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暝暝歌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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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6-09 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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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天阁前,一片喧嚷。

这座拥有气势高昂之名字的金色楼阁正被江湖人团团包围。已有快脚的江湖客从平湖回报:苏盛南没了。没人想过去救援苏盛南,甚至没人舍得离开俯天阁一步。人们目光凝注在小楼正厅之中的袁拂和两个随从身上。

“让我们进去,袁三弟。”先开口的是一个中年妇人,作武人打扮,上前两步盯着袁拂。

在场江湖客众多,袁拂大多认得,眼前妇人便是大哥袁野的多年老友。她夫君随后上前,朝袁拂作揖,重复:“让我们进去吧。”

袁拂一步不让:“这儿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又有人高声反驳:“你怎么知道!”

更多的人围了上来:“苏盛南不藏在这儿,还能藏在哪儿!”

争执一多,气氛登时紧张。袁拂这边只有三个人,他知道全靠自己身后袁氏镖局的名声撑着,眼前江湖客才不敢贸然闯入。

他们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各江湖门派、各江湖豪客在沉青谷出入、服用“暝暝”的记录。

苏盛南会在“仙衣诞”上分发“暝暝”。获取“暝暝”需要金银,或是以门派武功秘籍交换,或是许下重诺之人的承诺,在没有上款的白纸上写下“甘做任何事”及自己的名字、印记。总之无论苏盛南得到过什么,他都巨细无遗记录在案。

那些卷册足有十余本,单是跟苏盛南认识最长最久的回想堂堂主,就值得单独列出一本。他给过苏盛南门派不外传的武功秘籍,为苏盛南寻找暝暝的药材,献出过年轻的弟子作为“食物”,满足苏盛南的要求为他诛杀过仇家……

有人想毁掉自己和门派的记录;有人还想拿到仇家的记录。这些肮脏的秘密全都藏在俯天阁里,以往苏盛南以“暝暝”为胁迫武器,如今“暝暝”和苏盛南都没了,那些记录变成了无主的东西。扰攘之声越来越强烈,谷中沉睡的飞鸟全都惊醒,一片嘈杂。

老堂主此前一直都站在袁拂这边,这时也不免开口:“袁拂,苏盛南死了,那些东西袁氏镖局可不能拿。”

袁拂:“袁氏从未想过沾手这些记录。”

人群中有人喷着鼻子嗤笑。

袁拂又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记录藏在哪儿。眼前人多,一齐涌进去不大方便,不如让袁某先行寻找,再分门分派,给回大家。”

立刻有人高声说:“那可不行!谁能保证你不藏起来!你若看了,又怎么说!”一时无数附和。

袁拂:“那你们能承诺进去之后不争不抢,只拿自己门派的东西么?”

众人:“能!”

袁拂:“发誓。以父母子女,以门派名声发誓。”

这回应和的声音陡然小了。有人提着武器出列:“我呸,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替苏盛南料理这些事情?再不让开,就吃吃我猛虎锤的……”

话未说完便被伙伴拉住。

“怕他作甚!袁氏镖局又有什么了不起!今日我就要让他看看我虎爪门的……”他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伙伴正附在他耳边说话,那大汉渐渐无声,狠狠瞪着袁拂,退回人群。

袁拂提醒:“或者找第三人见证。比如回想堂……”

又有人反对:“回想堂跟你们袁氏是一伙的!”

场面再度混乱。人群中不知谁撺掇:冲进去!先找咱自己的,再抢别人的!

人群如潮水往袁拂涌去,此时忽听头顶传来破空之声。一枚火箭从远处飞来,直直扎进了“俯天阁”的牌匾中!

俯天阁外,孙荞双足不丁不八,轻巧立在一株大树的树梢,手中是沉青谷弟子常用的弓弩。

“不知如何安排,那便不必安排。”她声音清朗,穿破夜空,“全烧了吧!”说着又抄出一枚箭,箭头裹了沾有硫磺的布料,在火石上一擦即燃。

袁拂目瞪口呆:“孙荞!”

孙荞笑笑:“快走!”

