人,您不难受了?”狷素小心地问。

群青瞥了他一眼。

她的睫毛长而密,面无表情地抬眼视人,颇有几分慑人的幽丽。

“那怎么了,难道我要绝食不成。”群青又垂下眼,端起饭碗和鱼汤均匀地拌了拌,“父母是谁,如何长大,已是改变不了的过去,它们不重要,我亦不想怨。自己要走什么路,才是人能使力的地方,我觉得我到现在为止,还是活得挺好的。”

狷素点了点头,心里亦觉欣慰:“属下受教。”

用过饭,不愿再耽搁,群青叫人更衣。

见她竟要换官服进宫,侍女对视一眼,眼中惊骇,一拥而上把她拦住:“夫人身子刚好,不急着当值,大人叫您多休养几日。”

群青的手微顿:“他帮我告了几日假?”

宫中当值,也不是过家家,还能三天两头不去。

“四日 !”“三日。”两个侍女同时答道。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迅速改口,“奴婢记错了,是四日……对了,奴婢今日买了个蚂蚱给夫人,夫人您看!”

群青被这横空出现的蚂蚱骇得一滞,眨了下眼,才看清她两手托着的是一只巨大的草编蚂蚱。

“这是你们买的蚂蚱?会不会哄人啊?”狷素一把抢过来,头疼至极,“哪有这样拿出来的。去去去都下去。”

侍女扁了扁嘴,退了下去。

真该给他看看,托门口看守的金吾卫买蚂蚱时,对方是什么表情,能给买来都不错了。

群青把官服挂回去,随口问道:“小狷,今年武举比试还是在春苑吗?”

“是呀。”狷素道。

“有多少人?”

“三十多个,呃,三十六个吧……”

“你当武举是文试殿选,就春苑那个校场,每年都不会超过十人。”群青瞥向他,想到那消失的衣物,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发空,“你连武举几个人都不知道。陆华亭彻夜不归,到底去哪了?”

狷素冷汗涔涔而下:“今年……今年武举就是人多,要不然怎么礼部尚书要陪着一起选呢?”

“是么。”群青沉默片刻,道,“若没出什么事,咱们宅子外怎么有驻兵啊。”

她声音很轻,狷素却毛骨悚然。

这几日,陆华亭在外面被大臣们轮番参奏,尚书府外被金吾卫封锁,等候发落。虽然圣人已默许这些金吾卫退到门外去把守,但群青毕竟习武,又对环境极度敏感,哪怕是闪过一片陌生的衣角都能被她看出端倪。

还瞒几日呢,连一天都瞒不住!

他双膝一软,颓丧跪在群青面前:“大人不让我说的……”

这一诈还真诈出了东西,群青心跌进谷底:“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因太孙之事,圣人治我的罪了?”

狷素郁结半晌,抱拳道:“夫人,云州城南陷了,南楚的大军正在攻金陵邑,大人已经应了圣人,赴云州战场了。”

云州!

纵是做了心理准备,群青还是如被敲一重锤。她原想着陆华亭顶多是在诏狱,或者被关在别的什么地方,但未想他直接去了战场。

上一世圣临四年,南楚利用叛军从云州生乱,最后整个云州都陷了。禅师带人杀云州刺史,攻下金陵邑,预备顺着水路剑指长安。李焕一怒之下,要带兵亲征。然后才是他二人的相见与死亡。

战火再燃,是这一世两人都不想看到的,若能转圜,当全力阻止。但群青没想到这次事情发展得这么快,几乎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陆华亭应该很清楚云州的结局。

难道他觉得以一己之力,可以扭转整个战局?

狷素不知道群青的脸色为何变得苍白,只听她问:“南楚发兵多少人?”

“听说有六七万,还有叛军一两千。”

“金陵邑现在是谁在守?”

“云州刺史已殉职,现在是丹阳公主自己的兵力和刺史府的残部在抵抗,大人和武骑将军还带了一千精卫,加起来共四五千人。”

群青的心在下陷。

金戈铁马,骨肉破损之声,似响在耳边。

“我倒问你,四五千人怎么守住七万人攻城?”

