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暝暝歌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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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6-09 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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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雨洮救过苏盛南,这是确凿无疑的。苏盛南离开金月楼时邀请江雨洮来沉青谷走走,江雨洮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老大哥,立刻高兴跟上。

沉青谷是一个巨大的漏斗型峡谷,漏斗的最底部便是那片狭长的平湖,平湖东西两侧都是陡峭光滑的山崖,南侧是进出沉青谷的林子,北侧才是真正的沉青谷。在南侧密林,也就是孙荞等人进谷的森林中,分布着数量繁多的石砌路面,一小段一小段,看似毫无规律地散落在林子里。它们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利用地形、树木扰乱人的视线,不知道路线的人一旦陷入,极难逃脱。

即便侥幸穿过沉青谷弟子的巡逻,抵达平湖边缘,没有船只也绝难行动。平湖湖面很长,湖水很冷,无论是游过或利用轻功纵身跃过,都不是容易的事。若是真有人能穿过平湖,抵达北侧,也将面对武艺更加高明的沉青谷弟子与更加复杂艰险的迷宫、陷阱。

如此严密防守,一重又一重的关卡,难免令江雨洮生出警惕:寻常的江湖门派,哪里需要这些东西?

那时候沉青谷与苏盛南已经名声在外,江雨洮进了谷,自然受上宾待遇。他过了几天舒心日子,警惕心消除不少,直到有一日,苏盛南邀请他去螺音口“赴宴”。

江雨洮在螺音口第一次见到缪盈。

那个深井一样的地方,不仅用来关锁缪盈,同时也终日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

螺音口底部的台子周围放了一圈药炉,多种草药炼合后制成的丹药在药炉里一颗颗淬炼。药草的气味煎熬之后混合,让江雨洮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飘飘然。他感到血液在身体里加速流动,浑身发热发烫,太阳穴突突地跳,但却不是不适——正相反,他像修习内功进入最佳状态一般,充满了精力。

苏盛南带他走的是一条在山中凿通、直达螺音口底部的道路。铁锈色的门被推开后,江雨洮看到的是一场狂宴:衣衫不整的人们纠缠在一起撕咬、挣扎、扭动,血和酒把他们变成了最原始的野兽;狂笑的老者敞开衣襟用匕首在胸口划出伤口,人们凑上去品尝他鲜红的血;年轻的江湖客在角落比试,目光混沌、摇摇晃晃,口中念念有词;台子中央,一个光头的男人跟众人展示他手上的伤口,他试图把皮肤撕下,口齿不清地嚷嚷:蜕皮、换皮,蜕皮、换皮……

光头男人头顶上悬着一个铁笼,缪盈就坐在里头,正巧扭头看向江雨洮。江雨洮头脑一阵眩晕,被狂宴吓呆了他又立刻被笼中人吸引全部注意力。缪盈开始唱歌,那歌声像是雾隐山脉的童谣,一个调子回环往复,却又在每一次循环中渐渐升高。她垂在笼子外头的长腿轻轻摇晃,灯火中映得雪白。

江雨洮开始站立不稳,他抓住身边的苏盛南,要求离开。他即便捂住耳朵也无法阻挡歌声,歌声像最冷冬日那无孔不入的风,钻进他的七窍。他更晕了,连血淋淋的老者端着掺血的酒杯走过来他也不觉得有异,充满腥味的酒闻起来是玉液琼浆,他正要喝下,眼角余光瞥见那光头男人伸出流血的手,抓住了缪盈垂落的脚。

铁笼为之一晃,缪盈的歌声颤抖了,但仍在继续。她甚至笑着,脚趾在男人掌心里挠。

更多人涌上台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昂着头伸长手,抓住铁笼摇晃。有人大声问苏盛南:“今晚能吃甘露仙吗?”

苏盛南答:“随时可吃。”

江雨洮把酒杯一丢,从怀中掏出他惯用的长针,几步窜上了舞台。人们的行动在他眼中变得迟缓可笑,针尖不停扎入他人穴道又抽出,不过片刻,他已经站在铁笼下方,身边一圈倒地的人。人们即便受伤也不觉得痛,短暂失去活动能力的人们伸出手,抓向江雨洮。

问话的人笑着,声音尖锐:“这又是谁?我能吃吗?看起来滋味不错。”

苏盛南:“这是我恩人。”

问话之人笑了:“苏谷主紧张恩人?”

