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黑色的落雨的夜晚,当小寒打开门看到白锦溪的时候,第一句问的还是“米不够吗”。
他们非常勤劳,从远方迁徙到这里的父亲和伯伯擅长打猎也擅长种地,峡谷里开垦出来的小块耕地每一年都有大量收获。米和肉仔细地储藏着,在他们那个依赖山崖建成的家中。虽然被世人遗弃,但他们被大山温柔地包容了。他们不算富有,但一样能对自己的朋友张开双手: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然而白锦溪身后还有别人。人们手持斧头、锄头和割草的镰刀,幽魂一样穿过雨帘,进入小寒的家。
白锦溪抱起了小寒。年幼的小寒在他的怀中不停挣扎,发出尖利的哭叫声。她咬他的胳膊,试图挣脱他双臂形成的牢笼,回到渐渐开始混乱的家中。白锦溪低着头,用身体挡住了小寒的视线,他听见石头房子里传来的搏斗和惨叫,那被称作雾隐山神的女人在家中挥舞着斧头,沉闷的巨响一声接一声传来。檐下垂挂的风铃也被锄头劈开,有一半弹到了白锦溪脚下。
他怀中的小寒捡起风铃,在雨水里闷闷地哭了。听见石楼里渐渐寂静,马泰说着“都解决了吗”,白锦溪忽然抱起小寒,拔腿往瀑布方向狂奔。
他没有回头看身后发生了什么事,只一心想着如何把小寒从这恐怖的杀场中救出来。
院中忽然传来重物落地之声,孙荞抬头,看见头发凌乱的瘦小少女立在水塘里。
她很瘦,仿佛总是吃不饱似的,但有一双见人就笑的好眼睛。会盯着孙荞打量,会趁着孙荞不注意时小心抚摸她的长刀,她对充满力量的女人和能杀伤人命的武器,有显而易见的兴趣。孙荞很喜欢她,自己学不会的笑眉笑眼,在小寒身上无比自然,丝毫不见扭捏造作。仿佛她生来就这样开朗,生来就满是幸福。这样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化身野兽的。
而此时立在水塘中的小寒目光时而混沌,时而清醒,小脑袋一抽一抽,仿佛在周围寻找什么。她咬着指甲,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喃喃自语,右手的风铃松脱了,垂在她手指上,还沾着姜盛的血,夜风中轻轻敲动。孙荞起身朝院中的小寒走去。姜盛此时也落地了,他十分狼狈,鼻上伤口不停淌血,小腿被挠得血肉模糊。白锦溪借助拐杖慢慢站起。这动作让小寒忽然戒备,立刻上身低伏,蓄势待发。
“小寒。”白锦溪呼唤。
孙荞扭头看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小寒,过来吧。”白锦溪对小寒伸出手,“是我,你认得我。”
白锦溪发出的不再是水龙吟首领那种冰冷且高高在上、毋庸置疑的语调。他用女人的声音说话,用女人的声音呼唤小寒。亲昵的,熟悉的,像真正的朋友一样。
小寒认出这个声音,呜咽着,爬出池塘朝他走去。没走几步,脚下一软,跌在走近的孙荞怀中。
姜盛冲了过来,手足无措:“别人会知道的!”
白锦溪根本不看他,倚靠门框喘了口气,盯着孙荞。
“白锦溪为何会答应村人要求,为何明知他们目的,也愿意带他们到小寒家中……因为马泰他们抓住了我。”青年平静地说,“我是白锦溪的同胞妹妹,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一同流落到西崀村。”
“白锦溪”原本的讲述中刻意隐去了许多信息。若不是小寒突然出现在此,孙荞估计,她会一直隐瞒下去。
真正的白锦溪当年迫不及待要到小寒家中求粮,是因为妹妹大病初愈,饿得昏沉,他不得不冒着被村人发现的危险去求一点儿粮食;违背自己意愿,带村人到小寒家中抢粮杀人,是因为村人挟持了妹妹,磨得锐利的菜刀就架在妹妹脖子上,他根本无从选择。
当天晚上,连妹妹也一同被五花大绑,与白锦溪一同充当开路人。兄妹俩总是同出同进,也都认识小寒和她的家人。
白锦溪把小寒抱走,牵着妹妹一路狂奔。他无法阻止身后的惨案,便一心想着先救出小寒和妹妹。从井中绳索爬回村里,当夜他便收拾了寥寥无几的行李,带上两个女孩一同离开。小寒那时候便已经有些不寻常了。她咬人,看到白锦溪就发出无法解读的尖叫,唯有在妹妹怀中才能抽泣着睡过去。
白锦溪便不再与小寒说话,平时也尽量拉开距离。兄妹俩有一些武艺,翻越泥石形成的矮山不算太难,总之这样一路跌宕,终于抵达了池州。小寒受了惊,又着凉,烧得迷迷糊糊,只能拽着他俩衣袖哭泣,胡言乱语,喊的尽是家人——如同现在这样。
李锁给小寒看症,不住摇头:“病入膏肓。”
孙荞:“什么病?”