事实听在耳中很残忍。虽多了丹阳公主和刺史府的人,可是也没有比上一世好多少。那一千精卫,对比南楚大军,更是少得可怜。

“属下等劝得嘴皮子都磨破了,可是……”狷素哽咽道,“大人就是说不必担心,他想办法。他说这次北境战场有凌云将军相助,目下捷报连连,不至使云州陷入无援之境。只要一鼓作气把北戎人打出关了,兵力就能回援云州,所以只要拖住时间,就可以取胜。”

北境战场确实是大变数,这一变数,给群青心中添了一丝慰藉。

可是这其中,不确定的因素还是太多,终究令她心中惴惴,无法那么乐观。

那毕竟是战场。

总是向天赌运,难道每一次都会赢?

“你家大人一劳累就发病。”群青道,“这样贸然地去,为何不拦住他?”

“其实夫人中毒那段时日,大人发作就已经很频繁。”狷素说,“大人让竹素寻来玉沸丹。”

“玉沸丹?”群青愕然,玉沸丹中含未麻,此等害人之物,难道不应已被销毁了吗?

“大人说,玉沸丹可以镇压相思引之毒,废太子当日便是如此得以焕发精神,策马进长安,所以,到不得已之时,可以用玉沸丹支撑身体……”

玉沸丹当然不能治病。只是未麻与相思引之毒同根同源,所谓“镇压”之效,不过饮鸩止渴而已。

“大人说,娘子您欲做绯衣使换回阿娘,等您养好身体,正好战局平稳,届时他写信接您过去,同游云州。”群青几乎能想象出陆华亭的语气。

“从前不知您阿娘另有身份,如今知道了,他更不能让您于仁孝之间两难,弑父之事他已经做过,已然无惧……夫人夫人,您不能去!”群青骤然站起,狷素骇得一把箍住她。

“我现在去有什么用?松开我,我不去。”群青走到案前,对着铺陈于面前的白宣纸,神色冷凝,思虑许久,把笔拿在手中,“我问你,信能送到云州?”

狷素道:“能。”

“帮我送信。”她垂眸蘸墨,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每日一封。”

-

半月时间,转瞬即过。

广阔的天穹之下,残阳如血。

金陵邑城楼高耸,青砖上,黑褐血渍已凝成锈痂,城垛上插着无数断箭,满地横七竖八的尸首早已被薄冰覆盖,血肉模糊。

陆华亭立在城楼向下看,南楚玄甲军如黑蚁覆野,云雾中点点赤旗,更如毒蛇吐信。

黑云压城,莫过如是。

就连寂静凝滞的空气中,都是狼烟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司马,你吃些东西吧,刚烤的炊饼。”武骑将军拿油纸包了炊饼和羊腿。

见陆华亭未置一词,他把吃的悄然放在竹素怀里,错身离开了。

竹素道:“大人这两日都没怎么合眼,要不去铺屋休息一下,已经铺好了毛毡。”

陆华亭道:“那他们突然攻来了你来守。”

竹素登时不敢再言语。

几日之内,凌云诺就令人猛攻过两次,一开始声势极为狂暴,只恨不能一口吃下这小小一座城。最厉害的时候,整个城楼都在剧烈地震颤,天地间回荡着嘶声的喊杀。

奈何金陵邑的城楼,是前代君主炫耀帝王威仪所建,用精致石料构筑,城壁砖石被打磨得光滑平整,钩不住、架打滑,这令南楚军两次蚁附都未能成功,失足滑下去摔死的人更多。

凌云诺见死伤太重,只能先行撤下,改为困守。蚁潮褪去,被射得像靶子一样的城楼还完好屹立着,大门紧闭,只是城匾碎了半边。

两次攻城,陆华亭未离开过望楼一步,任飞剑流矢在耳边狂暴地穿梭。尸首清点之后,折守将五百,还剩三千。

“塔呢?”陆华亭问。

“工兵已搭建好,丹阳殿下说她会在上面守着,若有敌情便点火为号。”竹素说,“还有深井,已打好,城内百姓的水粮都续上了。”

