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干燥,药的气味比地面浓烈得多。沿着阶梯往下走,进入牢房,铁制的锁链缠绕牢房中央的一个人身上,几乎把她完整裹住。隔着铁杆,苏盛南燃亮了墙上的烛火。铁链缠身的缪盈跪趴在地上发抖,她抬头看苏盛南,张口恳求时,口涎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给我药……求你……我错了,我真的知错……我愿意做牛做马……”她哭出声,眼泪鼻涕一齐涌出,爬向苏盛南,隔着铁杆去抓苏盛南的衣角和鞋子。这时她看到了苏盛南身后的孙荞。
缪盈的手顿了顿,抽泣的声音仍在继续,她当作没看见孙荞,把头低到地上,差点儿就磕在苏盛南鞋尖。这是最卑微的姿态。
缪盈露出来的胳膊上有密密麻麻的鞭伤。新鲜的鞭痕覆盖她的白皙皮肤,她俯首哭泣,语不成句,只顾着求苏盛南给自己“药”。
孙荞要去扶她,缪盈却不让她碰自己。
“你们要聊一聊吗?”苏盛南问得亲切友善。
问完这句,苏盛南退了两步想走,缪盈忽然死死抓住苏盛南脚踝,用变了调的声音大吼:“你带她来干什么?!你还是想要她对吗!”
她吼完立刻又哭了,哭得极柔软:“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看她……所有人都只想要她……”
孙荞:“……你在说什么,缪盈。”
缪盈哭得愈发凄厉了,她又开始恳求苏盛南:“夫君、夫君,别丢下我。我比她好用千倍万倍,你看着我,你看看我啊!”
苏盛南眼皮低垂,看缪盈像看一团随时可弃的药渣。
缪盈:“她生过孩子,她有两个孩子。生过孩子就不行了,你说过的……不要她,你用我……”
苏盛南:“你也怀过,只是没生下来。”
这话一下把缪盈打垮了。她怔怔松了手,抚上腹部,开始又哭又笑,低声嘀咕。
孙荞完全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苏盛南则走到一旁坐下,欣赏牢中缪盈的疯癫模样。
“六年前想要的本来是你。”苏盛南对孙荞说,“但你娘亲不肯。”
六年前苏盛南去拜访江北孙家,目的便是求娶孙家唯一的女儿,孙荞。
彼时孙荞尚年轻,意外卷入一场纷争,名声不好,江湖上议论纷纷。苏盛南循声而来,恭恭敬敬提出请求:他娶孙荞,并把孙荞带回沉青谷生活,远离江湖纷争。
这恰好符合孙荞父亲愿望,他十分热情地接待了苏盛南。但孙荞的母亲赵喜月对他始终警惕。
苏盛南当年还未有现在的声望,他刚刚接手沉青谷不久,需要名气,需要身份,需要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妻子来撑门面。但太好的人家他不敢上门,太差的人家也不是他的选择,江北孙氏是最好的对象——尤其孙荞正处于风口浪尖,是众矢之的。
赵喜月第一眼就识破了苏盛南的打算。“妻子”是谁都可以,只要符合苏盛南内心标准,孙荞当时背负恶名,他若顺利娶回家,沉青谷便会成为江湖人议论的中心。他不在意孙荞本人,只要孙荞能让“沉青谷”时常出现在江湖人脑子里就行。这正是急切渴望名声的苏盛南最期待的。
赵喜月始终反对。
苏盛南几次登门,都被赵喜月堵在门外,带的礼物没送到,人更是见都没见上一面。
孙荞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缪盈在她身旁发出尖利的笑声:“你当然一无所知!因为赵喜月最后把我卖了出去!”
自从杀了纨绔,缪盈在城内名声变得十分糟糕。往日围着她打转的公子们纷纷远避,只有孙家的弟子怜悯她遭遇,还会跟她多说几句话。
被恶名困扰的缪盈,意外在家门遇到了被赵喜月阻拦的苏盛南。
苏盛南当时对缪盈毫无兴趣。他不知道缪盈身世,只以为她是孙家的弟子,但赵喜月在那一刻,忽然变得亲切起来。
她平时对缪盈也是亲切的,问候、呵护,全都无微不至,又清楚缪盈幼时艰辛、如今敏感,因此对她比对孙荞还多几分关注,小心翼翼,绝不令缪盈难堪。但那天她忽然变得像一个母亲了,愠怒中带心疼,连连责备她不应该独自出门。她当着苏盛南的面给缪盈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沾了草叶的衣角,紧紧牵着她的手。“这是我另一个女儿,缪盈。”赵喜月这样跟苏盛南介绍。
孙荞失声道:“不可能!娘亲绝不会这样做!”
缪盈笑了:“她是你娘亲,自然对你好。我算什么东西?我只不过是她路边捡回来的一个奴婢,我从小吃的、用的,全都是你不要了的、剩下来的东西,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孙家是什么地位吗!”
