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的时候,姜盛领着十几个人从水龙吟出发了。他们行动得很隐秘,白锦溪知道他带着自己的亲信离开时,姜盛已经走出了高浪街。
白锦溪气得背上伤口裂痛:“把他找回来!无论如何都不可让他动手!”
其余人并不知道白锦溪说的“动手”指的是什么,几条大汉领命离开,他信任的李锁留在室内,命他趴下好为他换药。
“别看我,我说的话姜盛更不会听。”李锁说,“我若露面,他一定更为愤怒。”
白锦溪便不说话了。良久,李锁才说:“你在做无用功。”
白锦溪不答,李锁继续道:“杀人偿命,本来就天经地义。西崀村的人犯了杀罪,我还觉得他们死得太过畅快。”
“……”白锦溪回头看李锁,想了想又趴回去,“你知道的事情多,别说出去。”
李锁把药粉洒在他又裂开的伤口上:“可当日你们冒死救援,结果却是农夫与蛇的重演。此人怕是……你还是放弃吧。”
忍着药粉渗入伤口带来的疼痛,白锦溪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心中急转。受伤那日,姜盛竟然看到了水滑面摊的夫妇俩,这是大大出乎白锦溪预料的。要如何把姜盛叫回来,如何压下这令池州风雨飘摇的连环凶杀案,他每每思考,都觉得与背脊相连的头脑痛得抽搐。
此时姜盛已经带人抵达水滑面摊。雨云密布,长夜无星,灯盏在渐渐剧烈的风中摇晃。街上几乎没有人,他一言不发,直接拔刀砍碎一张桌子。
正在街角收拾东西的夫妻俩同时抬起头来。姜盛身材高大,站在他俩面前如一座小山。俩人还未反应过来,姜盛身旁的人便出手推搡那老板,揪住他衣领,几乎把他整个人提起来。老板娘顾不上发愣,抽过灶台上的铲子敲向水龙吟那帮众的胳膊。
木铲轻巧,落下来时竟有呼呼风声,如重千钧。
姜盛迅速把帮众拉到身旁。当的一声,木铲落在桌上,桌面立刻裂了。
如此一个来回,均知对方不善。再无赘言,水龙吟帮众立刻朝夫妻俩涌上,姜盛踩着老板的头,抓住老板胳膊,咔嚓一声卸了。老板疼得大喊,老板娘被反剪双手压在地上,愤怒挣扎。混乱之时,街角忽然一声暴喝:“干什么!”
那几乎是野兽般的声音。
姜盛回头,看见不远处站着瘦伶伶一条影子。小寒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抓起地上碎裂的桌子腿:“放开我爹娘!”她个子瘦小,年纪不大,站直了也不到姜盛肩膀,姜盛哪里管她,继续低头逼问老板。小寒忽然朝姜盛冲过来,像石头一般狠狠撞在姜盛身侧。她力气大得惊人,姜盛站立不稳,竟趔趄了几步。
小寒已经立在姜盛与夫妻俩之间。她回头喊了句“爹、娘”,一时不察,水龙吟有人狠狠踹在她背上,把她整个人踹翻了出去!
背脊落地的瞬间,一双手揽着她的腰,把她捞了起来,稳稳落地。
“伤到了哪儿?”
小寒抬头看眼前人:粗眉毛,黑眼珠,背上靛蓝色长刀月色里幽幽发亮。
是孙荞。
孙荞离开后,心中总是惴惴。她想起小寒那张脸,冥冥中仿佛与心头的什么东西重叠:山脚下的茶摊,茶摊里的老翁,听了劝告却不行动,白白搭上一条命。她放心不下,回头打算再催促,便遇上作难的姜盛。
姜盛被小寒撞过的那根胳膊垂在身侧,竟是被小寒撞得脱臼了。他面色阴郁,自行接上手臂后朝小寒走来,孙荞把龙渊刀横在自己身前,是一个护卫的姿势。
姜盛拔剑袭向孙荞,孙荞将龙渊甩在手中,一挡一带,姜盛的长剑几乎脱手而出。孙荞憎他欺辱弱者,下手毫不留情,伸足便踢。姜盛躲开她这一脚,背上被小寒狠狠砸了一拳。他反应机敏,双足点地跃起,长剑直刺孙荞面门。孙荞把小寒护在身后,紧握长刀刀柄,准确地在姜盛耳旁一敲。
姜盛立刻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差点张口呕吐。孙荞收刀开口:“我跟你回去见白锦溪,这件事只有他可以定夺。你不够资格。”
一行人往高浪街去,孙荞碰到刚下值的初四,便让他帮忙,送水滑面摊的一家人回家。初四赶到面摊,和小寒一同收拾了一地狼藉。两夫妻住在偏僻之处,初四背着一个搀着一个,走得高高低低,也总算平安归家。小寒途中几乎不发一言,只偶尔应几声。好不容易入屋安顿好,初四才直起身,老板娘便拉住了他的衣袖:“官兵大哥!”