陆华亭道一声好,又看向手中的舆图。

他的脸色极为苍白,愈是严肃场合,愈是沉默寡言。竹素不敢打扰他思绪,只将吃的轻轻地放在琴台上。

陆华亭看了一眼羊腿,没有用。

不是他不吃,思虑过重,实在没有胃口。

他放下舆图,用素帕擦净手指,掰了一口饼,刚咽下去便觉胸中气血上涌。指尖探进袖中,近乎难耐地摸到装着玉沸丹的瓷瓶,只是摸了下瓶口,便又松开,转而将腰带上挂的香囊紧攥在手中。

他知道此物伤身,能不用,尽量不用。

他已不如从前无牵无挂,一心只想迈进地府。世间还有放不下之人,若要因此而伤身抑或短寿,他是不肯甘心的。

幸好这半月还在掌控中,能勉强支撑。

数只寒鸦,斜飞过晚霞。

“把河都填上了,断水断粮这么多天,咋还是没有一点儿松动的迹象?”城下队伍中,有南楚士兵不禁开口。

“什么时候再攻?我这脚,快冻在这土旮旯里了……”

“看见望楼上那个穿绯袍的吗?听说这次的行军司马,从前是北宸皇帝的军师。这个人带着李焕先战北突厥,后上长安逼宫,无往不胜,不是一般的智计,听说还会八卦阵,借阴兵,八成是找阴兵借了水粮,看来……”

周遭的人正听得惶然,便被百夫长的一巴掌打断了:“他会借阴兵,他还能让天下雪不成?谁再胡说,赏军棍!”

兵卒们瞬间被拉回现实,回头看见南楚年轻的国君仪仗巡过眼前,全都求饶起来。

凌云诺承袭了旧楚皇族秀气的样貌,白皙的脸,被通身银甲衬托得俊逸非凡,只是这张脸上充满阴沉的恼怒,一把阻住百夫长:“行了!”

凌云诺向城上望了一眼。

今年的冬天漫长得吓人,也冷得吓人。

前几日空中甚至飘起细小的雪花。要知云州属淮河以南,八百年没下过雪了,南楚军队一贯的轻衣薄甲根本不足以御寒,如此长久围困,城中人难捱,城下守军更是煎熬。

又何况,南楚短时间凑出几万兵力并非易事,队伍里有被强征的农夫,甚至还有云州当地的百姓,又怎能苛求他们保持高昂的杀气呢?

两次攻城失败,便已极大地消耗了士气,如今填河围困,对方也未受影响。

城楼之上,那一抹绯色衣衫在风中飘摇,他动都未动,偶有断续的琴声传出,似还有闲情,还有余力。

每次听见弦响,谣言都要传播。

未料万人压境,却还是攻不下金陵邑,这不是一般的不顺,亦令凌云诺的心如被烈火熬煎。

难道真有神助不成?

若非射程不足,他早就一箭射上去了。

“禅师那边如何了?”凌云诺问。

“禅师所带工兵,日夜前进,已在加紧攻城。主上宽心,上面只有千人,就算往死里耗,也耗不过我们,不急于一时。”见凌云诺一直看向望楼,军师道,“禅师说了,主上无需为对方行军司马所慑,此人惯于攻心,实则已强弩之末,他支撑不了多久了。”

凌云诺面色稍霁。

都身中相思引之毒,想也不可能神采奕奕。

他很期待那一日。他要看到那人先从楼上翻落,再攻城拔寨,他要看看阿姐的表情。她终究是选错了人,她选的人,在他绝对强势的力量之下将会不堪一击。

这欲望瞬间如火焰舔舐着他的心肺。

“今日让大家先燃火休息,点一千精兵,趁着对方入睡,乘船夜攻!”深深望一眼城楼,凌云诺旋身离开。

“他们扎营了。终于冻得受不住了吧。”城楼上,武骑将军望见地上点起星星点点的篝火,道,“看来今日不攻了。今夜总算能睡个好觉了吧?”

