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袁泊之前,孙荞便知道“袁氏镖局”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门派,南来北往的镖客一提起“袁氏”,都会肃然起敬。孙家浸淫江湖日久,与袁氏夫妇是故交,平日里来往频繁。
袁氏夫妇膝下有兄弟三人,长兄袁野,老二袁泊,最小的是袁拂。两位老人离世后,镖局事务由三兄弟一同打理,袁泊是其中最为懒散随意的一个。
袁野年长,镖局的事情大多是他来主持,十分忙碌,因此袁泊拜访孙家常会带上弟弟袁拂。孙荞原本并不知道袁泊对自己有意,她那时的心思系在另一个人身上,对这兄弟俩只当朋友般相处。袁拂话不多,性子沉静温和,与活泼唠叨的袁泊截然不同。
孙荞与袁泊成亲后,两人双双离家,迁居融山镇。既然决心远遁江湖,便与一切江湖事隔绝,就连袁野和袁拂到融山拜访,袁泊也不乐意相见。如此一算,孙荞和袁拂竟然已有六年没见过。
袁泊的丧事办好后,她给袁氏镖局写过信,还未收到回信便已经出发寻找“货郎”。在这陌生的深谷中见到袁拂,孙荞心中一时涌起难以诉说的悲哀,非常陌生和迅速。她这一路始终勉强压抑、不曾让它们翻涌起来的东西,在面对袁拂的时候变得无法控制了。
两人走到船尾说话。镖局已经收到孙荞的信件,拆信的是大嫂,还未读完已经晕倒在地。袁野和袁拂当夜便启程,快马加鞭赶往融山,但抵达时已经人去楼空。兄弟俩去拜祭了袁泊与一对儿女,袁野本想把袁泊和孩子的遗骨带回家,但被袁拂阻止。
“二哥当日选择离开镖局和江湖,今日便不会愿意回来。他更喜欢和你待在一块儿,融山也是我们的故乡,他熟悉那里。就让他留在融山吧。”袁拂说。
孙荞需要用极大毅力忍住眼泪。看到袁拂,她会想起袁泊,更会想起瘦弱的儿女:袁泊不欢迎兄弟到融山来,但袁拂却是年年都会给两个孩子寄来许多东西。袁泊在信中哪怕只提到半句“女儿喜欢吃糖”,不出十日,便有上百种各色花巧的糖送到融山袁家来。儿子年长一些,到了该学武艺的年纪,隔三差五就有出名的江湖客到袁家来拜访,一个个笑吟吟地,要收孩子为徒。
袁泊和孙荞都不喜欢这种殷勤。他们把家搬到了融山边缘,远离袁家祖宅。袁拂终于懂得夫妻二人是实实在在不愿再牵扯江湖事,之后便不再频密地联系了。
袁拂没问家里的事情。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孙荞若是真的哭起来,实在不太方便。他比孙荞还要高,垂眼看孙荞时,目光是温柔宁静的。他想去牵孙荞,手已经伸出去了,又握成拳头收回:“你也是来沉青谷参加‘仙衣诞’的?”
孙荞把此行目的告诉袁拂。她上一刻才察觉江雨洮另有打算,绝不可信,下一刻便在这小船上与故人重逢,生出新的信心。此时此地,世上如果真有谁可以信任,不算江雨洮,也不算孟玚,唯有眼前的袁拂。
“好,我知道了。”袁拂没细问,也没半句推搪的理由,点头应承。
他爽快得让孙荞都发愣:“你会帮忙,对不对?”
袁拂低声道:“孙荞,相信我。”
两人回到船中。江雨洮脸色苍白,嘴唇青紫,正裹着初四的外衣瑟瑟发抖。他虎口的伤口变黑,初四用手一挤,血液粘稠得几乎流不出来。
这湖虽然位于沉青谷深处,但却极长极阔,好像有人在狭窄深邃的峡谷里倒了一汪永远排不尽的水,倒映同样狭长的黑天与星辰。小船前后挑着灯,如浮在夜空中,沿着星路往前滑动。
朋儿见江雨洮情况着实不对劲,往他嘴里塞了两颗药丸子。半死不活的江雨洮多了几分精神,盯紧袁拂。孙荞给两方各自介绍身份,袁拂此行代表袁氏镖局来参加“仙衣诞”,他身后两个随从不认得孙荞,更不认得眼前多余的几个人,始终黑着脸,一言不发。
袁拂:“这是孙荞,镖局重要之人,入谷后务必护她周全。”
江雨洮遇到不搭理自己的人就愈发精神:“你俩是叔嫂?”
袁拂:“对。”
江雨洮:“那你怎不喊她嫂嫂?”
袁拂扭头问朋儿还要多久才到岸,江雨洮得不到回答,又无法吸引袁拂注意,只好咬着牙跟孙荞嘀咕:“你提防他!”