她身后还有另外两个女子,袁拂认得清楚:是缪盈和弟子朋儿。三人齐齐不停发箭,霎时间十余支燃烧的小箭落在俯天阁房顶各处。很快,金色的小楼便熊熊烧了起来。

火势猛烈,黑漆漆的天与山谷中陡然伸出一条窜动的红舌头。风声穿过沉青谷,隐隐地似哭似笑,似真正“甘露仙”的吟唱。

人们终于退去,三三两两跳上山崖,沉默地看一场大火的起始与结束。直到把俯天阁烧透,天渐渐亮起来,火小了,江湖人们才回头确认是否整座楼阁都被烧光。

孙荞和缪盈从树上跳落,把弓弩丢给树下仍戴树枝面具的弟子们。“别戴这劳什子了。”缪盈说,“这枝子被淬了毒,你们全都是苏盛南试药的工具。”

弟子们面面相觑,低头摘下面具。

“知道怎么出谷么?”缪盈得到他们肯定答复后指向平湖,“把大家都带出这破地方吧。你们也走,不必再留。”

“……走去哪儿?”有人问。

“我怎么知?”缪盈对这些沉默作恶的弟子并无好感,扭头道,“天大地大,自己闯便是了。”

袁拂来到孙荞和缪盈身边,先跟缪盈打了个招呼。缪盈颔首笑笑,转身也往平湖那边走去。等她走得远了,袁拂才问孙荞:“你知道我在俯天阁里,你竟然还放箭烧房子?”

他走得迟,向来梳得光滑漂亮的头发被火燎了几根,弯弯曲曲地翘着,脸上也不再干净。他用袖子抹脸,看孙荞的目光隐隐带怨。孙荞却忽然想起初相识,都是十几岁的年纪,他还没有如今这么沉默老成,反倒是最喜欢捉弄孙荞的一个。

“因为是你。”孙荞说,“我知道你一定能逃出来。”

她说完也朝平湖去,袁拂跟在她身后,低头笑了。

江湖客们纷纷从慢行的俩人身边走过,急匆匆地离开沉青谷。回想堂堂主也同孙荞告别,他倒是知道江北孙家的名号,唏嘘片刻,拍拍孙荞的肩膀。孙荞让开了,没有让他碰自己。

她总是想到江雨洮形容的狂宴,想到眼前所有人模人样的江湖客都曾围观过缪盈受的苦,甚至参与过缪盈的痛苦。

“你没有碰过缪盈。”等只有两个人走在山路上,孙荞才开口。

袁拂立刻答:“我没有。”

“你也没有吃过暝暝。”孙荞问,“那袁野呢?”

袁拂:“也都没有。我们不碰这东西。”

孙荞站定了,回头看他。袁拂比她高,总习惯垂一点儿眼皮,这让他看孙荞的目光时常是温柔平静的。孙荞退了一步,退出他目光的笼罩:“那袁氏镖局的人来‘仙衣诞’是为了什么?”

没料到她突然问出这个问题,袁拂下意识抿紧嘴唇。

“你说过你会帮我,我相信的。所以你会在俯天阁周旋,为了救我。但我没明白为什么你看见我和苏盛南都往平湖去了,你没有追上来。你守在俯天阁,绝不是为了苏盛南。你为什么这么做?”孙荞说,“因为你知道,俯天阁里面有更重要的东西。你要保护那些东西,或者说你想得到那些东西。”

袁拂袖手而立,晨风吹动他衣角与发梢,他眉头微皱,异常认真:“什么东西?”

“袁氏镖局,沟通四海。”孙荞说,“苏盛南要找你们运送药材,联络各个门派,情报的传输、药物的输送,这些秘密至极的事情,全都由袁氏来做。”

孙荞紧紧盯着袁拂:“为什么其他人都严格按照人数进谷,你带我们来,却只需要说一声,他们就放行?苏盛南既然只为江湖大侠诊病,为什么你只说寥寥几句,他就答应给小寒看病开药?江雨洮也是苏盛南的客人,他在狂宴中,被苏盛南多次提醒要参与其中。为什么你没有吃‘暝暝’、从不碰缪盈、不参与狂宴,也能年年收到邀请?”

山谷中充斥焦枯之味。孙荞口舌干涩,艰难继续:“因为你不是客人。袁氏镖局与沉青谷,根本就是同伙。”

袁拂抬起眼皮。他的目光明亮坦然,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他甚至微微点头:“不愧是你。”

他等待孙荞更多的责备,但孙荞没有。就像是倦于谈及一切,孙荞摆了摆手:“这次谢谢你帮我,不要再跟过来了。”

说完,她加快脚步,几下飞掠,从山道窜进了浓密的树林。

平湖旁,弟子们与江湖客正分批离开沉青谷。有一些心怀叵测之人还在谷中流连,试图捡漏。没人阻止,没人管理,甚至有几个亮出武器在林子里比试的,缪盈只是托腮笑看。

孙荞轻飘飘落在她身边,坐下后挽着缪盈的胳膊,把头搭在她肩上。

见她回来,江雨洮等人精神一振:“走吧!我们先回池州城,去找白锦溪。”