苏盛南:“他活着进我沉青谷,我就要他活着走出去。”

他抬手击掌,场中一时寂静。铁笼底部机关打开,缪盈从笼中掉落,江雨洮连忙将她抱住。

这一抱,他立刻察觉缪盈身上只裹了单衣,松松垮垮。他连忙松手,缪盈跌坐地上。江雨洮低头道歉,看见缪盈的手像蛇一样缠上自己的腿。他一颗心怦怦狂跳,说不出话,不敢去看缪盈亮得过分的眼睛,更不敢看她身上每一处冒犯的皮肤。他闭着眼,抓住缪盈的手低声道:“请、请别这样。”

缪盈触摸他的方式令江雨洮浑身战栗。他撤身离开,听见今夜狂宴的另一个高潮正在上演:缪盈的铁笼跌落后,苏盛南身边便降落了一个小一些的铁笼。笼中跪着一个瘦削的人,一时分辨不出男女,正紧张地抽泣。

“今晚试试这个。”苏盛南说,“在沉青谷用好药养了三十日,是近年罕见的好货色。”

江雨洮还在发愣。他虽然混迹烟花之地,但也没见过这等荒淫架势。

胸口伤痕遍布的老者疯疯癫癫地喝酒,大声问:“是烤着吃,还是煮着吃?”

仿佛这是个好问题,场中江湖客回过神,开始纷纷议论。

江雨洮如被冷水迎头浇下。他不禁低头看向身边的缪盈。缪盈抓住他的脚踝,却已经不是方才那副缠人的模样,目光紧紧盯着铁笼中开始放声尖叫的少女。她看江雨洮,咧嘴一笑,露出白牙,虚空咬了一口:“你吃不吃?”

恶寒从背脊窜起,江雨洮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热腾腾的汤锅架起来了,方才还拿着武器比试的人们朝少女的铁笼走去,少女拼命缩进笼子里,剑刃、刀刃在她周围快乐地敲击铁笼。

江雨洮从未听过那样的尖叫,濒死的困兽正从喉咙里呕出最凄厉的哭求。在各色声音之中,他听见苏盛南中气十足的询问:“江贤弟,不中意我的甘露仙么?”

缪盈忽然抓紧了江雨洮的裤脚。“救她……”她低下头,苏盛南和场中人都看不清她的脸,唯有江雨洮清晰地听见她轻如呼吸的要求,“救救她。”

“……不中意。”江雨洮抬起手,“我想要那个。”

他指着铁笼中尖叫的少女。

场中安静一瞬,随即爆发怒吼。江雨洮站在旋涡中央,不知为何,他仍感到胸口有无穷无尽的精神,还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勇气。他从小厮混街头,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害过人伤过人,可从来没救过人。

“我就要她!”江雨洮一把推开缪盈,起身跃到苏盛南面前,“苏兄或许不知道,我江雨洮最喜欢雏儿,也最会调理雏儿,一看见这样未经人事的小东西,我就浑身来劲。”

他口若悬河,将街头那几分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最后苏盛南大手一挥:“那便给你!”

拖着那铁笼子走进山道,江雨洮回头看身后愈发混乱的狂宴。缪盈静静坐在台子上,没了妩媚神色,她张口开始唱歌。

铁门关闭,隔绝歌声,江雨洮扶着山壁大口喘气。在宴中还没察觉,他浑身热得古怪,内息混乱,几乎无法控制。他强撑着,在沉青谷弟子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出山道,手里还拖着那个沉重的铁笼子。

离开的路径与进入路径并不相同,江雨洮最后来到林中一处空地,他跪在地上开始呕吐,把腹中东西全部吐干净,甚至吐出两口浊血。回过神来,身后的沉青谷弟子已经消失了。

他颤抖着手掏出方才苏盛南给的钥匙,打开铁笼:“快跑……”

少女吓得双腿发软,爬着离开铁笼。她茫然地流泪,忽然举起拳头砸自己的脑袋。江雨洮忙抓住她双手:“干什么?!”

“跑……跑哪里去?”少女哭着问。

江雨洮:“……你从哪里来到沉青谷?你叫什么?家在何处?”

“不知道……我全都不知道……忘记了,想不起来了……”少女捂着嘴抽泣,抓紧江雨洮衣角不放。

江雨洮实在没有力气管她,干脆躺在地上喘气,想到方才苏盛南说“沉青谷养了三十日”,心里隐约有了猜想。他头昏眼花,看什么都是两个,眼前的少女有两个,铁笼有两个,头顶月亮也有两个。

山间清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山中走了多久,甘露仙的歌声淡云一样在林子里萦绕,听不分明。

“罢了,反正我救了你,我做到了。”江雨洮说,“你就……你就叫朋儿吧,你瞧,天上两个月亮,那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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