陆华亭目送着凌云诺的帅旗飘向主营,目光沉沉,又看向手中舆图。

图上几条通路,已被彩墨标画得层层叠叠。陆路封得里外三层,还有一条水路,通向城内。

“胥江口有人把守?”

“禀司马,胥江口有敌船影子。”斥候躬行来报,他潜在水中探察,满脸都是渡口的泥,身上的泥水一路淌落。

“之前叫你们准备的废弃的空船,还有灯?”

“百艘破船都已沉下,船底挂上了城中集来的檐铃。灯火充足,善闭气潜水的弟兄五百人,皆已就位。”

“好,你歇下吧。”陆华亭道,“今夜让大家睡个好觉。”

夜幕沉沉地降临。

城上城下,兵将横七竖八和衣而眠,夜色在一片疲惫的寂静当中,浓重得几乎难以化开,就连鸦啼也是懒懒一声。

子夜胥江涨潮,南楚百艘艨艟顺流来袭,全都没有点灯。

渡口的看守也在点头打瞌睡,似未看见这些幽魂般的黑影,穿上的楼船士悄然钻出,以手势号令众船前进。

先锋船队如又稳又暗的刀锋,极速剖过江面,朝着城楼进发,刚过白鹭渡,忽闻水下咯吱一声巨响,金铁交鸣。

“慢……”还未来得及喊出预警,船已重重撞上水下无数巨大的东西,后面的船紧接着撞在前面的船上。铜铃响起,震动耳膜,盖住了前船警告的声音,又有无数船只重重相撞!

一时铜铃震响,满滩夜鹭惊起,扑在人的眼前、身上,满天的黑影遮天蔽月,诡异至极,不知谁喊了一句“阴兵来了”,满船的人登时着了慌。就在这时,滩头忽亮起百盏孔明灯,将一张张失措的面孔照得雪亮。

登时,相撞的,接踵的,拥挤的乱成一团;中箭的,叫喊的,落水的,血水激荡。

潜藏在水下的五百守军弩箭连发,翎羽破空的脆响,混着哀嚎坠水声,惊得南楚船舰后队慌忙回撤。

五更天时,凌云诺赶到了渡口。

天已微白,只剩满江浮尸和战船碎片飘将过来。

“此等故弄玄虚之术,也能唬得你们自乱阵脚?”他道。

“主上,主上小心!”随将的表情却突然变了变,赶忙拨转船头。

江面百具浮尸飘得近了,不是真人,却是先前沉船时系在船底的草人。尸群顺流直撞在凌云诺的战船上,磷粉遇水自燃,霎时攀附而上,将蛟旗点燃。

“灭火!”

……

“昨夜胥江口大捷,斩南楚船楼士约两千人,烧了凌云诺的帅旗。”

陆华亭只问:“多少折损。”

“牺牲大宸船楼士二百零二人,还余三百。”

陆华亭闻得数字,脸上神色才稍有松弛:“令剩下的人换班休息。”

他走下望楼,最后一阶台阶忽然脚下踏空,便被竹素一把扶住:“将士们尚能换班休息,大人如此损耗,不是长久之计。”

陆华亭反抓着他的手,手背上青筋都已迸出,黑眸中没有情绪,耳鸣逐渐变成了箭镞的啸叫和喊杀声,头晕目眩中,却听见狡素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道:“夫人,夫人来信……”

未等他说完整,陆华亭已一把夺过信,撕开信纸展开信纸。

纸上隽秀字迹寥寥。

“紫花地丁稻,水芹炒野猪。”

陆华亭定定看了半晌,确认自己视物应未出现差错,吐出几个字:“什么东西?”