缪盈却轻轻摇手,示意他们先离开,给自己和孙荞留一点儿说话的时间。她熟悉孙荞的举止,平时在外头风风火火的孙荞,若是这样依偎自己,便是有了极伤心的事。

她轻轻握住孙荞的手,听孙荞低声说话。

苏盛南死了,红色信结的货郎线索再次中断。袁氏镖局竟然参与了沉青谷和苏盛南的恶行,袁拂没有辩解,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江湖中人的表里不一、沆瀣一气更令孙荞恶心,她远遁江湖不问世事,六年后再踏入,迎面的仍旧是这些嘴上大义、暗中苟且的人。

“……没遇上过一件好事。”孙荞声音非常低沉,几乎听不见。

缪盈:“荞荞,你是我的菩萨。”

孙荞:“……”

她坐直看缪盈,缪盈正色道:“和我重逢,不算好事吗?”

孙荞:“算。”

缪盈:“我们又在一起了,不算好事吗?”

孙荞:“当然算。可是……”

缪盈:“以后有我和你一起找那货郎,一起给孩子们报仇。就像我们小时候说好的,一块儿去看大河大川,去塞外,去南疆,逛遍天地。”

孙荞睁大了眼:“不,你得先把身子养好。”获得了最珍贵的同伴,她心头发热,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缪盈握紧了她的手:“所以我们去池州,池州有你认识的孟玚,还有白锦溪。我们在池州养好身子,准备好一切,再出发。”

三言两语,缪盈就把孙荞安抚好了。她最懂如何让孙荞快乐。孙荞振作起来,忽然想起一件事。

“江雨洮认得白锦溪,也是白锦溪告诉我沉青谷有线索,我才会过来。我原本以为是江雨洮在斡旋一切,但听你的话,你也见过白锦溪?”

“白锦溪曾到过沉青谷。”缪盈告诉孙荞,苏盛南与袁氏的合作时有摩擦,他很想再找一个合作伙伴,于是瞄上了澄衣江上最大的水帮,水龙吟。苏盛南邀请白锦溪到沉青谷参加“仙衣诞”,白锦溪原本有意合作,但见到缪盈便立刻改了想法,很快离开。

“是我让江雨洮去池州找白锦溪的。”缪盈说,“若不是我,你以为江雨洮这小小的毛贼,能跟白锦溪搭上关系?”

这回轮到孙荞困惑了。缪盈在嫁给苏盛南之前,孙荞与她同出同进,从来没认识过白锦溪兄妹这样的人物。缪盈进入沉青谷之后再也没迈出山谷一步,白锦溪却又是被苏盛南邀请而来、只见过缪盈一面,但缪盈说起这个人来,仿佛是多年旧相识。

“……什么?你没认出她么?”缪盈难以置信,“她现在和小时候长得很像呀。虽然眼睛上多了道疤,不知吃过什么苦,但我一见到她就认出来了。”

孙荞:“你说的是谁?我以前见过?”

“你当然见过,你还背过她,救过她。”缪盈说,“你忘了么?我十五岁时第一次杀人,就是为了她。”

孙荞霎时想起那年的中秋灯会,桥洞中被纨绔压在暗处的小姑娘。孙荞把人抱起的时候,才发现瘦弱双臂都被纨绔折断,软趴趴垂在身侧。

背着那女孩往家里赶,孙荞担心缪盈,也担心背上抽泣的她。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安慰过她吗?告诉她缪盈为她杀了人?还是说回到孙家,自然有人帮她救她?那一夜太过混乱,孙荞实在记不清了。

“见面的时候,我认出她,我知道她也认出我了。”缪盈说着笑起来,“她现在怎么扮成了一个男人?倒是挺像的,可眼睛何时受的伤呀?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孙荞摇头,“我认不出来。”

缪盈温柔地牵她的手:“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一时想不起也正常。我们三人重逢后……”

孙荞静静地听缪盈说,踟蹰许久,终于开口打断缪盈的话:“我认不得。我谁都认不得。”

缪盈一怔:“什么?”

孙荞:“我只能靠声音、衣着和姿态来分辨,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缪盈脸上笑意尽褪,愣愣看孙荞。

这是孙荞压在心里最难以启齿的秘密,一旦说出口,便会被人怀疑她已经疯癫。但她愿意相信缪盈。

“自从袁泊和两个孩子出事,我就再也看不清人们的脸。”她说,“除了你和孟玚,世上所有人在我眼中,全都面目混沌、鬼相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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