李锁懒得细说:“疯病。”
床上的小寒满头是汗,赶到水龙吟的面摊夫妻守在她床边,细心地照料。
“大哥带我来到池州,我们身无分文,便到高浪街找李锁帮忙。李锁治好了小寒的病,又找人收留小寒,劝我们与小寒断绝联系,否则再见到我们,怕是又会勾起小寒的疯病。”白锦溪说,“我和大哥之后都再也没见过小寒,只知道偶尔小寒会到高浪街找李锁。她和她爹娘,都把李锁看作恩人。”
白锦溪带妹妹和小寒离开得早,又得到了姜奇的收留,在池州户籍上本来没有这三个人。但官府与水龙吟关系微妙,姜奇彼时已有意让白锦溪辅佐姜盛,便和白锦溪去池州府衙落了户籍,但没有带上白锦溪妹妹与小寒。因此这二人在池州是黑户,这也是孟玚翻查户籍,西崀村迁户中并无这二人的原因。
“……早在第一个人被‘九尺男儿’击毙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是谁干的。”孙荞说,“但你决定沉默。而且为了让小寒顺利地复仇,你出面摆平一切,没有让西崀村迁户死于非命的事情流传出去。”
白锦溪拄着拐杖与孙荞站在客房门口。她袒露了身份的真相,连说话语气都不再紧绷,轻笑一声:“是他们活该。”
孙荞却想起货郎马泰的妻子和万事不晓只会大哭的婴儿。
“石楼边上你只看到七个头颅和一堆骨头,对吧?”白锦溪问。
孙荞忽而愣住了。
“小寒和她的弟弟都不在里面。”白锦溪看着檐下垂落的雨珠,黏连不断,是澄衣江与雾隐山的眼泪,“女子一旦生出所谓的‘山神后裔’,请神人便会把孩子装进背篓,丢进山里喂熊。他离开西崀村的时候也背着背篓,那夜他们杀光了小寒的家人,把大的埋进土里,只剩一个还未断气的小孩儿。怎么办呢?怎么处理呢?”
她扭头看孙荞。孙荞答不上来。
“装进背篓里,带回西崀村。因为……”这回沉默了很久,白锦溪冷冰冰开口,“村里人多,肉不够吃。”
她语气平静,孙荞却霎时间天旋地转,要支撑着龙渊刀才能站稳。
白锦溪仿佛在欣赏她的震愕和崩溃。孙荞听见白锦溪细微的笑声,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这场连绵不断的雨。
次日,小寒终于清醒。她先认出窗边的养父母,很快又看到立在一旁的孙荞。
孙荞等小寒跟养父母说够了话,才问她可否给自己一点儿时间。清醒的小寒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疯,仍是一张善于笑也善于快乐的脸。孙荞坐在床边,拿起那串沾了血的风铃细看。
“我猜,你会主动把风铃给我,是因为你已经解决所有仇怨,这凶器放在我身上最为安全。”孙荞说,“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你说你对高浪街不熟悉,这当然也是句谎言。”
小寒良久才喃喃道:“……你知道是我杀的人?”