“哦,紫花地丁,水芹!”狡素凑过来看,想了想,道,“这两个属性下,是云州特产的野菜,城内多得很。至于野猪……野猪我们有啊。夫人应该是想,让您别忘了尝尝云州当地的野味。”

陆华亭眉宇微松,将信塞给竹素:“让营厨照着做。”

当晚菜肴便烧制好了,分进各个铺屋中。

桌案上热腾腾的饭菜米粒分明,色泽诱人,看着确实十分新鲜。

陆华亭夹了一筷水芹送进口中。

其实他吃不下去。可是凝望着这饭菜,这缓缓腾起的色泽香气,还带着温热,似乎是他们于时空之间唯一的联结,他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吃尽了。

在铺屋沐浴休息一宿,翌日春风过处,几乎是同一时间,狡素又狂奔过来,递给陆华亭一封新的信。

陆华亭展开信纸:“土鸡烩鞭笋,鱼头豆腐羹”。

当夜,热气腾腾的新菜肴端进铺屋,各铺屋都传来喜悦的欢呼,似是兴奋至极。

这厢陆华亭未发一语,还是守着一根烛火,安静地将饭菜吃尽了。

上次胥江水战之后,南楚偃旗息鼓几日。然在这夜里,平静却被突然打破。

半夜里喊杀声震天,整座城又震颤起来。

“攻城了?”武骑将军穿着衣裳匆匆冲出来,望见城下星星点点的幽光。

“没有在攻城。”守将说,“他们在往城楼上射箭!”

幽光转瞬近前来,他们方看清是燃着火光的箭头,近了,又无力坠落下去。

“开玩笑,这么高,根本射不上来。”武骑将军道,“昏头了吗,凌云诺?”

一枚火花弹跳到了城墙上,炸裂开,腾起一簇细细的烟雾。陆华亭进望楼的脚步一顿,盯着那烟雾,瞳孔微缩。

武骑将军亦看清了那簇烟雾。他反应过来,大喊道:“小心——毒气弹!所有人屏息,退,都退回铺屋!”

捆绑着蛇鳞鲛的箭雨,如深渊里饥饿濒死的蛇群,蹦跳着向上咬。

片刻之后,蒙住口鼻的守将填补上来,把盆盆水泼下城楼,把带着火焰的箭浇熄。

剑雨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便停歇了。

“听闻南楚禅师善研制毒药,材料难寻,一枚毒丸价值千金,这么贵,估计这毒丸也没煮杯多少吧。”回来之后,武骑将军庆幸道。

守将回禀:“射程太远,箭根本射不到楼上,只有几支碰到了城头,绑在箭上炸进来的毒气弹就更少了,估计只有几枚。当时在城墙上有一百余值夜守将,但他们没有什么反应。”

陆华亭瞥着桌案上两瓣空荡的蛇鳞胶,神情却没有半刻轻松。

“把这些人换下来。”

“可是他们并无不适。”

“换下来。”陆华亭道。

中毒当时,自然没有不适。待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此毒的厉害。

亦或者说,这次夜攻,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哪怕只有一枚弹进来就足够了。

当夜里,陆华亭忽然发起高热。

用尽了冰水,高热却反复不退。

飘霜天里,他却已汗透衣衫,苍白的额上滚下豆大的冷汗,且不住地打摆子。

几人在铺屋内议战事,武骑将军发现了他异常的脸色,伸手去扶他:“司马……”

“出去。”陆华亭掀开眼,平静开口,“不要进来。不要令人进来。”

片刻之后,众人几乎被连推带赶出了门外。因着军令,不敢进入,但铺屋里传来的东西倒塌和碰撞的剧烈声响,却令几人心惊肉跳。

陆华亭周身似被虫蚁啃啮,实在无法控制身体的抽动,指尖极艰难地拽到了帷幔的挂绳,一把将其拽下!

外间传来蹬蹬的脚步声:“禀将军司马,丹阳公主今晨在塔楼上看到胥江水变浑浊,水中好像有沙土!丹阳殿下当即命人在打下的深井中放下竹筒,似乎听到地动声,持续了有七八日了……”

“泛起沙土?有人在地攻?”武骑将军的神色紧张起来,“原来凌云诺正面攻城,是在转移视线,禅师的人怕是已经在地下打道,七八日了,都快打到城中了!”