初四安慰:“你们放心,有孟大人出面,水龙吟的人不会再为难你们。若是他们再上门或去面摊捣乱,你们便找人去喊官兵,定有人来帮……”
“不,不是!”女人从床铺上挣扎坐起,滚到地上,朝他磕头。初四连忙扶起她,不料连老板也一并扑通跪下了。
“救救……”男人的声音哽咽了,“救救我们家小寒!”
初四站直了。他忽觉一种奇特的冷意从脚底爬上背脊。屋外屋内,刚刚还紧随着他们回家的少女已经不见踪影。
另一边厢,姜盛带着帮众回到了水龙吟。李锁就在门口候着:“你白叔要见你。”
姜盛也不应,直接往白锦溪的房子走去。
白锦溪被他的贸然行动气得不轻,纸一般白的脸上,是非常清晰的愤怒眉眼。房中药味和血腥气比之前都浓,姜盛不禁踟蹰。
白锦溪的背上伤口因为擅自行动而再度崩裂,李锁为他重新上药包扎。血水不断冲开药粉,白锦溪昏了又醒,此时已经没有大声训斥的力气,只是静静瞪着姜盛。但他的静默有千钧之力,姜盛在这样凝滞的沉默中,忽然跪地磕头。
“我错了。”他说,“你罚我吧。”
“……我已经管不了你了。”白锦溪说。
姜盛跪行几步,又在他目光中停住,不敢再靠近。
“大哥托我照顾你,我又何德何能,能管教得了你姜盛。”白锦溪继续道,“大家看得起我,才叫我一声‘首领’。这名头我毫不留恋,你想要,我随时都能给你。”
姜盛愣了一会儿,忽然问:“你给我,那你要去哪里?”说完又急切道:“你不能走!”
白锦溪疲倦地挥手,示意姜盛离开。他病中瘦弱,眼下一圈青灰色,是熬着疼痛彻夜难眠的痕迹。姜盛还想再说什么,白锦溪却不听,闭上眼睛斜靠在榻上。姜盛只得退出,与步入的孙荞擦肩而过。
廊下有药味,李锁正蒙着面巾在熬药。他是高浪街出了名的大夫,与白锦溪很早就相识,据说白锦溪与姜奇是因李锁才结下的情谊。姜盛对他们过去的事情不大熟悉,白锦溪从不说,李锁更不会说。姜盛走到李锁身旁蹲下,伸手要接过他手里的扇子:“我来。”
李锁不看他,继续轻轻扇风,小火炉里的火苗一窜一窜的。
姜盛很少跟李锁说话,此时忍耐着不悦:“他伤势怎么了?”
“被你这一气,怕是还得多躺半个月。”李锁边说边掀开锅子。
草药的异味浓得姜盛立刻捂紧了鼻子,五脏六腑都因这异常的苦涩而拧了起来。“他喝这个?”
李锁:“他如今中气虚弱,内息不稳,加上水龙吟里诸事繁忙,我劝他休息,他却始终耐不住。这是续命的药……”添油加醋,眉飞色舞,还没说完,扭头已经不见姜盛人影。
高浪街上有几个白锦溪常常光顾的地方。姜盛走进一个店子,高大身躯几乎占满了柜台。老板抬头见他,立刻笑了:“少主,来给白老板买樱桃煎?”
姜盛点点头。
“以往都是白老板自己来买这东西,或者让李大夫来,怎么今日换了人?”老板低声问,“听闻白老板的伤很重?”
姜盛把几枚铜板放在柜上:“以后我来买。”拿了樱桃煎便走。
樱桃煎盛在白瓷小碗中,连气味都是甜滋滋的。姜盛抄小路回水龙吟,在巷中拐来拐去。身后渐渐有脚步声缀着,很轻,始终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不远不近。
姜盛站定了。他把白瓷小碗放在矮墙上,想了想,又摘下头顶一枝树叶轻轻盖在碗上。他做完这一切才回头看身后的人。月光中,一条瘦削人影像野兽一样攀附在墙上。姜盛起初以为自己看错,他才抽出腰间的剑,随即听见了奇特的声音。
清脆中带着浑浊,碎片一样碰击。那瘦削的人影从墙上跳落,站在了地面。她头发凌乱,一双眼睛盛满了疯狂的愤怒,左手拎着一串风铃,随她动作哗啦啦、哗啦啦地响。
姜盛再不多言。他知道这种眼神的意义:杀人,嗜血,疯狂的复仇念头。他见得太多了。
剑出鞘的同时,眼前野兽一般的少女将风铃套在了右手上。
五片风铃,五根手指。小寒的手掌被铁片加持,变得粗壮而危险。姜盛恍然大悟的同时,眼前的瘦小少女从地上跃起,拳头以令他几乎看不清楚的速度,径直朝脸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