她声音比方才还要尖利,双手紧抓铁杆,一双眼睛亮得像要燃烧起来,仰头死死盯着外头的孙荞。
孙荞却忽然冷静了。她没有接话。
苏盛南插嘴:“为了把你塞给我,赵喜月做尽了功夫。她伪造你的身世和来历,说你是她恩人的女儿,从小在孙家生活。赵喜月这个人,虽然是女人,但有几分侠名,自诩正义。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撒谎的,所以我信了。直到我们成亲那一日,我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你只不过是无名贱妓的坏种!”
他愤怒地一拍桌子,身后石墙忽然裂开一个口子。
孙荞正要起身,苏盛南连人带椅子退入口子,随即石墙关闭。孙荞转头看阶梯,上方果然传来吱嘎的机括声,通往地下的门关闭了。
孙荞一直紧绷的肩膀此时反倒松懈,开始仔细环视周围。
缪盈:“……你怎么还在这里?”
几乎就在苏盛南消失的瞬间,缪盈不哭了。方才凄惨得令人心生不忍的姿态也变了,她仍被铁链捆着,但慢慢坐在地上,开始揉自己的膝盖。脸上糊着眼泪鼻涕,她想撕下衣服擦泪,但双手不好施展,这时铁杆外嘶啦一声,递来一角刚刚扯下来的布料。
缪盈接了,仔细擦脸。她脸上不施脂粉,灯火中很苍白,但目光明亮,人完全是清醒的。
孙荞:“我走了,还怎么跟你细问你身上发生的事。”她看缪盈,“我跟他来到这里,又是地下,已经猜到他可能会做什么。”
缪盈:“你猜不到。”
孙荞:“他想控制我,用来威胁袁氏镖局的人,把沉青谷这儿发生的所有事都按死在此处,绝不在江湖上泄露半分。”她干脆坐在铁杆外面,与缪盈面对面,“他是沉青谷的土皇帝,沉青谷一切都由他控制,他自然对自己的手段有充分自信。也许有人跟他告过密,刚刚来的路上,他问我‘怎么不见江雨洮’。”
缪盈:“袁氏镖局他不在乎,他要找的就是江雨洮。你时常跟江雨洮在小楼外说话,只有你们两个人。有弟子见到了,告诉他,他以为你们关系匪浅。”
孙荞:“……为什么找江雨洮?他想要那个戒指?”
缪盈点头。
两人对视片刻,是缪盈先叹气。“你怎么不怕我?看到我刚才那模样,谁都会以为我已经疯了。”
“我又不是江雨洮。”孙荞说,“我认识的缪盈,宁可死,也不会那样求自己的仇人。何况你还说,说你总是吃我剩下的,用我剩下的……你比我年长,比我高,其实总是我不得不穿你穿不下的裙子鞋子。”
缪盈反驳:“那是因为你喜欢我的衣服!”
说完她便停了。这句话太不符合当下危机,但脱口而出的瞬间,两个人都想起了少女时代发生过的许多事情。一同在家中住着,一同游玩,一同练武……这所有共同经历的一切,仿佛也应该指向两个相似的命运。
她们都说不清是从何处开始分岔。
“恨你也是真的。”缪盈说,“凭什么我吃这样的苦……你却好好地活着?他原本想要的只有你,是我代替了你,要不是……”
孙荞慢慢把头靠在铁栏上,看里头嘀咕的缪盈。现在的缪盈不像仇人,也不像仙人了。是她记忆中的姐姐,是会牵她手的挚友。
“我来沉青谷是为了找一个货郎。”孙荞说,“一个在货箱上挂红色池州信结的男人。”
她开始讲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从春雾天,到小小的骨头,到三座坟墓,到箱底久不使用的龙渊刀。她讲得很慢,很简单,不过是袁泊死了,两个孩子没了,雾隐山脉下了连月的雨,她骑着驴穿山过岭,身上始终湿漉漉。水汽泡着她的眼睛和骨头,夜不成眠,噩梦缠身。
她讲着讲着,记忆又有些乱,回头说起孩子们的事情。
她给孩子们讲缪盈告诉她的传说,毕竟缪盈小时候是最会哄孙荞睡觉的人。袁泊在家中前后种了许多花,春天开得极好,她用花来打扮女儿,又聊起最会打扮的缪盈,两个孩子双眼放光,对缪盈充满向往。她给孩子们歪歪扭扭地缝帽子和鞋子,缝着缝着也得说起缪盈:缪盈姨姨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做得好,世上没有比她更厉害的人。
回忆这些,孙荞很快乐。直到听见缪盈哭,她才停口。
那双遍布鞭痕的手终于主动地、紧紧地与她相握。缪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哭。她哭得仪态全无,脑袋不停地撞在铁杆上,把孙荞的手贴在自己面颊,温热的泪水濡湿了脸庞与掌心的缝隙。
缪盈一直哭到累,才稍稍停止。她也靠在铁栏上看孙荞,声音已经变得嘶哑:“我吃苦的时候都没哭过这么多。”
孙荞轻轻摇晃两个人相握的手:“以后我不再让你吃苦,我们一起离开这儿。你吃过他什么药?有什么不对劲?还有,苏盛南和沉青谷到底在做什么‘生意’?你告诉我吧。”
缪盈:“那得先告诉你苏盛南的一个秘密。”
她凑到孙荞耳边,笑着说:“他不能人道,那玩意儿比面条还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