城墙光滑难攀,可地下的情况却不一定了。

听闻地攻,守城将士们一下子慌乱起来,似乎脚下的土地,下一刻便会有敌军破土而出。

“北境战场怎么样了,何时来援呢?”

“听闻还在焦灼。”

“为何不问司马?”丹阳公主的参军本想再报司马,但见几人都站在门外,神色凝重,又见铺屋重帘掩着,寂静无声,一时不敢说话,屏息等待。

陆华亭强行将双手捆在一处,方抑制住双手剧烈的抽动,这才顺利取出瓷瓶,将瓷瓶送到嘴边,咬开瓶塞,玉沸丹滚入口中,方于热浪当中,获取一息沁凉,旋即是深重的眩晕,似天地颠倒。

“听我说,”他靠在榻上,强定住神,道。

帘内,传出了陆华亭微哑而平稳的声音:“南楚工兵,最擅地攻……他们的速度很快,一日能修二十尺。从前大明宫下,就有他们挖出的地道。宫中留下的工事典籍我已带来,在竹素处。现调集所有工兵,绕城一周修建沟渠,塞满木柴……越快越好……丹阳殿下善工事,她明白其中意思。”

“是。”外间人道。

陆华亭手指动了动,似还想说什么,却已闭目陷入昏厥中。

城上战局并不乐观。

恐吓之术,终究只能退敌一时。活着的守将越来越少,每人负责的内容越来越多,这是不争的事实。疲惫和绝望慢慢渗进每个人心头。

“大人,大人!”再醒来时,是竹素闯进来,见他躺在地上,叫不醒他,便道,“夫人的信来了,大人,晚饭到了。”

陆华亭听闻晚饭到了,这才勉强睁开眼。

一枚玉沸丹入腹,倒是不烧了。但是很痛苦,头晕目眩,仿若脚踩云端的痛苦。

他不喜欢这种无法把握时间的痛苦。

这一昏,竟然已有两天一夜。

“凌云诺攻了第三次了。”竹素告诉他。

觉察到竹素语气犹疑,陆华亭问:“死了多少。”

“……这次他们带了火镞,城上死伤逾千人,还有九百。”

陆华亭没有言语。

“不过还是守住了。禅师那边也没有得到好处。”竹素道,“地攻死伤更多,尸首把地道都堵上了。”

南楚工兵日夜打地道,打到近前,为城周新挖的沟渠所阻,迎面遇到了伏击。丹阳公主令人点燃木柴,拼命地向外扇风,被烧死的、被烟呛死的不计其数。

“禅师退了?”陆华亭问。

“退了。”竹素道,“如此死伤惨重,恐怕短时间内不会再地攻了。”

陆华亭颔首。他并未急着起身,坐在地上,倚在床边,将群青多日递来的信件拢在怀中,一张一张长久翻看。

他想从字迹中推断出她的心情和状态。

凝视半晌,他讥诮地一笑。

“是不是在折磨我。”他道,“怎么全是菜谱,多一个字都无。”

然而片刻之后,他微微一怔,抽出最新的这封,凝神细看。

这张不是菜谱。信笺雪白,群青的语气,和她的字迹一般,清冷内敛至极,却又藏着千言万语。

“昨夜梦君,君在花下。”

陆华亭望着这行字许久,忽然问竹素:“城中哪里有花?”

……

长安城内,群青撕开信取出信,纸笺空白,并无一字。

她注视白纸良久,将信封倒转,倒出了一把干枯的花瓣。

“打听到了吗?”群青问道,“北境战场如何,何时回援?”

“没有消息了。”

“没有消息了?”这数日每一日她都让狷素去探查消息,北境的捷报先至宫中,信息转而便到她案头。

金陵邑坚守,已经一月余。

再坚持下去便很困难了。

先前每次都是捷报,群青一日日地数着日子,本以为很快便能有援,谁知今日,变故陡生。

“夫人,听闻凌云将军带着三千精锐咬着二王子的残部进了云阙峡,突然遇伏,现下没有消息了。”

群青一言不发,换好官服,把抽屉内斟酌数日的奏疏放入袖中:“让开,我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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