隐隐的,漆黑的湖面尽头出现了光亮。
十余位修长的沉青谷弟子立在码头,个个身着白衣,脸上覆盖同个式样的树枝面具,手中提着闪动幽青色光芒的小灯。靠岸的船只中鱼贯走出其余门派之人,一艘船分派一个提灯弟子,领着各个门派分别钻入密林。最后只剩孙荞一行。
袁拂当先走下船,亮出袁氏镖局的信件:“都是镖局的人。”
一位提灯的弟子看看信件,又看看袁拂:“袁氏镖局应当只来三个人。”
袁拂:“还有一位是我的结拜妹子,生了病。”
弟子当即了然,与朋儿低语几句后,抬手放行。
几个人从这弟子面前走过,江雨洮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他中毒后十分虚弱,全靠初四搀扶才能走动,他没精神维持好脾气,虚弱地发怒:“干什么!”
被握住的那只手上,正巧戴着从断肢上剥下来的黄玉戒指。
朋儿几步上前,抬手掩住那颗戒指。“他没问题,放他过去。”
那弟子与朋儿对峙片刻,最后松手。一行人跟随另一个提灯的弟子沿着林中木道往前走,孙荞回头时,看见余下的弟子全不动弹,包括朋儿在内,都静静地注视他们的背影。
夜路漆黑,就算凭借小灯,也难以察觉自己正走在什么样的道路上。孙荞牵着小寒慢慢往前走,心中难以抑制不安。或许是因为见到了袁拂,或许是因为身陷如此陌生的境地,她只感到自己仿佛漂浮在黑暗之中,茫茫然,找不到一处落脚点。
虫鸟的鸣声,冰冷的夜路,头顶枝叶缝隙中偶尔窥见的月色。他们沉默地随着提灯弟子往前走,孙荞忽然听见了一种异于人间的声音。
声音从沉青谷深处传来,分不清是山间还是地下。没有乐声,只有人吟唱的曲调,悠长的哀愁的,星辰一样闪亮。歌声像迸溅在这漆黑山谷中的光芒,瞬间点亮了孙荞的双眼。
一行人中,唯有内力低弱的初四与小寒听不见声音。江雨洮第一反应是抬头,试图捂住双耳。前方的提灯弟子回头对他们低声道:“是甘露仙。”
唱歌的分明是个女子,却又有真正浑厚的声音,似金石也似夜风。曲调变了又变,令人捉摸不透,只知歌声清越鲜亮,几乎能穿透人的耳朵。
所有人都仿佛被这歌声牵引,沉默地、无意识地往前走,往歌声所在的方向去。江雨洮吐出两口血,干脆撕下衣角布料堵住耳朵。初四与小寒不明就里,袁拂回头看忽然站定的孙荞。
“谁是沉青谷的甘露仙?”孙荞忽然问。
弟子答非所问:“若有幸,明日就可见到甘露仙。”
孙荞:“她是……”
话未说完,江雨洮忽然又呕出一口血,差点栽倒在初四怀中。
弟子:“再不赶路,你们这位朋友可就死了。”
他重新抬起手中小灯,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约莫走了一盏茶功夫,转了又转,孙荞听不见歌声了。歌声无法统辖的地方,江雨洮也不再呕血。他甚至再度精神起来:“可以可以,沉青谷甘露仙的歌声,还能祛毒疗伤。”
弟子回头,嘴角露出笑容。他已把一行人带到此行目的地,位于密林之中的幽静小楼。那弟子无声无息地遁走后,袁拂向孙荞解释:能被邀请来参加“仙衣诞”的门派,都可以居住在独立的小木楼之中,这里是袁氏镖局常住的地方,“仙衣诞”大约持续十日,期间孙荞等人与他们同起同住即可。
初四和小寒十分担心江雨洮情况,但江雨洮方才吐出几口血,整个人竟然精神了起来。他按压虎口伤口,流出的也不再是黑血。“我没事,我好了。”他咧嘴冲孙荞一笑。
袁拂带来的人进入小楼检查与整理,孙荞直接开口问江雨洮:“你手上的戒指到底什么来头?”
江雨洮故意把戒指戴在手上,沉青谷弟子们对戒指反应又这样的大,孙荞确定此人定然晓得戒指的来历。江雨洮不答,先看袁拂。
孙荞:“他是自己人。”
江雨洮:“我可不认得他。”
孙荞:“他是我的家人。”
江雨洮:“但我的秘密只能告诉你,孙荞。”
不知为何,袁拂看起来心情极好,他不再紧盯江雨洮,示意初四与小寒随自己进入小楼。终于只剩江雨洮与孙荞,江雨洮干脆地亮出手指:“这枚戒指是金月楼公子本人的。我们在犬牙滩看到的断肢,根据当日水流、风向判断,是有人从沉青谷山崖上丢下来的。”
孙荞大吃一惊:按江雨洮所说,金月楼公子正是苏盛南竭力救活的江湖客,也是成就苏盛南名声与威望的人物之一。“你是说他死在沉青谷?”
“我不知道,我们只捡到断手。”江雨洮出奇谨慎,“金月楼公子武艺非凡,镇守南疆多年,能伤到他的绝非寻常之辈。”
他坐在小楼门前的石头上,孙荞也随之坐下,与他面对面,盯紧了江雨洮的双眼。江雨洮眼中没有了嬉笑的神色,正经得不像以往的他。
“……苏盛南是什么样的人。”孙荞问,“你怎么会与他积怨。”
江雨洮伸指笔直指向头顶。“我想解救甘露仙。”他说,“我想把她从沉青谷这个地狱中,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