“不要把别人都当作傻子。”孙荞说,“保护你的不止我一个。”
小寒起初并没把白锦溪列为目标。她死死记住的只是当日闯入家中的五个男人。但白锦溪始终都是她心中一根刺。被信任的人伤害,其痛楚远胜陌生人千倍百倍。她闯入水龙吟时已被白锦溪察觉,但白锦溪没有提防她。击出第一掌之后,小寒便知道自己错了:白锦溪在剧痛中发出的,并非男子之声。
“……来池州的路上,是她一直抱着我,安慰我。”小寒说,“她是这世上,除爹娘之外唯一牵挂我的人。”
孙荞轻抚小寒还微微发烫的额头。她现在有点儿明白,为何小寒昨夜被姜盛气得发狂,却还留了一线清明来找白锦溪。受伤的野兽总想回到最安全最稳妥的巢穴里,小寒不能再连累养父母,可投奔的人只有白锦溪。
小寒告诉孙荞,马泰的尸体会出现在孙荞客房里纯属偶然。她那天解决了马泰,恰逢倒夜香的人经过,她发现客栈后门没关,便扛着马泰进入客栈。柴房门也半掩着,她把马泰的尸体放在柴房角落,用地上的稻草掩盖上,悄悄走了。
“你会进那间客栈的柴房,也只是偶然吧?”小寒问。
孙荞那日进城,先去找孟玚,得不到帮助才四处寻找便宜的客栈落脚。她有些想不起那天发生的事情了,太零碎的都已经变得模糊。唯独想到的是,她离开一间价格太贵的客栈时,听见有人在身边议论:某处某地,便宜安全,且有空房。
“没认出那个人吗?”小寒又问。
“……我不擅长记别人的模样。”孙荞简单地说。
到了晌午,小寒又开始发热,迷糊中撕扯床铺,啊啊大叫。李锁灌了她一碗药,等她睡下才跟白锦溪和孙荞坦白:“这病再找不到治的方法,她会不断发狂,直到因这病而死。”
小寒养母哭出了声,白锦溪问:“连你也治不了?”
李锁:“这孩子的疯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我着实治不了。你要真想找人救治,不如去沉青谷,找苏盛南吧。”
此言一出,白锦溪和过来看情况的姜盛都沉默了。
唯独孙荞不解:“那便去找这个神医。”
李锁笑了,摇摇头,又蒙起面巾去煎药。白锦溪命姜盛带两夫妇去歇息,又让他把昨夜拿回来的樱桃煎拿给夫妻俩和小寒尝尝。姜盛一脸不情愿:“我给你买的。”
“那便由我处置。”白锦溪说,“快去。”
姜盛耷拉着脑袋走了。白锦溪冲孙荞招招手,两人走到一旁。除了昨晚面对小寒时用女子声音说了两句话,其余时刻,白锦溪仍是常见的水龙吟首领作派。她比寻常女子高,因练武,肩膀较为宽阔,若再压低声音,确实难以分辨男女。
孙荞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白锦溪:“白锦溪。”
孙荞点点头,又问:“你大哥呢?”
白锦溪无意回答这个问题,孙荞只好问起沉青谷的事儿。
白锦溪:“你是江湖人,怎会不知道沉青谷晓天蔽日、玉带入渊,地势复杂险要,必须有人带领才能进去。”
孙荞:“我确实不知道。就连这地名和人名,我也是第一次听。”
白锦溪不信:“你不知道苏盛南?”
孙荞:“不知。”
白锦溪笑了,是一种会令人感到窘迫和羞愧的笑,她的笑仿佛是因为当场识破了孙荞的谎言而得到了尽情嘲笑孙荞的权力。孙荞不止一次察觉白锦溪对自己的奇特敌意,她静静站在白锦溪身边。池州难得放晴,在白锦溪的笑声里,孙荞开始思考如何应付还在追查连环凶案的孟玚。
白锦溪笑得无趣,自己停了。“好,我告诉你。”她说,“知道沉青谷路径的人,如今正关在池州牢狱里。一场相识,你得想办法把他挖出来。”
“我?”孙荞不解,“江雨洮跟我有何关系?”
“你得仰赖他带你进沉青谷。”白锦溪悠然道,“你想找红白二色的池州绳结,有人见到挂着这种绳结的货郎在沉青谷里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